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沒有風(fēng),也沒有聲音。
死寂——
我安然于這樣的死寂,可是……我怕黑。
我是一朵生于瑤池的玉色蓮花,生出靈智之后就被神君大人從西王母那里討來,移植到了望嵐秘境三寸雪花海之畔,無垢湖中,從此與千千萬萬株同是瑤池出身的蓮花們偎做一處,仿佛熱熱鬧鬧的一家人。
無垢湖水并非真的無垢,湖底鋪滿黑砂石,長了臟兮兮,漆黑發(fā)綠,如同腐臭了的肉一般黏糊糊的綠色藻絮,它們飄飄蕩蕩浮上來,纏住我們的枝干,又黏又腥。
泥土也不是干凈的泥土,甚至不是純粹的泥土,我的根須仿佛時刻浸在冰水荊棘中,又冷又疼。
幾天后我如愿化生成了稚兒模樣,半人半蓮,仰著脖子大哭。
無垢湖中其他蓮花受我干擾,以我為圓心,皆避之不及地后撤枝干,捂萼垂花,恨不能拔根逃走。他們都沒有化生,又或者根本不能化生,甚至是化生失敗,只徒留神智。滿湖蓮花獨我占得先機,不免得意忘形,哭得更大聲了。
我的哭聲引來了一位神明。
他信步從容,翩然而至,來到我面前蹲下,一頭雪白長發(fā)滑落入水,柔順無比。
令我驚奇的是,水中那些污濁之物竟沒有趁機纏上他的發(fā)絲,反而避之唯恐不及,紛紛后退。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也直勾勾看著我。
我見他眉色雖然淺淡,眼睛卻深邃,瞳眸周邊甚至還有一圈凌厲的金線,那金線在看著我時更加明亮,仿佛鎖定了我的魂魄。
按理說,這樣驚心動魄的眼神,應(yīng)該叫人既敬且畏,不敢直視,可他卻很溫柔,嘴角總是噙著淡淡的笑,說話的聲音更似一潭三月桃花盛開的春水,輕吟低喚,言笑晏晏,溫暖至極。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神君大人。
神君大人真好看啊!
他笑著撫摸我的腦袋,替我把頭發(fā)捋順,擦去眼淚,又渡我神力,助我徹底化成人形,好從那冰冷刺痛的無垢湖水里脫身。我登時就忘了哭,任他抱著我,繼續(xù)撫摸我的小臉,聽他笑說:“白白胖胖,模樣還不錯?!?p> 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白白胖胖,約摸也是夸贊?不然如何還會有下一句“模樣還不錯呢”,于是心里極高興,一歪頭,就咧嘴笑了。
我笑得傻呵呵的,都不知道有沒有流口水。
神君大人身上有淡金色的神力散發(fā)出來,極溫暖極舒適,我慢慢靠著他的肩膀上睡著了,一睡便睡了三天,這三天,神君大人竟也沒撒手,任我在他肩膀上流口水,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
我是在一片吵鬧聲中醒過來的。
彼時神君大人在與一位長胡子老頭兒下棋,“噠”一聲,一群圍著棋盤桌子的小孩子們仿佛打開閘口的洪流,嘩然拍手道:“神君大人贏啦!神君大人贏啦!”
我懵懵懂懂睜開眼,看著棋盤上黑白分明,不知怎么是贏怎么是輸,只知道那老頭兒捻著胡子笑,十分坦然且舒朗:“神君大人近日心神不寧,是否因為無垢湖?”
黑白棋子一一歸簍,由一位粉色衣裙的小孩嫻熟接過,轉(zhuǎn)身安置去了。
老頭兒依舊坐在棋盤那頭,看著我道:“小丫頭醒了。”
神君大人這才松開些臂彎,將我放到他雙足跏趺的懷中,指尖從我臉上輕輕拂過,替我拭去久睡殘留的慵懶和紅印,又捏了捏我的臉:“四千多年,這是第五百四十一個。”
我不懂他的意思,哼唧哼唧噗嘟著嘴巴,專心捏他的頭發(fā)玩兒。
他捏我的臉,我手短,捏不回去,捏頭發(fā)也算得一種回報。
老頭兒接話道:“也是目前唯一一個。”
“能不能活下來,還有待后面的考驗。”
“時間緊迫,神君大人費心了?!?p> “是,時間緊迫,走吧?!?p> 說是“走吧”,其實也就他和我兩個,老頭兒和那些打扮各異的孩童們都沒有跟上來。
我被神君大人再次帶到無垢湖,湖岸邊一望無際的三寸雪圣潔無瑕,柔若合歡,植株不足三寸,堪堪覆蓋腳背,正隨風(fēng)搖曳著冰晶一樣透明的花枝。
神君大人所行之處,三寸雪自發(fā)讓道,朝兩側(cè)微微彎腰,仿佛臣服的信徒。
這里并不是我化生之處,卻也離不太遠(yuǎn)。只要遠(yuǎn)眺,還是能看到一片蓮花別樣紅。
我睜著懵懂的眼睛,仍在專心捏神君大人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順滑柔軟,清涼且有香氣。我仔細(xì)嗅了兩口,還未仔細(xì)辨別這香氣究竟是怎么個好聞法,腳心忽然一片冰寒。
“?。。。?!”
