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起,隨風去
我回到了故土,那里吹著的風給我?guī)砹耸畮啄昵暗幕ㄏ恪?p> 我患了一種罕見的病,我的思緒總會從身體里剝離開來。一開始是幾秒鐘,我以為只是走神,后面越來越長。醫(yī)生告訴我,我只能活一個月。
于是我辭去了社長的職位,回到了二十年沒回過的故鄉(xiāng)。
我并不是個絕情的人,我也并不是不熱愛自己的故鄉(xiāng)。只是父親的那一巴掌,讓我耿耿于懷了如此之久。只是現(xiàn)在人都這樣了,我也不會再在意面子這種事情了。我想死在這里的土里。
我剛走進村子,就看到了一片正在施工的空地,旁邊倒著兩個破舊的籃球架。我記得小時候那是一片籃球場,旁邊還有一棵巨型木棉樹。小孩在籃球場嬉鬧,老人則在旁邊扇扇子閑聊。
“守十,你在干嘛呢?”突然遠處一聲叫喊打斷了我的思緒,那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大牛?!靶∨趾托★L在那里等我們呢?!彼沂肿ブ@球,左手拉著我跑了過去。
我跑到球場上,看到小胖正在球筐底下向我們揮手,小風坐在旁邊的石頭凳上看著我們。
小風我的青梅竹馬,她家就在我家對面。她從小體弱多病,沒辦法參加劇烈運動,但是她還是喜歡跟著我們鬧。打不了球,她就會坐在旁邊給我們加油助威。她的聲音像是拂動風鈴的風般,輕輕拂過我的心。我喜歡她。
“社長,社長。”我感覺到一陣劇烈的搖晃,陪我回來的職員正擔心的搖晃著我??吹轿乙庾R清醒了一些,他終于松了口氣。
我看向那里,哪有什么籃球場,只有一片正在施工的空地。旁邊倒著兩個破舊的籃球架。
村里已經(jīng)大變了樣,以前的紅磚瓦房換成了瓷磚小樓,路邊的竹林也已消失不見。遠處的工廠正在排放廢氣,碧藍的天被染了半邊灰。
村里認識我的人拉著我嘮了幾句家常,說村里的收入比之前好很多,很多人像我一樣在外面賺了錢回來,他們起房子,娶妻生子,安度晚年。
“大牛和小胖,小風他們呢。”我問他們。
他們沒回答我,只是自顧自的說自己的話。
再前面一點是我的中學,碧綠的爬墻虎鋪滿了整個學校,雜草已有半人高,門前的鎖因雨水腐蝕已經(jīng)掉了下來,只有鎖扣扣在門口處。我將滿是繡味的半截鎖扣拿下,走進了學校里面。
三樓盡頭的教室掛著一個布滿鐵銹的牌子,上面“高三八班”的字樣勉強宣誓著它的存在。里面的課桌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上面的灰塵已經(jīng)將桌子的棕褐化成了灰綠。第五排第八列是我的位置,我記得當時在課桌上留了一些字。我拿手帕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看到了下面的字眼——想和小風永遠在一起。
“守十,愣著干啥,趕緊坐下來吧?!毙★L拉下我的衣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站在講臺上盯著我了。我趕忙坐下,順便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小風。她今天穿了校服,秀長的頭發(fā)在光的照耀下更是烏黑,靈沐沐的大眼睛,白得發(fā)析的肌膚似乎能擰出水來。
她似乎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用手推著我的臉轉(zhuǎn)過去,說道:“別看了,快聽課。”風吹過她,跳到了我這里。是少女的芳香,是小風的味道。
老師在上面滔滔不絕,說的天文道理我實在是沒有聽下去的想法。我看到桌子上刻有誰誰喜歡誰誰的字樣,突然想起來書包里有一把小刀,我便轉(zhuǎn)過身去把它掏了出來。我偷偷抬頭看老師,看他沒有注意我,便在桌子上雕刻起來。
“叮叮?!保抡n鈴仿佛替我扯開了勒在脖子上的大手,讓我從“唐僧”的念經(jīng)中解脫出來。小胖眼尖,一下子就看見了我桌子上刻著的文字,大叫起來:“守十說想和小風永遠在一起!守十說想和小風永遠在一起!”我沖過去揍他,余光中看見了小風在抿嘴偷笑。她沒有生氣。
“社長?”職員推了一下我,我才發(fā)現(xiàn)我又思緒游蕩了。
“沒事?!蔽蚁蛩α艘幌?,走出了學校。
出了學校,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才能到我家。那段路的兩邊,是廣闊無際的稻田,偶爾能看見幾只牛在稻里探出頭來看我。
當然我說的是以前?,F(xiàn)在兩邊已經(jīng)建立起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高得遮住了太陽。抬頭望去,看不見童年的記憶,只看得見發(fā)展的模樣。
“小十?!憋L吹稻田的沙沙聲夾雜著一句溫柔的呼喚傳進了我的耳朵,我才發(fā)現(xiàn)我跟小風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怎么在發(fā)呆啊,今天的專業(yè)課你是不是也沒聽?!彼齻?cè)著臉,夕陽照在純潔似玉的右臉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
“啊,沒事,回去你教我就好了?!蔽覔蠐项^,嘿嘿一笑。
“什么啊,怎么老這樣?!彼闷饡鲃菀椅遥亿s緊往前跑。
村里人看著我們在路上打鬧,叮囑道:“十,風,注意安全?。 ?p> 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回答道:“知道了爺爺奶奶,我會看著小風的!”
