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魚死網(wǎng)破
一日,行至荒郊野外,天色已晚,無處投宿,眾人便尋了一塊林間空地,點起篝火,歇了下來。因夜晚林中恐有野獸出沒,但獸類皆畏火光,眾人吃過了干糧酒水,便商量留一男子看守篝火,其余眾人回車上歇息。
展昭思緒重重,毫無睡意,主動留了下來。待眾人都散了,程沖湊到他面前小聲道:“展大人,您現(xiàn)在是熊三爺,唱戲要唱全套,這看火的活,還是交給我吧。”
展昭道:“你已累了一天,還是早些去睡,明日一早又要趕路。待會兒我要是困了,就叫白玉堂來看著?!?p> 程沖道:“沒什么,我撐得住?!闭f著執(zhí)拗在火堆前坐下來,往里又添了把柴。
展昭搖頭笑笑,從腰帶中掏出一張地圖,就著火光看了看。
程沖問道:“老爺,我們快到了吧?”
展昭道:“快了,過了前面的這座山,會有一個城鎮(zhèn),再往前就是海邊了。我們要找的地方就在城鎮(zhèn)附近?!?p> “那就好?!背虥_擦了把汗,又拿起一根樹枝把火挑旺了些。
展昭笑了笑,程沖無疑是個很上進的年輕人,機警、干練、能吃苦,就算自負了些,卻也沒什么好責(zé)怪的,因為他本就比大多數(shù)他這個年紀(jì)的人都了不起。他也好,唐鳳也好,最近幾年朝廷上和江湖上都出了不少后起之秀,這實在是值得開心的一件事。他拍了一把程沖的肩膀,站起身來往不遠處走去,對月沉思,開始又一次地整理一路上來發(fā)生的許多事。他們?yōu)樽穼ざ驹炊鴣?,一路上用豪闊富商的身份吸引結(jié)識了不少江湖客,這些人中有犯下重案,被朝廷追捕的要犯,有江湖上聲名狼藉、走投無路之人,還有的是獨行多年的大盜,雖然用不同的方式隱瞞了身份,但他們還是認(rèn)出了其中一些。白玉堂從水路追尋,也遇見了同樣的情況。這批人跟他們一樣在趕路,而且看樣子與他們要去的仙鄉(xiāng)谷是同一個方向。這不能不讓人覺得這些人跟萬通錢莊的案子一定有某種聯(lián)系,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打草驚蛇。按路程算,順利的話,兩天后就可以到仙鄉(xiāng)谷,也許到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重要的線索,也可能會面臨一場惡戰(zhàn)。不知唐、寧兩姐妹此行目的為何,還有百靈,一直跟著他們恐怕太危險,到達下一個城鎮(zhèn)后,需要暫時安頓在某處等他們。
寧真上車便閉目安枕,百靈一邊與唐鳳小聲說話,一邊掀起車窗簾子的一角往外望了望,見展昭在不遠處孑然獨立,便對唐鳳道:“車?yán)镉行?,我下去走走?!彼p挪腳步下了馬車,走到火堆前,沖程沖笑了笑:“小程哥?!闭f完蹲下身往火中添了支柴。
程沖道:“百靈姑娘,你還沒睡???”
百靈嘆道:“我只不過是有些想家了?!闭f著往展昭望了望,道:“你看今晚月色這么好,你家老爺也在想念家中妻兒吧?!?p> 程沖聞言笑道:“這倒不會,我家老爺是個大忙人,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顧上娶親呢?!?p> “這……”百靈道:“你不是在說笑吧,你家老爺已是年近不惑,家財萬貫,又難得品行如此端正,怎么會還沒娶親?”
程沖心中暗笑,繼續(xù)說道:“這事我一個下人敢拿來說笑么?你別看我家老爺風(fēng)光,其實啊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可沒閑工夫兒女情長?!?p> “原來是這樣。那你們此次南下是為了什么事嗎?”
“聽說這一帶盛產(chǎn)珍珠。”程沖拋出了官方版的說辭:“我們老爺準(zhǔn)備來選購一批貨,順便休息一下。”
“哦?!卑凫`心不在焉地又程沖閑扯了幾句,便向展昭走去。
聽到身后腳步聲漸近,展昭轉(zhuǎn)過身來。
“三爺?!卑凫`淺笑道:“夜寒露重,三爺還不歇息嗎?”
展昭道:“百靈姑娘勞累了一天,怎么也還不歇著?”
