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此時正值黎明前的黑暗,拉起百葉窗看不見任何一絲光線投入室內(nèi)。躺在床上的米赫雅莉緩緩地睜開眼睛。
床頭柜上的蠟燭不知道什么時候熄滅了,昨夜里飛進房間的烏鴉也化為影子消失了。系著白色絲帶的布偶娃娃依舊坐在只屬于她的小凳子上,黑色的紐扣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閃閃發(fā)亮。
寂靜。
天空一片黑色,烏云的飄動看不見蹤跡,空氣中帶著一絲透骨的寒涼。
米赫雅莉伸手摸向床頭柜上無聲轉(zhuǎn)動的懷表,聚精會神好一會才看清楚上面的時間。
五點剛過。
“早上好,福登提徹小姐。”米赫雅莉坐起身來努力讓自己的腦子變得清醒,同時向某人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米赫雅莉。今天的天氣似乎很好。”門外傳來是悅耳的聲音。
米赫雅莉赤著腳走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走到走廊的溫暖地毯上,走到一樓洗漱間的馬賽克地磚上,站在鏡子面前。
沒有一絲光線,米赫雅莉拿起燭臺下的火柴,劃著一根點燃了蠟燭。
周圍一切都在一瞬間被賦予的光芒,顏色開始展露出它原本的樣子,但這里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個毛玻璃隔間和一個擺放著一套洗漱用具的洗漱臺而已。
而鏡子中原本不存在的人影也隨著火焰的跳動逐漸成型,那是一個看起來和米赫雅莉一模一樣的倒影。
“早安,米赫雅莉小姐?!泵缀昭爬?qū)χR子里的自己說道。
“早安,米赫雅莉小姐。”米赫雅莉?qū)χR子里的自己說道。
米赫雅莉牽引起唇角周圍的肌肉,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后者也牽引起唇角周圍的肌肉,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
洗漱完,米赫雅莉換上一條干凈的米色長裙,穿上鞋子后便出門了。
新的一天!米赫雅莉看著烏黑的天空和周圍冷清的環(huán)境心里想著,依舊沒什么變化呢。不過這樣就好了。
穿過安靜的馬路,對面有一家這個時候剛好營業(yè)的面包店,米赫雅莉買了兩個新鮮的面包和一杯濃香的歐蕾咖啡當做早餐。
在面包店的角落總是會坐著一個穿西服看報的老紳士,每次米赫雅莉進門兩人都會相互點頭致意,一直以來如此。僅僅如此。如同陌生的老朋友一般,誰也不去侵擾誰,就維持著這樣的聯(lián)系就好了。
這也成為了米赫雅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天吃早飯前和那位先生打一個招呼。
早飯結(jié)束,該去上班了。
說起來,今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啊。米赫雅莉在街上走著,行人與她擦肩而過,天空如同定格一般不變。
“米雅?!币粋€富有活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米赫雅莉驚喜地回頭看去。
“姐姐?”
“嗯,今天又要去洗衣服嗎?”
“每天都要的,昨天只是請了個假。”
“還真是辛苦啊,明明你不用工作都能過的很好的說。”赫米莉一臉惋惜,“不過你不上班的話,你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好吧?!?p> “也許呢?!泵缀昭爬驘o奈地笑了笑。
“好啦,我要走了,有空再來找你吧?!焙彰桌蛳蛎妹脫]手道別,隨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到洗衣店,店門已經(jīng)敞開,兩名女工正前前后后地把衣服裝在木盆里拉到河畔。米赫雅莉在進店后也很快進入狀態(tài)開始自己的工作。
在河邊費力地洗著衣服,河水冰冷,手指很快便會被凍僵。這時候就能直起腰來稍微歇息一下了。
對米赫雅莉來說,洗衣服算是她做過最輕松的工作了,盡管她們?nèi)齻€每天都要漿洗上百件衣服并晾曬,將前日里晾干的衣服熨燙并疊好。但對米赫雅莉來說這只是個體力活而已。
她做這份工作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而另外兩個女孩則是迫于生計。
莉迪本是個被騙到煙花樓里靠出賣身體為生的妓女,但一個人把她帶了出來并為她介紹了這份工作?,F(xiàn)在她拿著微薄的薪水在香榭麗舍附近一家公寓租了一個房間并過著貧困的生活。
而另一個女孩則是老板的親戚,她原本在亞眠住,因為父母意外去世才不得不投奔舅舅。為此她還被迫放下身段進行了骯臟的交易才換來這個機會。
換句話說,在這家洗衣店工作的女人——包括老板娘,除了米赫雅莉外都是與老板有過性關系的人了。
很可悲,但米赫雅莉不為她們悲哀。
她只在乎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在莉迪亞來到河邊是她們對視了一眼,前者很明顯地感受到了不加掩飾的敵意。
今天心情依舊不好啊,莉迪亞。米赫雅莉在心里嗤笑一聲,不加理會。
另一個女工和莉迪亞聊著什么,而米赫雅莉則獨自一人干活。一個臂上布滿紋身的水手走了過來,向米赫雅莉搭訕。
“小姐,你一個人嗎?”那水手身材粗壯,褐色的皮膚上留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疤痕。短襯背心以及馬褲在一條皮革腰帶的聯(lián)系下成為一體,他很自然地在米赫雅莉身旁坐了下來。
“顯而易見。那邊的小姐或許更愿意和你在床上交流?!泵缀昭爬驊{著自己多年的觀察經(jīng)驗敏銳地察覺出來對方眼神當中隱藏著的獸欲,她向莉迪亞那邊努了努嘴。
在容貌方面,她可能稍勝莉迪亞。但她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能夠讓男人興奮起來的身體——與其說四肢纖細身材苗條倒不如說骨瘦如柴身形單薄。
“寶貝兒,一起去看看那朵玫瑰花吧......”
