肆月伍日,龍沅營地
“哈哈!喝——”
營帳里,酒過三巡。容越捏著酒盅手舞足蹈,不巧一個趔趄絆倒在地。于是他再起不能,索性順勢打起了呼嚕。
主座上的少年面泛紅暈,努力想保持清醒,但也昏昏沉沉的了。他本就不勝酒力,奈何容越勸得勤快。
外面好像有什么動靜。容黎放下送到唇邊的酒杯,側(cè)耳傾聽。
忽然,一聲響雷。畢帛聲不絕于耳,尖叫聲伴隨刀劍的碰撞響徹夜空。
“啊啊啊——”
“走!走水啦!”
容黎快步門前,掀開了賬簾。
霎時銀光閃爍,迎面直向他刺來。他連忙側(cè)身躲開,隨手抓一把槍。
來人攻得急猛,招招直指要害。他閃躲不及,雙臂很快裂出許多血口子來。眼見劍鋒將入胸膛,他突然一橫長槍,及時擋住那劍,知道了來人。
思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他的對手。他以退為進,早已設下了圈套。
只見容黎手腕流轉(zhuǎn),那長槍的尖頭便不知何時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隨即撲哧一聲,徑直對穿了來人的身體。伴隨利刃拔出,鮮紅的血噴涌著流淌。他踉蹌著向后倒去,紗簾迎風飛揚。
簾賬外,一只沒有小指的大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
風停了。容黎低垂下眼,轉(zhuǎn)身扔掉手里的槍,回到位上接著自斟自飲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一支隊伍乒乒乓乓地跑來。
“殿下!”
一群士兵喘著粗氣沖了進來,見了滿身是血的齊王和倒地的二位,他們忽然屏住了呼吸,戰(zhàn)栗著跪下了。
“小臣,來遲了……小臣罪該萬死!”
這碩大的動靜使太子清醒了二分,他抬手扶頭,支撐著坐起身來。
“怎、怎么了?”
面前是一隊跪地的士兵。他轉(zhuǎn)頭,只見容黎一身血色,卻依舊云淡風輕地自飲著。發(fā)生了什么,他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所以他看他的復雜目光中飽含歉意,但他視若無睹。
太子于是低下了頭,苦笑著自顧自地說道:
“喝酒誤事啊?!?p> “嗯?喝!”
容越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身來,作樣和自己干杯,隨后又立即倒下了。
見狀,地上跪著的眾士兵不禁呆了,但人人都在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剛剛什么情況?”容黎開口。
“回殿下,已經(jīng)查明,是安素派人潛入放火,欲趁亂襲擊。實是在下失職,讓敵人鉆了空子?!?p> 領頭的說完,伏地不起。
容修轉(zhuǎn)頭看容黎,他雙手環(huán)胸,歪頭不言。
“以今日為鑒,下不為例?!?p> “是!”
士兵很識相地退下了,留下二人無話,也相繼離去。
容越這才翻身向上,倏地睜開一雙凌厲的眼。
“容黎……”
同日,安素營地
馬兒呼嘯狂奔,帶著他們順利回到了營地。
“林遇呢?叫他來!”