她在后面罵道:“誰讓你看著,不給把我當小孩!”
追了一段累了,我們在路肩上坐了下來。我從書包里掏出一支冰棍,遞給小風:“我特意讓老板給我放冰塊,現(xiàn)在還沒化呢,快吃快吃?!?p> 她問:“你的呢?”我答道:“我吃過了?!?p> 她沒說話,撕開包裝輕輕咬了一小口,然后遞給我。
我們看著稻田和夕陽,一人一口吃著雪糕,享受著我們之間的默契。
“社長你沒事吧!”我感覺身體一陣劇痛,恢復意識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的撞在一輛車的車尾上。
“喂!走路看路啊!”車里的人罵罵咧咧。
“說什么呢!我們也是不小心的?。 甭殕T走上前去,替我出頭。
我拉住他,向司機道了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好好看路,你看要賠你多少錢?”
司機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道:“誰稀罕你那點臭錢,你沒看我開的是勞斯萊斯嗎?!闭f完,向我們噴了兩口尾氣后揚長而去。
我并沒有生氣,有些事無需如此計較,此時我只想回家。
回到家里,父親沒認出我,只是說了句:“你有什么事嗎。”我哭了,抱著父親不愿撒手。我能感受到父親的身體在顫抖,他的手輕輕拍我的后背。兩個男人之間無需道歉,有時候一些沉默的動作便能解開多年的誤會。
父親邊拄著拐杖走邊跟我絮絮叨叨,我牽著他的手,邊笑著應和他。他說到了大牛小胖和小風?!按笈:茉缰俺鋈ゴ蚬ち?,但是聽說出車禍死在外面了。哎,你說咱們這些鄉(xiāng)下那會哪里有這么多車,大牛出去肯定是不認識車被撞了。最后也就判了幾十萬給大牛家里人。小胖在外面有出息,接了家里人都到國外去住了。他回家接父母的時候看過一面,當時他還改了名字,叫什么我也不記得了,是個英文名。小風的話......”
