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文化中,死和生具有同等的地位,古人說:“事死如事生”,因此對于葬禮極為重視。又因為中國各地的環(huán)境、文化、風俗等的差異,在不同的地區(qū)有著迥異的喪葬禮儀。在我七八歲那年,村中有一位高齡老者患病已久,又不愿意去醫(yī)院醫(yī)治,害怕死在路途或是病床上,靈魂不得回歸故鄉(xiāng),因此總是醫(yī)院的醫(yī)生上門來為老人診治。
病情日益加重的老人已無法下床自由活動,他成了扎根在床上的樹木,保持著恒定的姿態(tài)。老人一天最為放松的時光是孫子孫女來到他的床前嬉戲打鬧,那時老人心里就像受了熨斗的熨燙,平展下來,暫時遠離了病痛的折磨。
最近一些日子,老人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精神頭一日不如一日,像是那每天傍晚都會落到山背后的太陽一樣,下沉得緩慢卻又不可阻擋,他知道這是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老人并沒有覺得太過悲傷,在他小的時候,村里有人去世,就會聽見家里人談話時說誰誰死了,他問母親死是什么,母親告訴他,死就像瓜熟了會從藤上掉落,葉子黃了會從樹上飄下;再大一點,他目睹了家里長輩的去世。去世的長輩躺在床上,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兒,卻是再也沒有醒來,他于是明白,原來死就是睡著了再也醒不來。他一連幾天不敢合眼,竭力對抗著睡眠強力的手臂,害怕睡過去之后就再也醒不過來,可最終他敗下陣來,跌入睡眠的深淵。清晨,他在心臟狂跳中驚醒,醒來的他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他卻顧不上這些,急忙將手指探向自己的鼻子,直到發(fā)現(xiàn)還有呼吸才會放下心來。他感受著從門縫擠進來,長途跋涉后來到臉上的陽光的溫暖,淚水從眼角流出,結束了他不可名狀的恐懼。
劇烈的咳嗽中斷了老人的回憶,也將翹起的嘴角重新?lián)崞?。老人意識到自己快要熟了,即將墜入永久的睡眠中。他看向擺在屋外的棺材,這是一口木料堅硬、做工上乘的柏木棺,棺材外面足足上了三層黑漆,濃郁的黑色如同無邊的黑夜。村里人見了這口棺材無不贊嘆有加,他也總會在親戚熟人前來做客時不厭其煩地談論這口棺材。他耳邊傳來孫子孫女在屋外玩耍的嬉笑聲,中間夾雜著老伴、兒子兒媳招呼小心的叮囑。老人安心地閉上眼睛,先是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接著是風箱拉動似的喘息聲,然后聲音越來越小。老人感到自己好像墜入了冰冷的湖水中,身體越來越冷,忍不住顫抖起來。陽光穿透湖面,來到他的身體上,讓他感到無比的溫暖,追尋著溫暖的來源,身體逐漸上升,一種如同置身溫泉又如回到母親子宮般的溫暖包裹了他。他再不愿意離開,同時重若千鈞的困意以不可匹敵的姿態(tài)襲擊了他,于是,他心安理得而又無所顧忌地陷入了永恒的睡眠。
老人的子女是在下午醫(yī)生前來查看老人健康狀況時得知了老人的離世,兒子坐在老人屋里的凳子上,雙手掩面支在腿上,仿佛泥塑般無聲無息,屋子靜得可怕,空氣不再流動,仿佛凝滯一般,屋子又空得可怕,四周的墻全壓了過來。家中的女眷在屋外哭了起來,嘴里念念有詞,細數(shù)著對老人的不舍,以此換取老人在另一個世界的美好生活。
