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圈禁于心

　　等她再睜開眼時，蕭齊正趴在床邊睡著，甚至讓她恍惚以為他們昨夜同床共枕。

　　魏懷恩已經(jīng)徹底從那種被擊潰的脆弱中恢復(fù)了過來，她本應(yīng)該立刻下床，聯(lián)系一切能聯(lián)系的勢力，好讓自己依然能夠以嘉柔公主的身份把握權(quán)力。

　　但是，似乎那些都算不得急切。

　　蕭齊的左手臂還隔著被子環(huán)在她的腰肢上，她隔著并不遠(yuǎn)的距離，恍若第一次見面一樣細(xì)細(xì)打量著即使眼底一片青黑也風(fēng)姿不減的蕭齊的臉。

　　他對她很好，她能感受得到。

　　這種好，超過了主仆之間的忠誠，也不是哥哥對她的寬容，更不是父皇母后的溺愛。

　　是什么呢，是什么讓他愿意為她舍生？哪怕連命都要丟了，還在第一時間回到東宮，只為了親口告訴她仇人伏誅的消息，讓她能夠親手燒掉嚴(yán)維光的頭發(fā)解恨？

　　他甚至并不只是感激她。

　　她救過的人不只他一個，但是只有他，比任何人都大膽，也比任何人都讓她信任。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蕭齊的睫羽便抖動了幾下，慢慢醒來。

　　魏懷恩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心虛，在他睜眼之前裝作還沒有醒來的樣子，好像怕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打量。

　　她感覺到，蕭齊微微動了動左臂，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嘶”，也許是維持這個姿勢一夜所以麻了。

　　她不能說不感動，她覺得只憑這一點(diǎn)，她就應(yīng)該好好賞賜蕭齊。

　　然而下一瞬，一只微涼的大掌柔柔地落在她發(fā)頂，輕得像羽毛掠過，卻讓魏懷恩幾乎維持不住假象。

　　他似乎有些太好了。

　　蕭齊剛剛醒來便看見了魏懷恩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頭還留著夜間遺留的繾綣，也就依照心意揉了揉她略有毛躁的發(fā)頂。

　　她睡得像一只貓兒，看得他滿心柔軟，幾乎以為這是一場虛假幻夢。但是既然他已經(jīng)清醒，就沒有理由再對她親昵。

　　于是他安靜地退開，走到門口小聲吩咐門外的宮人備好她洗漱需要的物什，再讓廚下備好雞湯。

　　魏懷恩悄悄睜開眼睛，看著蕭齊站在門口的側(cè)影，聽著他那不留心聽便根本不會聽見的絮絮叨叨的命令。

　　“他的話一直如此多嗎？”

　　魏懷恩回想著蕭齊在自己面前的種種，在她的印象里他除了匯報任務(wù)動向的時候會詳細(xì)一些，其他時候并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但是現(xiàn)在蕭齊連漱口的花汁用哪幾種花瓣來搗，水溫幾許，雞湯熬制之前要先剝了皮去掉油脂，幾時放枸杞，等等等等，這種操心又繁雜的事情，在他身上實在有些違和。

　　雨后清晨的溫度正好，不再做太子，好像身上的所有重量都消失了，在蕭齊的溫聲細(xì)語里，魏懷恩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

　　蕭齊記得皇恩寺里魏懷恩曾住過的禪房的擺設(shè)，無論魏懷恩決定去皇恩寺背后的想法是什么，他都要竭盡所能讓她住得舒心。

　　宮人們在他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將要帶走的東西整理裝車，只要她想走，隨時都可以離開。

　　只是可惜了他留在東宮私庫里的那些好東西，雖說他不該貪心，但那些畢竟是他用俸祿和利益交換回來的，全為她而準(zhǔn)備的。

　　蕭大總管頭一次覺得自己窮得叮當(dāng)響，沒想到活命之后的處處掣肘反而讓他覺得氣短。

　　東宮不能再去，玄羽司也不會再有他的位置。

　　蕭齊搖了搖頭，轉(zhuǎn)回了魏懷恩床邊，從前在外當(dāng)差，總覺得留在她身邊的時間太少太短，現(xiàn)在徹底閑下來，又怕有朝一日她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而厭倦。

　　手臂早就不再麻木酸痛，但他在想，如果現(xiàn)在假裝沒有醒過來，是不是還能繼續(xù)那個擁抱？

　　“不能，蕭齊。她不許的時候，你不能惹她厭煩。”