“我說了,那位小姐很愿意陪你聊聊。”米赫雅莉有些不耐煩了。
“我在土倫上岸,一路坐火車來到了巴黎。這里還真是一個好地方,不是么?”水手不以為然地說道。
“的確。”
“你應該放下這一切,去找找你更喜歡的事情。跟著我走,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我有一筆津貼,每年有五千法郎的收入,很不錯吧。你想在任何地方住下都不是問題,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這根本不屬于你的事情上?!彼值脑捵屆缀昭爬蚰涿?。
“Et ta soeur.(不關你事)”米赫雅莉嗔怒著,“走開?!?p> 水手笑笑,聽話地離開了。
米赫雅莉把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衣服上的污漬全部清洗干凈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衣服原來的模樣,這可不是隨便就能做到的。貴重呢絨絲織衣物可不能隨便搓洗,若是不小心弄掉了一塊毛,那就相當于從自己錢包里扔出許多硬幣。
這是米赫雅莉洗了一年的衣服得來的經(jīng)驗。
她把衣服裝在木盆里,此刻已經(jīng)是正午了,她打算照常那樣先吃了午飯再把這些衣服進行晾曬。
午飯花不了多少錢。畢竟只是幾片面包和一杯咖啡而已。
坐在臨街座位,在不遠處坐著一個戴著扁平針織帽,衣著絲織長袖襯衣與高腰燈籠條紋七分裙的時尚女性,她優(yōu)雅地將腿疊在另一條腿上,七分裙恰到好處地將其勻稱的部分小腿露了出來。
米赫雅莉看著對方的舉止,不禁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也是這樣子的,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十分有禮地向我打招呼了,那時候還真是受寵若驚啊。米赫雅莉想起上一次見到姐姐的情景,感到有些好笑。
那位女性似乎注意到了米赫雅莉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朝她微笑一下。米赫雅莉立即慌亂而害羞地低下了頭。
在咖啡店內(nèi),一位中年男子看著米赫雅莉可愛的反應面露出一抹微笑。
“方便打擾一下嗎?先生?!币晃患澥孔哌^來在男子對面脫帽并坐下。
“請便?!蹦凶訐]手叫來了服務員,“喝點什么?”
“苦艾酒。”
服務員點頭后便退下了。
中年人瞥了一眼只有一窗之隔的米赫雅莉,隨后轉(zhuǎn)向紳士,“先生,有何貴干?”
“在這里坐上一整天盯著這個女孩就是你的工作嗎?”紳士向米赫雅莉看去,咖啡店的玻璃下半是毛玻璃,米赫雅莉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們在里面的舉止。
“沒錯。”男人點了點頭。
此時服務員把苦艾酒送了上來,那個看起來有一種渾濁綠色的液體對許多男人有著一種神秘的吸引力。
紳士接過酒,裝模作樣地把糖澆化,在為自己也為男人斟上一杯以后才繼續(xù)開口。
“你想上她嗎?”
“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很不合適。先生。你是什么人?”男人厭惡地皺了皺眉。他臉上有著許多皺紋,一頭褐色的頭發(fā)也掉得只剩了一點桌子上的晨報以及一份還剩不少的午餐足以說明他在這里呆了許久。
“我們來打一個賭如何,看看誰能更先上她。你在這里盯了她三個月,但我敢說你對她的了解不會比明天的我更多?!奔澥柯冻鲆荒钊朔次傅奈⑿?。
男人端詳著對方的嘴臉,他的帽子上有許多需要很仔細才能看的見的補丁。而身上的褐色針織排扣背心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
“你靠這個過活?”男人眼中流露出輕蔑,在心里罵了對方一句“孱頭”。
在兩人談話的時候,米赫雅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愉快的用餐時光繼續(xù)投入到工作之中了。她走到河邊端起木盆準備晾曬衣服。
“這不重要,考慮一下我剛才的提議如何?五十法郎?!?p> “你要是敢這么做,我會把你丟進河里?!蹦腥藢Ψ降奶翎叢灰詾橐猓徽J為對方說的是真的,但他也不覺得對方是在來一個玩笑。
男人朝米赫雅莉看去,她似乎陷入了麻煩之中。
“米赫雅莉?!崩虻蟻喗凶×伺?,另一個女工在不遠處看著她們。
“嗯?”米赫雅莉見來者不善,哼了一聲但并沒有因此停下手中的工作。
“你昨天見到米歇爾先生了嗎?”