林遇提著藥箱,風塵仆仆地趕來,見到躺地之人,他忽然心頭一緊。
立刻撕開他的衣服,見是貫穿傷,他的眉頭皺得更甚。伸手探了探鼻息,還好,還好,先止血要緊。他麻利地清理了傷口,接著敷上藥膏,里三層外三層地包扎起來。但攔不住新鮮的血液又滲出,將最外層紗布染成淡淡的粉紅色。
兩人這時額上都覆了細密的汗珠,他們束手無策,只是望著塌上面如白紙的少年,各自思緒萬千。
“思墨,好起來吧。”
戰(zhàn)勢每況日下,那是必然的。新來的老小們前腳剛上戰(zhàn)場,后腳就進了亂葬崗。
好在老天仍留有一絲垂憐。思墨的情況,是一天天好起來的。
一如前幾日,林遇提著藥箱來給他換藥。難得將軍不在,他把了把脈,發(fā)現(xiàn)脈搏確實是較之前回復了許多。
這樣下去,不久便能醒來了。想到這里,他的嘴角揚起了淺笑。
帶著笑意拆開繃帶,露出少年光潔的胸膛。上面可怕的疤痕已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痂殼。他打開藥箱,手指輕拂過藥瓶,沒有拿起,而是移向另一件毫不相關的物什……
“?。 ?p> 深夜,青木村
鳳梧猛然驚醒。她夢見一道鋒芒,直刺向她的眼里。
與她同睡的母親起身安慰,輕拍她瘦削的背,她這才漸漸安定下來??刹恢醯?,這一陣不安的心悸總使她預感不詳。
打父親走后,連日陰雨。母親臥床不能起,鳳梧便侍奉左右。偶爾出門,街上幾乎看不到人了,時有幾個,也是像她一般殘喘著生活的。
早上,雨終于停住。天空還烏云密布,零星兩聲悶雷。
鳳梧從水井里打了水,勉強雙手拎起桶,準備往回走。一抬頭,不經(jīng)意間瞥見兩個人影急忙闖來。走近一看,是雜貨店大娘姊妹倆,背著布包裹,形色匆忙,妹妹懷里還抱著個熟睡的孩子。
“大娘,你們這是……”
鳳梧放下水桶,與她們說話。
姊妹倆于是剎住了腳步。老板娘快走幾步到她面前,皺起眉頭,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接著她湊近,鬼鬼祟祟地小聲說:
“鳳梧,你、你還不知道?”
鳳梧疑惑著搖搖頭。
“哎,也是。昨兒下那么大的雨,估計好多人待在家里,不知道呢?!?p> 她哭喪著臉,嘆了口氣。
“總之快逃吧。告訴大家,快逃吧!要打到這兒來啦。”
大娘拍了拍她的肩,算是道別。然后帶著妹妹,一溜煙兒走遠了。
鳳梧重又彎腰,提上水桶,一步一步走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可當她的手一扶上門,那聲音卻戛然而止了。
“回、回來啦?!?p> 母親強撐著穩(wěn)住虛弱的聲音,微微笑著抬頭看她。
“嗯?!?p> 滿頭大汗的鳳梧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個字來。她歪斜著身子,踉蹌著走近水缸,接著拼命抬起桶來,巨大的水花瞬時濺了她一身。
她站起身來,擦擦汗水,對著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走進廚房去。該做早飯了。
母親望著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像是有刀在割。
她扭頭,望向窗外。對面一條小路,樹影稀疏。此時正好有人背著行囊匆匆走過,神色張惶。
天還沒亮時,就有許多人像這樣趕路了。至于個中緣由,鳳梧不說,她也能猜到。
“院里的桃花,是不是開了?”
鳳梧正給母親擦臉,聽她這么問,微微笑了笑。
“嗯。開得很好?!?p> 她于是拿一只裝了水的小花瓶,來到院里。
久違的陽光打到臉上。她抬頭,只望見一片刺眼的白。那一棵殷紅的花樹倒映在她迷朦的眼里,美得如夢似幻。
挑了幾枝最好的,她抱著一團春色回到屋里。
母親嘴角的血液順著滴到枕上。紅梅點點,比她手里的桃花還艷。
“砰——”
她最后的花兒,落了。
直到太陽快要下山,鳳梧才終于站起身來。她在屋子后邊的土地里挖出一個坑洞,作為母親的容身之所。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是這樣的瘦,這樣輕,不必費力就能將她抱起。
來吧,堆一座小山,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親手將最后一抔土撒在母親身上,眼見著她被大地深淵般的巨口吞沒殆盡。
懷里有什么東西硌得她生疼。哦,那只玉鐲。母親擱在枕邊的玉鐲。
她將鐲子與母親葬在一起。跪下,磕了三個頭,又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