我們走到了門口,對面就是小風的家。小風家原本我印象里潔白的瓷磚,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風沙侵蝕,剩下掉落后的赤身裸體。父親剛說到小風,這時我聽到對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小風從里面俏皮地探出頭來,叫道:“小十,快過來,咱們還要練曲子呢?!毙★L的母親此時正在門外擦拭瓷磚,微笑地向我點了下頭。我看著旁邊的父親,父親此時用力推我出去,開玩笑地說道:“快去吧,小媳婦叫你嘞?!毙★L媽媽也笑了起來,反而是我紅了臉,一溜煙地竄進了小風家里。
我們要排練的曲子叫《風居住的街道》,是日本作曲家磯村由紀子演奏的曲目。這首歌是我選的,用來在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演奏。小風彈奏鋼琴,我演奏二胡。
小風的房間里有一個風鈴,今天正好風聲很大,風鈴被吹得吱兒吱兒響。我拿起二胡,看了小風一眼。她默契的開始彈起了前奏。我們隨著樂譜,彈奏著音樂。街坊們總說,他們最喜歡我們能在一起演奏的時候,他們說我們一定能在畢業(yè)典禮上拿完光彩。
“小十,你怎么呆呆地看著對面啊?!备赣H的聲音喚醒了我,我看了一眼對面的荒廢已久的房屋,對父親笑道:“沒事爸爸,我就是有點想小風了?!?p> “哎,小風是個好女生,當年你走的時候她還想挽留你的?!备赣H嘆了口氣,我們還是沒辦法越過那一年發(fā)生的那件事。
那天,正是畢業(yè)晚會結(jié)束那天,我和小風牽著手回了家。一切都是那么的愉快,生活像是往我最喜歡的方向走去。酒足飯飽之后,我笑嘻嘻地跟父親說道:“爸,我想當一個小說家?!备赣H喝多了,以為我在開玩笑,敲了一下我的頭說:“當什么鬼小說家,快去找個班上,別想些天馬行空的東西?!蔽铱拷烁赣H,這次不再笑嘻嘻了,認真地說:“爸,我真想當小說家?!蔽野帜樕系男θ轁u漸消失,舉起酒杯的手在空中顫抖。酒桌上的氣氛異常尷尬。過了一會,他放下酒杯,滿臉怒容地盯著我說道:“你是說真的嗎?!蔽尹c了點頭。突然一個巴掌重重地扇在我的臉上,那一刻我感覺頭暈目眩,身體順著力量倒在了地上?;秀敝形铱匆姼赣H被母親拉著,嘴里好像在說些什么。小風趕緊跑過來,用紙巾給我擦拭耳朵中流出來的鮮血。我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一眼父親,我感覺他像個野獸一般,眼睛里帶著兇光,嘴巴里噴著火焰。
“我這輩子都不回來了!”我捂著耳朵,說罷便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小風拉住了我,哭著說道:“小十,你別走好不好。你爸爸只是喝多了。等他醒了我們再商量好不好?!碑敃r我家和小風家已經(jīng)商議著結(jié)婚事項了。但是我還是甩開了小風的手,一個人走在村路上,漸行漸遠。即使到了村口,我還是覺得小風的哭聲隨著風聲飄了過來。
然后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沒有成為一名小說家,我找了個班上,一路做到了社長的位置。
看著父親一臉歉意的樣子,我笑著說:“要是你當時沒打我,我說不定還沒有今天的成就嘞!”但其實我知道我內(nèi)心深處還是非常后悔當時的沖動,因為那是我見小風的最后一面。
我閉著眼開始祈禱。
如果那天再來一次多好啊...
如果那天再來一次多好啊...
“小十,你在閉著眼干什么呢?”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響起。我猛然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看過去。小風可愛的臉龐正懟在我的臉上。
“拍照了,你干嘛呢?!彼龐舌恋馈?p> “拍照?拍什么照?”我一臉疑惑。
“喂!守十你好了喔,今天我們拍婚紗照你這都不記得是吧!”她生氣地扭過頭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一襲華麗的白婚紗。
“好啦好啦,我可能腦子不太清醒。那寶寶告訴今天幾號好不好。”我抱著她,撒嬌地問道。
“今天是9號!”叫了小風一聲寶寶后,雖然她沒轉(zhuǎn)過身來,還裝作很生氣的樣子,但還是能感覺到她笑了。
9號,那就是那天過去后的幾天。
我們當時就預計9號拍婚紗照,結(jié)婚登記。
“啊呀你們這兩對新人,要秀恩愛拍完再秀啦!”攝影師在那邊催促道。
小風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張開雙臂,說道:“你讓我生氣了,我不管,你快抱我過去?!?p> 我笑了,無聊的情欲把戲,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
“要拍了?。〉箶?shù)!五!”攝影師從相機布里伸手示意。
“社長?社長!”突然旁邊職員的身影浮現(xiàn)出來,他拉著我就要走?!吧玳L,你快醒醒??!”
“四!”
我轉(zhuǎn)頭看向小風,她好像并沒有看到職員,還是保持微笑準備等著攝像機的閃光燈亮起。
“三!”
“十!十!”父親顫抖的聲音傳了進來,我感覺我的身體好像被抱了起來,輕飄飄的。想到父親,我頓時有些坐不住了。我才剛回家,我才剛看見父親啊。
“二!”
我正要站起來,突然感覺手被誰緊緊握著。轉(zhuǎn)頭看去,小風正看著我。
“一!”
我擺好姿態(tài),拉著小風的手看向攝像機。
“咔!”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張照片從攝影機的前面緩緩飄下。而我,也永遠的留在了這個風居住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