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過后，整座太京城都籠罩在白霧朦朧之中，瓦片上的融化雪水不斷從屋檐滴落，打濕了位于房前的石板，馬車從壓滿白雪的道路上緩緩駛過，百姓也逐漸回到雪后的大街，短暫安寧的太京城又重新恢復(fù)喧囂。
唯一還保持著安靜的地方便是位于城內(nèi)的皇宮，巨大的宮城內(nèi)只見少許宮女和宦官們成群結(jié)隊，漫步其中，大雪過后是他們短暫的閑暇時間。
養(yǎng)心殿內(nèi)，只見兩人席地而坐，一人著棉襖，一人著裘衣，共同圍著一個小火爐，燒著一壺酒，舉杯共飲。
二者正是當(dāng)今皇帝劉煜和秦海平。
“行軍多年，還是覺得這種烈酒，最合我心意。”
劉煜高舉酒杯，暢快一笑，一飲而盡。
“二十年戎馬生涯，羈旅他鄉(xiāng)，早已忘卻年少時的生活。所謂榮華富貴，都只不過是過往云煙，只有剛毅豪情，才可在亂世中亙古恒存，不以戰(zhàn)悲，不畏戰(zhàn)寒?！?p> “軍隊之中也只有這種烈酒才配得上爾等這般心境。”秦海平搖晃著酒杯，打趣道：“我曾聽聞你出生于貴族世家，年少時應(yīng)當(dāng)是錦衣玉食，那種神仙難求的快意生活，不該給你留下深刻映像嗎？”
劉煜望著空無一物的酒杯，輕嘆一聲，說道：“錦衣玉食······那只是孩提時的短暫美夢罷了。待我記事時起，便已家道中落。我劉家只是淮魏國眾多貴族之一。隨著淮魏國國都被破，不得以踏上了流離之路，去投靠遠嫁他鄉(xiāng)的長姐。半數(shù)家產(chǎn)在大火之中毀于一旦，剩下的部分，也在逃亡路上消散殆盡?！?p> “眾多流民之中，唯獨我家乘著兩架馬車，在人群中格外顯眼。由于下人們或死在動亂之中，或在逃亡途中與我們分離，父親和長兄不得已親自駕馬，我和母親則一同坐在車上，沉默不言。我看著車外平民用赤腳踩在泥濘的道路上，踩出一道道沉重的腳印，聽著無數(shù)人的哭聲，不禁心軟，望向面無表情的母親，試探著說道，能否盡我們微薄之力去救濟他們。母親抬頭望向我，一言不發(fā)?？粗魷哪抗?，我不禁低下了頭，卻又突然聽到她放聲大哭。”
“如今，我已忘記她當(dāng)時的所說所言，只記得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母親，一位名門閨秀哭的如此難過。作為一家之母，作為貴族名門，哭到最后也只不過是嘶啞罷了。”劉裕放下酒杯，雙手撐地，微微后仰，抬頭望向大殿上的紅梁，繼續(xù)說道，“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如果救濟了那群流民，那么我們一家，便徹底無了生還之路。那筆剩下的家產(chǎn)應(yīng)當(dāng)用于支撐我們?nèi)ネ犊块L姐，足夠走過這段艱難路程。亂世中的平民，大多并不是死于軍隊的刀刃之下，而是死在逃亡途中。他們的逃亡，是為了一線生機，卻不知生還的前方在何處，只是一味的走過了一地又一地，待到最后一口氣散盡，便隨便倒于一地，與世長辭。生無定所，死無墳堆。”
秦海平陷入了沉默，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酸楚。他出生于官府世家，自幼便無需為生活所發(fā)愁，相較于劉煜，他已幸福許多許多。他出生的時候，天下還未大一統(tǒng)，但是，他的家鄉(xiāng)有幸位于劉裕起兵之地，也就是劉裕長姐遠嫁的揚蘇，南唐國故地。因此，即使中原戰(zhàn)火紛爭，此地也依舊是一片祥和。
劉裕當(dāng)年在此起兵，以風(fēng)卷殘云之勢，僅用七年便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問鼎中原。此后，劉裕將天下劃分為五洲，東南西北加中洲，由玉霄天宮派遣四方真神以及中土天母各自鎮(zhèn)守一方，共同維護五洲安寧。每大洲又分有兩郡，分別管理三縣，其中揚蘇便是位于東洲淮南郡的揚蘇縣。位于北方的淮魏國故土則定為淮北郡，二者以淮河為界分割開來。
東洲自古多繁華，經(jīng)濟極為強盛，以此為倚仗，淮魏國和南唐國都曾強極一時，在眾多諸侯之中居于霸主地位，卻也因此不得不面對其他諸侯所結(jié)成的聯(lián)盟，以一國之力抗多國之軍。久而久之，長期的戰(zhàn)爭讓兩國都顯露疲態(tài)，淮魏國更是因離間計導(dǎo)致王臣異心，朝廷動蕩，最終不堪重負，舉國覆滅。