我驚叫出聲,猴子似的彈了彈腳,立刻往神君大人的肩上爬去,然后手腳并用,驚惶失措地盤在神君大人的脖子上,死不撒手。
回頭一望,這里的湖水竟比我化生之處還要漆黑,腐壞的藻絮更是密密麻麻,幾乎將湖水上下整片占滿。我的心神立刻被疼痛和寒冷的恐懼支配,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哇——”
我哭得極大聲。
神君大人拍拍我的背,安撫我:“別怕,我在?!?p> 我那時還不會說話,只能聽神君大人說:“好孩子,別怕,我守著你,只一刻鐘咱們就走。”神君大人說完又渡了一些神力給我,然后不由分說將我放入湖水中。
有了這神力,湖水不再那么難以忍受,我茫然若失地半浸在湖水里,兩手死死攥著神君大人,好幾次都想上岸,都在神君大人的安撫下忍住了。
第一天,一刻鐘。
這二天,一刻半。
第三天,兩刻。
第四天又加了半刻鐘。
如此循序漸進,直到我能在湖水中堅持一個時辰的那天,我忽然會說話了,我眼淚鼻涕糊成一片,一面痛得跳腳一面胡亂扒拉神君大人的衣裳,斯哈斯哈地又哭又叫:“大人大人,痛痛!痛痛!”
神君大人立刻把我撈起來,驚喜地看著我:“你會說話了?”
我大哭:“哇——”
然后把臉一埋,擦了他一肩鼻涕泡兒。
神君大人哭笑不得,只得把我抱回去。
我住在神君大人的府邸,那里有柔軟的衾枕,明亮的窗扇,窗外永無寒風(fēng)急雨,霜雪雷電,只有花草明媚,金烏星河。
我每日都過得安逸且舒適,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些孤獨。
——望嵐秘境里有很多小孩子,但他們不敢接近我,只敢遠(yuǎn)遠(yuǎn)打量觀察,竊竊私語。我一度好奇他們在聊些什么,但礙于規(guī)矩,我一靠近他們,他們便四散逃開,永不與我親近。
我沒有玩伴,時日久了,就真的孤獨到了骨子里。
神君大人不能算是玩伴,因為他喜歡的事情我無法喜歡,譬如琴棋書畫,譬如器藥符箓,譬如描繪六界輿圖,行兵布陣,又或者計算海量的生靈輪回。
老頭兒無度也不能算是玩伴,因為他根本不會玩樂,而且只要他在,我便連遠(yuǎn)遠(yuǎn)觀察小孩子的機會都沒有了。那些小孩子很喜歡神君大人,卻不喜歡無度,大約是嫌棄他高冷,話少,甚至嚴(yán)厲。
他對我不如對其他小孩子那般嚴(yán)厲高冷,但話少卻是真的。
我問他:“無度無度,你多少歲了?”
“不知道,不記得了。”
“那我多少歲了?”
“神靈化生初年為一歲,以后春秋再增一歲?!?p> “我……我竟然連一歲都沒有?”
“是。”
“好小?!?p> “……是?!?p> “無度,為什么我要每天都去無垢湖?那里好冷好疼,我可不可以不去?”
無度悲憫地看著我,長嘆一聲,摸摸我的腦袋,卻不說話。
我失望地也嘆了一聲,知道他不說話,便是不行的意思。等神君大人按時來接我的時候,我哭了,我哭著問他:“大人,我不想去無垢湖,我疼。我可不可以不去?”
神君大人難得收了笑容,也摸了摸我的頭:“乖,只要你能習(xí)慣那種疼痛,我便不讓你去了。”
可這世上怎會有人,不,神靈,會習(xí)慣疼痛?
我當(dāng)他哄我玩兒,生氣了,哼一聲掙扎著要下去,我不去無垢湖,死也不去!神君大人也不生氣,只說:“你斷一日,疼痛便劇烈一層,即便不去,也是會疼的。”
我驚愕地轉(zhuǎn)頭看他:“為什么?”
神君大人卻說:“以后你就明白了,現(xiàn)在時機未到,我說了你也未必懂。走吧。”
我不走,氣鼓鼓地抱著屋子里的落地柱,大叫:“我不去!疼死也不去!”神君大人含笑望著我,也坐下了。落地柱附近沒有桌椅,我抱著柱子,手腳并用,十分沒有形象。神君大人席地而坐,一手撐膝支頜,一手橫搭在腿上,也十分沒有形象。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默默對視,仿佛在考校對方的耐心。
不消一刻鐘,我全身一僵,仿佛墜入冰窟,千萬把冰刺扎入骨頭縫里,疼得我蝦米一般蜷縮起來:“大人,大,大人!”
神君大人立刻抱著我,縮地成寸,眨眼去到無垢湖。
當(dāng)湖水漫過我的頭顱,我反而在熟悉的疼痛中受到了安慰,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
“你是瑤池蓮花,遠(yuǎn)古蓮種,天生不懼邪物侵蝕。無垢湖中前后移植的三萬九千六百一十七株蓮花里,成功化生的包括你在內(nèi)只有五百四十一個?!鄙窬笕四钅钸哆叮盟谱匝宰哉Z,又好似在解釋我方才的提問,“化生后能堅持到說話的只有三百零五個,這其中除你以外,再堅持到成年的只有三十三個,成年后能重修三魂,結(jié)魄下世的只有十二個,歷經(jīng)人世生死而不改初心者,無。”
我忍受著一日比一日嚴(yán)重的痛苦,努力化解神君大人渡給我的神力,努力凈化侵入體內(nèi)的邪穢,努力聽清神君大人說的每一個字,然后……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