　　他對自己說。

　　八月中。

　　魏懷恩在皇恩寺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月，月缺又圓，再過幾日就是中秋。

　　山中無歲月，這一片的禪房都被御林軍護(hù)衛(wèi)著，或者說，是監(jiān)禁著。

　　所以即使江鴻來了好幾次，都被魏懷恩派蕭齊出去拒絕了見面，只說一切安好，舅舅和舅母不必掛心。

　　不過她也沒有徹底的閉塞了消息，朝中的消息只要她想要，自然會有人送來。只是蕭齊見她默默看完之后就隨手放在一邊，像是看了解悶的話本一樣波瀾不驚。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曾經(jīng)在朝堂的布置被打亂，不在乎端王得志，不在乎京中的流言蜚語。

　　也是奇怪，太子身亡的消息一直沒有傳來，永和帝除了派樂公公親自過來問明了魏懷德的安葬之地，便只是宣布太子舊傷復(fù)發(fā)，再度回到了行宮將養(yǎng)。

　　只是這些紛擾背后，都已經(jīng)不是他的身份所能夠探知的事情了。

　　更讓他憂心的是，魏懷恩像是一株極難照顧的嬌貴的花朵，即使他每日精心照料，魏懷恩也聽話地好吃好睡，可她還是萎靡了下去。

　　就像是缺少了一種對于她極重要的養(yǎng)分一樣，她一日一日枯萎了下去，因為長高而消瘦得更加明顯。

　　嬰兒肥已經(jīng)徹底不見，她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跨過院門走來的蕭齊。

　　“你去哪了？”

　　她總是要問他這句話，因為自從來到皇恩寺，她就只能允許他一個人接近她，連水鏡她們都只能在他不方便的時候才進(jìn)出這個小院。

　　那是一種因為愧疚和自厭而不愿意再與舊環(huán)境牽扯的舍棄。

　　京中發(fā)生的一切是公主府和東宮所有人的瘡疤。

　　水鏡只好按照蕭齊的囑托，趁著不時的下山采買，避開御林軍的監(jiān)視，偷偷和將軍府，玄羽司中他的親信，以及得償所愿進(jìn)入玄羽司的厲空傳遞消息。

　　不過也只能是了解一些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們在這里，什么都做不到。

　　“蕭齊？”

　　蕭齊的回答慢了一些，她便有些急切，催促他回答。

　　“回主子，快中秋了，奴才聽說皇恩寺外一家糕點(diǎn)鋪的月餅好吃，專門去買了些。”

　　蕭齊走到桌旁，把手上提著的油紙包放在她手邊。

　　“主子要不要試試？”

　　魏懷恩懨懨的，似乎在他回來之后就沒有了任何興致，只是“哼”了一聲，算是同意。

　　等蕭齊拆開油紙包的這一會，她枕著手臂趴在了石桌上。蕭齊半跪在她身旁勸：

　　“主子別這樣趴著，桌子涼，奴才這就去給您拿毯子?！?p>　　“沒事。這月餅還挺香的，餡兒里加了桂花？”

　　魏懷恩沒有起來的意思，蕭齊走之前按照她的意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把她的長發(fā)挽起，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已經(jīng)快要徹底垂落在石桌上。

　　“是，主子嘗嘗？”

　　蕭齊進(jìn)來之前已經(jīng)凈了手，從月餅上掰了一小塊好入口的托到她近前。

　　魏懷恩沒伸手接，微微探頭就著他的掌心把那一小塊舔進(jìn)嘴里，濡濕的舌尖掃過蕭齊的掌紋。

　　他抿緊了薄唇收回手，偷偷攥起拳頭碰觸掌心。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對他了，有時候早上在他為她打起簾子的時候，她就要借著下床的姿勢撲在他懷里。

　　或是在庭院里坐得倦了，看也不看就往他懷里倒，要他抱著她回屋里。

　　再或者夜里睡不著時，要抓著他的手指才能安心閉眼。

　　種種親昵，卻都是一觸即離，就像飛翔的鳥兒，不會為了任何一棵樹而停留。

　　她也是如此，這些在他心里幾乎算得上是愛侶之間才能達(dá)成的依賴，對她而言只不過是矜貴的公主應(yīng)該得到的縱容和溺愛。

　　但他如同中了慢性毒藥一樣，為了每日不知何時何地會發(fā)生的親密而癡迷，即使是一瞬間，也足夠他拼拼湊湊，在心里勾勒出一個虛假的幻夢。

　　在夢里他將她長久地留在懷中，一分一秒，一絲一毫也不許她離開。

　　皇恩寺算得上是魏懷恩的軟禁之地，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從蕭齊身上得到徹底的服從和寵愛。

　　她當(dāng)然知道她的所作所為過分，但她卻高明地拿捏著分寸，沒有給蕭齊再一次說“不合適”的機(jī)會。

　　只是她不知道蕭齊也同樣沉溺，這一方于她而言是圈禁之地的禪房，于他而言是可以將她困在身邊的桃源。

　　愛意與依賴在試探拉扯中纏成一團(tuán)，在漩渦中讓他們越靠越近。

　　“嗯，好吃，你不吃嗎？”