百靈道:“今晚月色姣好,我竟有些想家了。我打小沒出過遠門,在家鄉(xiāng)日子雖然過得苦,但離開這幾天,卻又有些留戀。三爺可別笑話我?!?p> 展昭寬慰道:“女兒家漂泊在外已屬不易,思念家鄉(xiāng)乃人之常情,我又怎么會笑話你呢?!?p> “三爺……”百靈咬咬嘴唇,抬眼望著展昭:“可是我并不后悔?!?p> 展昭道:“你沒有選錯,跟著我們出來,無論如何,都比在那個地方過一輩子要好得多。至少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以后的日子屬于你自己,不用再任人擺布了?!?p> 你以后的日子屬于你自己——展昭溫溫和和地說出來,對百靈來說卻是振聾發(fā)聵,她心中一顫,不禁紅了眼眶。以前她從未聽過類似的話,兒時爹娘總說養(yǎng)了她一場,若稍有不乖順的時候,她爹便一頓打罵;后來賣到了賈府作家奴,更是處處以主子為尊,就算自己心里有什么念頭也不敢輕易向外人提。
夜色下,雖然眼前的人已是中年,長途跋涉讓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疲憊,雙眸卻亮得如夜空中的星星,正看著她,眼里透著對她的理解和鼓勵。對這個救了自己又對自己溫柔相待的男人,百靈除了感激之外,還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
她不愿氣氛被心中舊事所擾,忙收拾情緒,莞爾笑道:“三爺說的是,能遇到你們真是我的福氣?!庇值溃骸拔乙娙隣敧氉砸蝗嗽诖肆季?,莫非有什么心事,不知百靈可否為您分憂?”
展昭笑笑:“不過是一些瑣事,說出來會讓人頭疼……”話未說完,不遠處樹林里卻突然有人喝了一聲:“你逃不了了,快把東西交出來!”展昭循聲望去,目力所及,兩個影子一前一后在林中躍過。百靈雖什么也未看見,卻不由得害怕,驚慌中向展昭身前靠了過去。展昭扶著百靈的肩膀,對聞聲正跑過來的程沖點點頭,示意他照顧百靈,接著一個閃身,如飛燕投林,悄聲掠入林中。
等百靈回過神來,熊三爺不知道怎么時候已不見了。
一個白色的影子幾乎同時和展昭往同一個方向掠去,當(dāng)然是白玉堂。
馬車內(nèi),唐鳳按住腰間的刀柄“忽”地坐起來,撩起簾子往外看。寧真拉住她的手腕:“這可不關(guān)我們的事,還是睡吧?!?p> 唐鳳道:“你讓我怎么睡得著!不知道是哪里打起來了,我們?nèi)タ纯词窃趺椿厥?。”說著就要拉寧真走。
寧真拂開她的手,背過身子躺下來:“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唐鳳撅著嘴好一會兒,無奈道:“哎算了算了,你這一耽誤,現(xiàn)在他們?nèi)硕疾恢廊ツ睦锪?,也追不上了?!?p> 展昭和白玉堂在月下踏葉而行,追隨著剛才的聲音的方向,隨即便見一前一后兩個追逐的身影。前面跑的那人背影看起來有些眼熟,竟似石恨之,他似乎受了傷,跑得跌跌撞撞,速度越來越慢,離后面的人越來越近,后面那人體力也漸漸不支,大概想著反正他跑不掉了,速度也跟著慢了下來。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林中蟲鳴一片,展、白二人跟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的樹上,不時在樹枝上頓住身形。白玉堂怕自己白衣顯眼,越發(fā)往高處躍去。展昭搖頭笑笑,心想這兩個人步態(tài)疲累,自顧尚且不暇,定沒有心思往身后樹上看一眼的。
大概過了兩炷香功夫,追逐的兩人跑出了林子,來到林外一小片空地,再往前就是斷崖了。前面那人果然是石恨之,月光下,他背上的衣服被血滲濕了一片,喘著氣弓身在地上,不停的咳嗽。后面那人也喘著氣,不緊不慢地走過去,道:“老石頭,你這是何必呢?不如把東西交給我,我饒你一命?!?p> “呸!鷹老四,你就為了那個姓霍的臭婆娘,竟然暗算我!我就是死,也不會成全你們兩個!”
鷹老四冷笑道:“你死了,東西還不照樣是老子的?!彼m這樣說,卻這樣不遠不近地站著,沒有再向前。石恨之昔年在江湖上以毒藥暗器等下九流的功夫臭名遠播,他顯然還是有些忌諱。他的身手本不如石恨之,若不是暗中偷襲,根本無法得手?,F(xiàn)在石恨之受了重傷,這樣耗下去,遲早也是死,所以他寧愿等。
石恨之不再言語,伸手從包裹里拿出一個棉布小包來,哆嗦著解開,從里面拿出一個流光溢彩的水晶插屏,恨恨道:“我會死,但是我要把這些東西一起毀了!你拿了牌子也沒用……咳咳,那婆娘照樣上不了船!”說著發(fā)出近乎猙獰的狂笑。
鷹老四忽然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忙伸手叫道:“別!”