“和你什么事呢?”
“我在問你話呢。”
“我也在問你話呢?!?p> “你這家伙......”
“嗯?”米赫雅莉擺出一副勝利者姿態(tài)高昂起頭,一臉不屑地看著惱羞成怒的莉迪亞,“昨天,我在酒館見到米歇爾了哦?!?p> 米歇爾每次來店里莉迪亞那仰慕而帶著愛慕的眼神米赫雅莉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而在米歇爾和她說話的時候莉迪亞嫉妒的目光米赫雅莉也完全感受到了。
情緒開始占據(jù)莉迪亞的內(nèi)心。“你憑什么!”她大叫著。
“你不覺得丟人嗎,莉迪亞?你的這么多老主顧每天都會來看看你,你告訴他們你已經(jīng)抽身不干了,說你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你忘記了自己染上了???”米赫雅莉感到對方簡直不可理喻,她刻薄的話語如同冰冷而尖銳的小刀刺入莉迪亞尚還溫熱的心中。
在玻璃另一邊,隨著紳士喝下一杯又一杯酒,他開始變得胡言亂語起來,男人從他兜里找到錢為這份午餐連同苦艾酒一起付了賬。
紳士嘴里隨即吐出一連串的臟話,侮辱著米赫雅莉和他所有上過的女人,男人怒不可遏,站起身來隔著桌子便抓起對方的衣領,“她是我妹妹,再不滾我會先收拾你!”
被扔出去的紳士順勢倒在靠背上睡去。
男人再次望向米赫雅莉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取代而之的是莉迪亞驚慌失措的樣子和塞納河上泛起的漣漪和撲騰的水花。
“Merde!”
莉迪亞內(nèi)心的天平被情感壓倒,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無法理解發(fā)生了什么。
摔在地上的木盆以及散落在地面過河面的衣服,以及米赫雅莉沉浮不斷的身影。
在意識到自己騰空的下一刻,黑暗的冰冷便侵襲了自己所有的意識。能感覺到的除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外就是自己即便忍受著過于針刺百倍的疼痛卻依舊在跳動的灰冷的心。
自鼻腔與口灌入的水所過之處都帶來疼痛與逐漸喪失的知覺,肺部開始不再有呼吸的感覺。直到四肢再也無力揮動起來,身子也變得沉重無比。意識如同被攝取一樣開始丟失。
隨著河水在指尖處閉合,一切開始失真。
人們駐足觀看,莉迪亞還沒能為自己的過錯做出任何彌補。只是呆呆地看著一個女孩從自己身前消失。
好黑。米赫雅莉心中盤踞著如此念頭,陽光透過水面能夠照亮的地方,米赫雅莉卻看不見任何光芒。她努力地睜開眼,想要捕捉任何一絲也好的光,但太陽卻拒絕了她。
直到,水面的平靜再次被打破。
姐姐......嗎......米赫雅莉最后的念頭。
“啊,我在,別怕?!蹦撬坪跏墙憬愕穆曇?。
自稱是米赫雅莉哥哥的男人來到河邊的時候,米赫雅莉已經(jīng)被一個陌生人救起,后者看了看他,走到人群邊拉起自己的女兒便離開了這里。
米赫雅莉嘴里留著水,咳嗽由微弱開始轉(zhuǎn)向強烈。她似乎沒事了,但在二月份跳進冰冷的河水里可不是一個多明智的選擇。讓她流落到如此地步的兇手已經(jīng)不知所蹤。
“米赫雅莉,看著我,米赫雅莉!”男人跪在米赫雅莉身邊,不斷地拍打著對方的臉部,慌亂地按壓在她胸部,更多冰水被吐出,但她的身體反而卻發(fā)熱起來。
“車夫!”
無人應答。
幽藍色的深淵中聲音沒辦法傳出,也沒辦法傳入。
米赫雅莉能聽到的只有嘴里灌入冰水的聲音,咕嚕咕嚕的,就和把水從瓶子里倒出去一樣。
要死了嗎,要死了啊。米赫雅莉心里有些釋然,她不是自殺的,她雖然有罪,但主會原諒她的。所以在遙遠的天堂,她也能見到自己最愛的姐姐。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