過了不知多久,兒子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像是生銹的機器,顯得滯澀、僵硬。叫來母親,一起為老人清洗了身體,換上一身通體玄色的嶄新壽衣,將老人放入了棺材中。老人的棺材用幾條板凳架離地面,擺放在堂屋正中央,棺材頭朝向門口的方向,四角和正前方點起小臂長短的紅燭,底部放上一盆清水,前方擺上燒紙所用的瓷盆。棺材要在家中擺放三到七日,也就是停靈,這幾日里要保證的蠟燭的持續(xù)燃燒。
兒子與家人請來做飯的廚師,在屋前的水泥壩上拉起遮雨簾,擺上桌椅板凳。同時,在棺材停放的隔屋設立人情記錄處,準備好毛巾、香煙等作為回禮。正門前安置茶水點,備好紙杯及茶水。一切準備妥當后,邀請親朋好友前來參加老人的追悼會。停靈的幾天必不可少的是樂隊,請來的樂隊是由四對銅镲與兩支嗩吶組成,他們相互配合進行演奏,在演奏的過程中會穿插唱詞,唱詞的內(nèi)容是對逝世者的美好祝愿與生平的頌揚。鄉(xiāng)間的土話發(fā)音總是含糊不清,況且又是為了演唱更改了發(fā)音,更是無法聽清唱詞,倒是高低起伏、突轉(zhuǎn)變化的唱腔顯得凄清哀婉,恍若空谷回蕩的猿聲,穿谷而過的嗚咽風聲。
夜晚的到來是葬禮上最為奇特的部分,擺放棺材的正屋會在四周掛上描繪地獄場景的圖畫,面目猙獰的鬼怪與殘忍恐怖的背景融合在一起。樂隊的成員裝扮成牛頭馬面,地獄小鬼的模樣。在隨風搖晃的燭火中,圖畫的中鬼怪若隱若現(xiàn),樂隊成員的影子扭曲變形,成為奇形怪狀。鬼怪竟似活了過來,一雙雙睜圓的大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張牙舞爪的影子咆哮嘶吼,牛頭馬面在前引路,夸張地伸展肢體,做出千奇百怪的姿勢,他們左右跳躍,腳步隨意,或是兩人相對,或是眾人環(huán)繞。配合旁邊的嗩吶與銅镲,開始了吟唱,嘴里發(fā)出一些咿咿呀呀的聲音,沒有具體的詞語,也沒有固定的內(nèi)容,像是嫠婦深夜的哭泣,孤狼夜晚的嚎叫。
一只通體黑色,美麗異常的飛蛾從大門飛入,落在跪在布墊上,身穿白色孝服,頭扎孝布的兒子肩上。飛蛾停留在兒子的肩上像是一個標本,一動不動,忽的一陣風吹來,卷起瓷盆中的紙灰,在空中盤旋,過了很長時間,落回瓷盆之中。樂隊的吟唱愈發(fā)細小,跳動的舞步逐漸縮小,儀式漸進尾聲,兒子在瓷盆中點起燒紙,倒入父親生前最愛的酒,火焰在瓷盆中舞蹈,飛蛾從兒子的肩上投入火焰中,黑色的精靈在紅色的烈焰中伸展身姿,竟是張開雙翅擁抱火焰,在那一瞬間,飛蛾消失不見,似乎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
停靈三日后到了下葬的日子,天空灰蒙蒙的,細碎的雨絲環(huán)繞著送葬的隊伍,兒子披麻戴孝,手里捧著父親的遺像,后面跟著本家親戚,哭聲被微風和細雨打碎,白色的掛紙被風掣在空中,白色的人流如同覆蓋大地的白雪,滾滾向前。隊伍走得不快,抱著遺像的兒子感到不是自己抱著父親的照片,而是父親拉著自己的手在前進,就像小時候剛開始學走路時,父親用寬大溫暖的手掌包裹自己幼小的手,以烏龜爬行的速度行走。
隊伍來到了挖好的墓坑,黃色的泥土堆積在旁邊,由于雨的浸濕而變得粘稠,黃色的泥水順著墓周邊的排水溝流出。“啪……”棺材放入墓坑發(fā)出一種類似打年糕的聲響,兒子從回憶的溫暖中抽身,回到現(xiàn)實,來到墓坑邊,接過鏟子,他向著棺材上倒下第一鏟土,一只黑色的飛蛾出現(xiàn)在墓坑中,無人看見它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又是從何而來。兒子認出了這只飛蛾,是第一晚守靈停留在他肩上,又投入火中消失的那只。飛蛾環(huán)繞著眾人飛過,在兒子面前稍作停留,以決絕的姿態(tài)向著棺木撞去,就在即將撞上的瞬間,眾人眼前一片白光閃過,再睜眼時,已不見飛蛾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