石恨之往前一扔,插屏在空中劃過一道直線,眼看就要摔碎在地,鷹老四心中一急,由不得再多想,立刻飛身上前接住。就在插屏從他眼前落下那一瞬間的功夫,石恨之手中射出一枚飛鏢直中他的咽喉。黑色的血立刻從他的傷口上流出來,顯然淬有劇毒,鷹老四瞪著眼睛,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就這么倒了下去。
石恨之把涌至口中的濃血往地上使勁“唾”了一口,笑道:“跟我玩兒陰的……你還……嫩了點!”話說完似已力竭,倒在地上不動了。
展昭和白玉堂立即飛身上前,展昭出手護住他的幾處要穴,喊道:“老石頭,老石頭!”
石恨之緩緩睜開眼,見是展昭,眼里帶著疑惑:“熊三爺……”雖然還不明白熊三爺為何在這里,但求生的本能讓他隨即抓住展昭的衣袖:“救……我!”說完卻失了力氣,手重重垂到地上。展昭一摸鼻息,已經(jīng)沒了。他們檢查了石恨之的傷口,發(fā)現(xiàn)背部一條尺余的刀傷,已割破內(nèi)臟,傷勢比想象中嚴(yán)重的多,加上他剛才一定是全力丟出毒鏢,才能又狠又準(zhǔn),一鏢致命,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加劇了自己的傷勢,一命嗚呼。他的棉布包里除了剛才丟出的插屏,還有一個玉制蓮花燈臺、一串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展昭和白玉堂手中都得了陸家提供的物品清單,一看便知這些是陸家倉庫里帶出的東西。白玉堂又在棉布包里摸索一番,甚至把里子翻過來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里面的確什么也沒有了。展昭在兩具尸體腰間、袖口摸了摸,除了幾塊碎銀,還在石恨之身上找出了一塊翡翠牌子。他把那牌子拿在手中,言道:“剛才說什么拿得了牌子也上不了船,莫非說的就是這塊牌子?”白玉堂湊過去看了看,但見一塊拇指大小的玉牌上,下方刻著海浪,上方則是一個圓圈,背面則刻著幾個字——“貳拾玖”。
兩人回到林間營地,把包袱交給程沖,就見唐鳳走了上來:“你們剛才做什么去了?”
白玉堂道:“剛才跑過去兩個強盜,我們不過是跟了上去。”
唐鳳蹙眉道:“然后呢?”
白玉堂回答得十分簡單:“然后他們死了,我們回來了,就是這樣?!?p> 唐鳳圍著他倆轉(zhuǎn)了一圈,又將展昭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盯著袖口上一片臟污的血漬,道:“衣服上還帶著血,你們和他們交過手?你竟然會武功,而且輕功還這么好,你到底是什么人?”
展昭搖頭:“并未交手,其中一人求救于我,但已來不及了。不管我是什么人,你總該信得過白玉堂?!?p> 白玉堂道:“誰說生意人就不能會武功的?這事兒復(fù)雜著呢,總之與你無關(guān),就不要瞎打聽了啊,像你這么可愛的姑娘,還是不要摻合到這種事里面來的好。”
唐鳳白了一眼白玉堂,又看了看展昭,皺著鼻子“哼”了一聲:“不說就算了,反正我也沒興趣。”說著一甩辮子,扭頭走了。
此時已是深夜,唐鳳回到馬車,只見寧真和百靈都似已睡著,自己卻突然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叫,便去拿了一包牛肉干、一只風(fēng)雞、一壇酒,把程沖招呼過來,又去到展昭的馬車前,掀開簾子喊道:“你們來不來喝酒?”然后她就看到展昭赤裸的背,和兩張同時望過來的詫異的臉。唐鳳只覺得腦子里“轟”的炸了一下,臉頰霎時緋紅,忙一把丟開簾子,快步走開,接著就聽到白玉堂的聲音從車?yán)飩鱽恚骸疤拼笮〗?,酒是要喝的,但我們總不能老穿著帶血的衣服?!?p> 唐鳳一步一頓地挪回火堆旁,周圍好像突然安靜得只聽到自己心跳的“咚咚”聲。
程沖見她神不守舍的樣子,問:“你怎么了?”
唐鳳全卻沒聽見,呆呆地拿起一塊牛肉干放進嘴里,未曾細嚼就往下咽,直到哽在喉中才如夢初醒,捧起酒碗咕嚕嚕灌了好一陣。
那天晚上唐鳳怎么也睡不好。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水寨里的漢子們喝酒喝上了頭也常有敞胸露懷的,自己這些年見得多了,卻從沒有這種心跳的感覺。那一束黑發(fā)和線條分明的腰背,竟一見難忘,在腦中揮之不去。想到他背上隱約還有幾道舊的傷痕,唐鳳又有一點好奇,難道他常年在武林中行走,他會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