　　魏懷恩咽下了那塊月餅，味道確實不錯，只是她一直沒有告訴過蕭齊，她不喜歡桂花。

　　“吶，給你?！?p>　　她拈起另一塊碎月餅，伸到他嘴邊。

　　蕭齊會用手接過去，還是會張嘴吃下去呢？魏懷恩忽然有了興致，目光灼灼地等著他的反應(yīng)。

　　一陣清風(fēng)吹過，搖落了盛開的桂花，她的衣袖滑到臂彎，把她的皓腕露在他眼前。

　　紛紛花雨里，蕭齊低垂著眼簾，張口銜住了她指間的月餅。

　　魏懷恩滿意地收回手，隨手捻了捻指尖把殘渣抖掉。

　　“你知道嗎，蕭齊，本宮其實最討厭桂花?！?p>　　蕭齊瞳孔微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他以為自己對魏懷恩所有的喜好全都了如指掌，怎么會連她討厭的事物都會搞錯？

　　她輕輕笑了一聲，覺得他的愣怔很有趣。

　　“以前呢，本宮是喜歡它的香氣的，濃烈到讓人難以遺忘，而且它也是一棵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樹。母后也喜歡?！?p>　　她又趴在了桌子上，像是添了一點(diǎn)燃料才振奮了些的火苗，在耗盡興趣之后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

　　只是蕭齊沒有打斷她的話，他能感覺到，魏懷恩說過這次之后，就不會再說第二遍了。

　　“但是母后走了之后，本宮就開始討厭桂花了。

　　喜愛本沒有錯，但偏愛被太多人知道之后，人和事物就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體。

　　母后活著的時候，所有和桂花有關(guān)的東西都會送到她宮里。所以她離開之后，只要看見這些東西，就讓本宮覺得難受。

　　這算什么東西，也配和母后相提并論？”

　　說起親人，她總是那樣難過，甚至讓他不敢對上她悲傷的眼眸。

　　“蕭齊不知，請主子責(zé)罰。”

　　蕭齊跪在地上請罪。

　　魏懷恩像是沒聽到一樣，說起了別的話題。

　　“晚上吃什么呢？我想吃紅豆沙和你做的肉丸，可以嗎，蕭齊？”

　　蕭齊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她知道。

　　可是每次她就是要這樣問他，連“本宮”的自稱也不用，好像怕他會拒絕一樣眨著杏眼看著他。

　　“是，奴才等下就去準(zhǔn)備。風(fēng)涼了，主子回屋休息吧？”

　　魏懷恩沒骨頭一樣向前一撲，蕭齊伸出手臂穩(wěn)穩(wěn)環(huán)住了她。

　　他沒再說什么，只默默抱緊了她，站起身走進(jìn)臥房。

　　這算是一點(diǎn)默契。她若放低姿態(tài)，他便可越界一寸。

　　將她放在窗下小榻上之后，蕭齊想直起腰退后卻被她摟住了脖子。

　　他怕扯到她，趕緊停了動作，彎腰懸空在她上方：“主子？”

　　“我不想一個人在這?！?p>　　魏懷恩的手指往他的脖側(cè)游移，癢在他心里。

　　“奴才會叫水鏡進(jìn)來陪您?！?p>　　他捉住她的手腕從自己身上拉下來，但魏懷恩又勾著他的手指不放。

　　“我在廚房看你做，行么？”

　　蕭齊指尖有一層薄繭，在她握住他的手指的一剎那，青鸞宮中那晚十指相扣的感覺如同火苗一樣燙到了他。

　　他飛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揣進(jìn)袖口后退。

　　“廚房不是主子應(yīng)該去的地方，奴才去去就回?！?p>　　說完，他看也不敢再看魏懷恩，慌張地跑了出去。

　　忘記收斂的腳步聲踢踢踏踏，一路跑到小院外好遠(yuǎn)才徹底消失在魏懷恩耳中。

　　天光漸漸暗淡，一襲白裙倚在榻上的魏懷恩將剛剛被蕭齊甩開的柔荑舉到眼前，馬上就明白了蕭齊心慌意亂的原因。

　　水鏡走進(jìn)來的時候，正看見魏懷恩枕著胳膊瞇著眼睛開懷大笑，讓她擔(dān)憂了很久的心終于徹底放下，湊趣道：

　　“主子有什么好事瞞著水鏡嗎？怎么一個人笑得這樣開心?！?p>　　魏懷恩歪頭向水鏡伸手，水鏡自然地走過來坐在榻邊，在她趴到自己肩頭的時候為她重新簪好烏發(fā)。

　　“水鏡姐姐?！?p>　　魏懷恩自從來了皇恩寺就處處不講規(guī)矩，水鏡勸了幾次也只能由她這樣叫自己。

　　“你覺得，蕭齊長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