劉煜嘆息一聲，神情落寞的說道：“然而，最終見到我長姐的，卻只有母親和我。我們低估了人心之險惡，途徑淮河的時候，由于渡河的船夫索取巨額費用，那些身無分文的流民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貪婪，想要瓜分我家財產(chǎn)。父親擋在他們面前，苦苦勸說，可是所言所語對于這群絕路之人皆是耳旁清風(fēng)，過耳不聞，他們眼中只有救命之財。就在僵持之時，人群中突有一人，用木棍狠狠敲在父親頭上。伴隨著父親應(yīng)聲倒地，他們便蜂擁而上。剎那間，人海涌動，不知多少人摔倒在地，被人海淹沒。孩提的哭聲，大人的污言穢語，飄散在空中，十分嘈雜，我和母親呆坐在車上，對眼前的突變不知所措。最后，還是長兄叫醒了我倆，拿著僅存的一袋錢幣，快速登船。望著漸行漸遠的人群，母親癱坐在船上，恍若失魂。于我而言，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只見到他躺在地上。那個一家之主，就這般死在人群之中?！?p> “在接近南唐都城的時候，那一袋錢幣已所剩無幾，不足以支撐我們走過最后的路程。于是，長兄選擇加入軍伍，為我們換來最后的救命錢。時至今日······我還未曾再見其一面，不知其生死。長兄離去的那晚，我遲遲未睡，回憶著短短數(shù)月間發(fā)生的劇變。在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曾痛恨那群流民，恨他們的麻木，恨他們那如同野獸般的兇惡?？墒?，當(dāng)我回想起他們苦苦掙扎于絕路時的模樣，一股酸楚，在我的內(nèi)心化開，憎恨變成了悲憫。當(dāng)我坐起身時，已經(jīng)涕泗橫流，像母親一樣，無聲的痛哭著，也就在這時，我感悟到了塵子?！?p> 秦海平輕抿著酒杯，微微點頭。所謂塵子，僅在于須臾之間的頓悟，紅塵之中，世人皆有千般思緒，唯有自己，才明白自己是何所想，心懷何意，也唯有自己，可在剎那之間明悟，解開內(nèi)心的心結(jié)。世間問道者，能走過此路者，鳳毛麟角。
“見到長姐后不久，母親便郁郁而終。長姐忙于家事，平日里與我鮮有見面，我便時常在書房品讀各類文獻著作，以此來打發(fā)時間。直到一天，我在一本書中看到如此一言，‘設(shè)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dāng)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回想起過往種種，我明白了，若想終結(jié)這一切困苦的源頭，那么就必須終結(jié)這一戰(zhàn)火紛爭的亂世，唯有天下一統(tǒng)，才可以為百姓帶來安定，才可平復(fù)那千千萬萬死于不明不白中的冤魂?！?p> “既然如此，這一統(tǒng)天下的人未何不可是我？天下亂序，那么就由我來定序。天下動蕩，那么就由我來平蕩。天下諸侯盡失其道，那么就由我來肩負大道。諸侯將相，冢間枯骨，皆應(yīng)為我登帝之路。至此，我踏上了帝道之途，跨過朝門，步入與見清相論的成鼎之境，使我擁有與南唐貴族交涉的底氣，從這以后，我逐漸得到整個南唐國的支持，一步一步開始我的一統(tǒng)大計?！?p> “大丈夫生當(dāng)如此。莫懷向死而生，舍我其誰的非凡氣魄，又何以踏上帝道之路，何以成就帝王之家，何以在千古青史，留下恢弘姓名。”秦海平大拍桌案，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飲盡滿腔豪情。
劉煜并未舉杯，而是繼續(xù)說道：“不曾想，身入帝道，人世之間亦有無能為力之事。那些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不少被利益蒙蔽雙眼。廟堂之上的明爭暗斗絲毫不遜色于沙場之上，彼此機關(guān)算盡，互相制衡，遠不顧先前情誼。他們同我一樣，走的帝道一路，擔(dān)當(dāng)從龍之臣的角色，其中甚者更是能步入帝道之下的御門，本當(dāng)是我的助力，如今卻處處受制于他們。成帝之途，從來不是一人可為之，帝道亦是如此，肩扛將臣軍隊也肩扛天下百姓。百姓以民心支撐我步入帝道，我也應(yīng)當(dāng)反饋于他們，成就江山龍脈，給他們一片山河無恙，可是除此之外，我卻無能為力。人間疾苦依舊存在，僅憑我一人之力，無法改變這一切，縱使道門強者，面對天道也只是孤身一人。也許，天道如此，帝道亦當(dāng)?shù)皖^?！?p> 言罷，劉煜回敬秦海平一杯酒，只是烈酒入喉，遠沒有秦海平那般暢快。
門外寒風(fēng)突起，又下鵝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