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沒有一點技巧，全是感情

　　話說蕭宰相這一走，還順帶帶走了不少心腹。

　　如今這朝堂上下，除了帝黨就是太子黨，且不說本就和蕭宰相有仇，就連那群墻頭草們，人走如燈滅，自然也不會幫著說話。

　　不僅如此，還要狠狠地踩上一腳，吐口吐沫再走，方為痛快。

　　如此一來，原本劍拔弩張的仇人，此次竟是出了奇的和諧。

　　段達打了個飽嗝，似笑非笑地碰了碰于文慶的肩膀，低聲道：“于公，今兒胃口如何？”

　　于文慶忙擺擺手：“老咯，老咯。比不得你們年輕人胃口大，心氣兒大。”

　　“哈哈，可我看于公你精氣神好著呢，能多吃個十幾年沒什么問題?！?p>　　見于文慶退讓，段達表面得意地笑了，暗自卻更加忌憚。

　　作為楊廣心腹，最大的阻礙，正是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楊堅心腹，于文慶！

　　太子派和皇帝派向來不和，這是封建王朝權力交替所產(chǎn)生的必然矛盾。

　　因為太子強則有利于政權接替，太子太強又挑戰(zhàn)了現(xiàn)任君主權威，不利于當下政權穩(wěn)定，這種邏輯上的矛盾是無法調(diào)和的。

　　故此，對方持什么觀點，自己都要故意持反方向觀點——哪怕這個觀點真的很蠢。

　　但是這一次，在蕭宰相這個問題上，雙方利益達成一致。

　　他們要并肩而戰(zhàn)了。

　　兩人對視一眼，放下食盒，筷子啪的一聲，吹響接下來號角。

　　于文慶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楊堅行禮：“五皇子之死，臣已有拙論?！?p>　　他臉色一變，言語鏗鏘有力：“先不論五皇子是否為妖星，其祖父蕭宰相，臣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必是妖星！”

　　“江南大旱，餓殍遍野，十室九空，蕭宰相身為國之柱石，卻棄社稷，棄百姓于不顧，回鄉(xiāng)吊唁——”

　　“此舉何意？他蕭宰相的家人之死重于泰山，我隋唐百姓之死則輕于鴻毛？他眼中可還有陛下半分？”

　　“恕臣直言，五皇子身懷奸佞之血，多半也是妖星！”

　　“十四皇子牽扯此事，事出有因，乃是替天行道！”

　　“羔羊跪乳，烏鴉反哺，此乃天之道也。陛下對五皇子舔犢之情，臣感同身受——”

　　于文慶拉長聲音，聲嘶力竭，如泣如訴：“只是陛下，萬萬不可一時意氣，因他人過錯，而滅至親謝罪，使得親者痛仇者快！十四皇子無錯，而蕭家上上下下皆有大錯，還望三思！”

　　待楊堅轉過頭去，搖搖頭，不愿受他這一禮：“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朕今日因事出有因，便赦免十四郎殺人死罪，他日，天下人也可以相同的理由，赦免自己子孫。到最后，法非王法，國將不國！”

　　誰料于文慶神秘一笑：“十四皇子天生有癡疾，且不論十四皇子本就無辜，就是真的依法行事，又能如何？”

　　其余人也仿佛扭動了機關，齊齊進言，如排山倒海般，聲勢浩大。

　　楊堅臉色陰沉下來。

　　進言聲并未停止。

　　楊堅猛地站起身，銳利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掃視。

　　滿殿人卻像是銅澆鐵鑄般，無一人后退半步。

　　唯有楊敦看得是目瞪口呆，要不是他坐的好好的，只怕會以為楊堅是真的生他氣了！

　　“姜還是老的辣啊，便宜老爹這演技，頂?shù)纳鲜畟€楊廣了吧?！?p>　　楊敦一邊心里感嘆，一邊暗自觀察楊堅的每一個舉動，并牢記于心。

　　上一世，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擔驚受怕之下，根本沒注意這些彎彎繞繞，屬實是穿越者的恥辱。

　　這一世，他要抱緊便宜老爹的大腿，悄悄偷師，然后驚艷所有人……

　　楊堅手抬起又放下，許久，仰天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對外，便宣稱五郎是病去世的罷。此事，就到此為止，退朝吧?！?p>　　楊堅說著，不禁悵然嘆息，“哎，五郎，是朕這個做父親的，對不住你??！”

　　其實楊廣心中最關心的，不是五皇子死了，而是由這件事牽扯出的，蕭宰相的問題。

　　只是，這個話頭不能由他開，要讓大臣們開。

　　于是，于文慶暗自遞給往日政敵段達一個眼神。

　　這一輪，段達主動上前：“陛下，此事斷不可到此為止！五皇子的事情了了，蕭宰相的事情還沒了。蕭宰相身為妖星，必會危害天下，顛覆我隋唐江山，陛下不得不防啊！”

　　“住口！”楊堅臉色一會青，一會白，“蕭宰相就是有千般不是，也為我隋唐立下了汗馬功勞，豈是你可以指摘的！”

　　楊堅來回踱步，手中的佛珠越轉越快：“更何況朕登基之初就立下誓言：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且不說妖星一事尚未得到欽天監(jiān)的定論，就算是，蕭宰相只要不犯下謀逆之類的大錯，朕又如何忍心對他下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天子一言，重比九鼎！”

　　“朕就是身死，就是死外面，死得尸骨無存，也斷不會背叛往日諾言一分！”

　　兒子要死，楊堅唯唯諾諾，大臣要死，楊堅重拳出擊。

　　他明顯是把君臣之情誼，看得比父子之血緣還重?。?p>　　士為知己者死！

　　知遇之恩，力比千鈞！

　　許多讀書人能力沒幾個，臭毛病倒是一籮筐，比如你給他金銀珠寶他覺得你瞧不起他，你給他面子碰他臭腳，卻能樂呵呵地飛到天上去。

　　在場的公卿大臣大多讀書人出身，自然不能免俗。

　　更何況他們剛被楊堅用空食盒嚇唬了一頓，如今吃到甜棗，自然甜得格外齁人。

　　霎那間，四面啜泣聲起。

　　大臣們掩面而泣，數(shù)個動情的甚至兩眼一翻，當場昏厥過去，場面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此情此景，說是這朝堂是靈堂，哭聲是挽歌聲只怕也有人信。

　　“怕是古之圣人，也未曾有陛下之仁德?！?p>　　“如此圣主，是臣之福分，是我隋唐之福分，是天下人，是子子孫孫的福分?！?p>　　于文慶也抹去眼淚，哽咽地說：“陛下……陛下恩德，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于文慶話還未說完，段達突然開口：“陛下情深意重，臣等明白。只是朝堂之事，斷不可感情用事！”

　　“項羽雖勇，卻是婦人之仁，雖得霸王美名，而今安在耶？”

　　“昭烈帝雖仁，卻是兄弟義氣，雖建季漢基業(yè)，而今安在耶？”

　　段達幾句反駁，雖是實話，卻來得不合時宜，讓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也嚇得不少人的哭聲卡在嗓子眼。

　　楊堅氣得暴起，直接拿起一旁的天子佩劍龍淵劍，拔出劍身直指段達！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再一眨眼，只見楊堅下顎輕抬，神色睥睨。

　　手中龍淵劍抵在段達右鎖骨下方，劃破衣襟，只需楊堅輕輕移動手腕，便可要了段達的命！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楊堅聲音淡漠，一字一頓地說：“段達，你可知罪？”

　　楊堅手中的龍淵劍，又叫七星龍淵，傳說是由歐冶子和干將兩大劍師聯(lián)手所鑄。

　　劍身盤踞北斗七星，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淵，飄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龍盤臥，是代表誠信高潔之劍！

　　如今，這把高潔之劍卻倒映出段達神色“誠信高潔”的臉。

　　段達不卑不亢，悠悠開口：“臣是一介粗人，別的不懂，只懂得一個道理：侍奉君主，只應該說真話，不應該說假話?！?p>　　“罪？就是陛下一劍賜死臣，臣也無罪！”

　　“若是臣因一己私欲，目睹陛下做了錯事而不勸諫，臣，才有罪啊……”

　　楊堅面無表情。

　　其余大臣聞言，面面相覷，表情管理有些失控，再也顧不得“哭喪”了。

　　不少前輩打量著段達，捻著胡須，心中泛起了嘀咕：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沙灘上。

　　此子拍馬屁的能力，必成大器，若不除掉，則后患無窮！

　　就連楊敦都看得嘴角抽搐。

　　段達原本就因為叛變舊主的事情，廣遭同僚詬病。

　　但是能以這種帶污點的身份，還得到楊廣的重用，哪能沒兩把刷子呢？

　　楊敦是什么寬廣心胸，容人之能啊，就是死仇，他也有贊揚對方優(yōu)點的氣魄。

　　瞅瞅，這說話的本事就值得他好好學習。

　　不過他也不會再給對方繼續(xù)表演的機會就是了。

　　作為想靠抱住便宜老爹大腿，在風云詭譎的皇宮中生存下來，摘取最后勝利果實的人。

　　他怎么能讓段達搶走屬于自己的父愛呢？哼，一扣扣也不行！

　　拍馬屁是吧，他也不是不會！

　　更何況他還是楊堅的兒子，雖然是傻的，但也是親的！

　　楊敦跌跌撞撞地跑下御座，抱住楊堅的腿：“阿爺，你要殺了他嗎？”

　　楊堅手中的劍不動，垂眸看去。

　　只見楊敦揚起委屈的小臉，可憐巴巴地與他視線相交：“阿爺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做？”

　　“我因為殺了五兄被這么多叔伯說，我不想阿爺你也被他們說?！?p>　　“阿爺不僅要做我的英雄，更要做天下人的英雄?！?p>　　什么是教科書？這就是！

　　楊敦一個戰(zhàn)術后仰，他這話如一盞清醒脫俗碧螺春，沒有一點技巧，全是感情。

　　比段達的刻意造作更加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