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幽潭邊時,神女大人已經(jīng)化作神樹模樣,無數(shù)魂靈團團圍在神樹下,戒備著幽潭泉水,渴望著神樹上冷翠欲滴,流光溢彩的絲絳。
我記得從前這絲絳并沒有這么亮,想來應(yīng)該是神女大人發(fā)動了神力的緣故。
“唉呀小仙子,你怎么這時候才來呀?!痹S老爹手腕上緊緊纏著一根魂絲,見到我來,便迫不及待抻直了脖子往里面看,往頭頂看,又往兩邊看,看得我一頭霧水。
“許老爹,您在看什么?”
許老爹還在看,一面看一面焦急地回應(yīng)我:“往生門沒用了,神女大人這是要用自己的真身替我們?nèi)シx排濁,凈化魂魄呢。你快找找看還有沒有空余的魂絲,找到了就趕緊纏在手腕上,我們得從那里出去了。”
他指了指神樹上空,那里原本漆黑一片,現(xiàn)在卻像是被暗火燙皺了,如同在將燃未燃的邊緣不斷掙扎抗拒的黑紗,黑紗那頭烏云翻涌,悶雷隱隱,電光石火……
我呆住了:“從那里?出哪兒去?”
許老爹只恨自己沒長一條好舌頭,笨拙半天道:“去中天,是去中天往生啊。”
中天?
我記得,神女大人之前就似乎說過“去中天”的話,照夜也說過,往生門那頭連接天河,河岸有一位神君,乃是與神女大人同根雙生之神木。
莫非是那位神君去了中天?
我愣著神,忽然聽見一聲尖叫,極痛苦的樣子,很快從不同方位又響起幾聲,每一聲都不同音色,顯然不是出自同一魂靈。
照夜趕了過來,魂靈有異,他職責所在一絲也不敢怠慢,忙飛身上前查看究竟。
這些魂靈自從脫離冥河禁錮,經(jīng)螢火庇護又落了地,便開始觸地行走,不過靈體始終輕飄飄沒有重量,一不小心就會如柳絮一般飄飛。后來漸漸有幾個魂靈能如我一般踩出腳印來,且靈體也一日比一日沉重凝實。我以為大家最終都會如此,不過早晚而已,以為這就是本該純粹干凈的魂靈卻觸碰了除冥河水以外其他污濁之物的代價。
可我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
我方才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變化從何而來,就算再笨,也知道神女不會閑得發(fā)慌,到處賜予神力。何況這么久了,類似我的魂靈始終只有那么幾個,我看著那幾個熟面孔被照夜挈著領(lǐng)子從神樹絲絳中提拎出來,便模糊有個感覺——他們完了!
“照夜……”我忍不住喚了他的名字,聲音有些抖,我也不知道我在抖個什么勁兒,“他們怎么了?”
“是穢變。”他知道我聽不明白,接著道,“魂靈若心性不穩(wěn),易受污染,待無意中扭曲心性,便會落得如此面目?!彼局渲幸粋€魂靈的頭發(fā)往上一提,那些魂靈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疼痛難忍,從被提拎出來就雙腿發(fā)軟跪在了地上,鬢發(fā)糊面,不見真容。照夜這般一提,又往后一拽,我便看清了,他們的瞳孔皆是黑底紅眸,猶如鬼怪,可其他地方卻無異樣。
“穢變?nèi)绾味鴣??”我剛問出這話,就知道問了一句傻話。
照夜說過,九幽除了他和神女大人,就只有鬼怪會觸地。哦,如今還要加個我。我當時以為是魂靈太輕,落不下來??僧斕煳灮鹑急M后,他們分明都落下來了,還都觸了地。后來我才明白,不是不會觸地,不是落不下來,是不能觸,落不得。因為他還說過一句“九幽除了冥河水,余下疆域皆是污濁,不堪觸碰”。
污濁之物觸碰多了,魂靈受染,問題可大可小。
我也明白方才為什么會聲音發(fā)抖了,那是一種冥冥中的直覺,潛意識的害怕,若我沒有得神女賜予神力,在這河岸徘徊那么多天,會不會也穢變?
我畢竟對自己沒有信心。
人有七情六欲,散魄只要七天,洗魂卻因人而異。我在冥河源流中洗了那么多年的魂都放不下一個照夜,足見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照夜往他們肩上各自拍了一掌,將其定住,然后牽著一根魂絲過來,系在我手上。
我看著他低頭的模樣,心里五味雜陳:“照夜,”我膽子前所未有地大,我問他,“我留下來好不好?”照夜一絲反應(yīng)都沒有,仍一心一意系著魂絲,系好了抬頭也要拍我的肩。我本能地躲開了,立馬改口,“我自己去。你……你去忙吧?!?p> 照夜難得沖我笑了一下:“此番主子以身渡魂,極耗神力,卻也機會難得,你有神力重塑靈體,來世必然長命百歲?!?p> “借你吉言?!蔽倚π?,與他擦肩而過。
照夜頭也不回地提拎著那幾個被定住的魂靈往河岸邊走去,我一步一回頭,看著他小心翼翼從一旁的地上取回那盞燈,背對著我開始施術(shù)。
不知道是不是被定住了的緣故,那些魂靈從頭到尾一絲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便驟然化作一道道污濁的霧氣,百川歸海一般飛進了燈槽里。
燈焰毫無變化,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事情忙完,照夜肩膀微微一松,轉(zhuǎn)過身來,與我視線撞了個正著。
我沖他笑。
他卻怒了:“你怎么……”他怒起來的樣子與平日并無什么不同,只是眸色幽深,聲音發(fā)沉,走路也比平日快,急匆匆的,他看著我空蕩蕩的手腕和被拋棄在地的一條魂絲,質(zhì)問我,“怎么不走?”不等我解釋,他忽然低呼一聲,“主子?!”
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變得十分可怕,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議之事,飛快朝神樹跑去。
天崩地裂的響動乍然襲來,我驚愕回頭,只覺天都塌了!
阿清?。。?p> 我跌跌撞撞也跑向神樹,耳聽得天際轟隆隆如滾石崩裂,綻出數(shù)道詭異的紅光,周遭枯山寸寸坍塌,燃起山火,冥河漲潮,比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嘩啦啦的水面猛地膨脹,瞬間炸起半壁水幕,深淵下的殘肢斷臂又被水勢掀起老高,甚至七零八落地飛濺到了岸邊。
狂風席卷砂石撲面而來,地面震動得厲害。
我站不穩(wěn),跑不快,被巨大的轟鳴聲占據(jù)所有心神,明明那么近的距離,卻怎么都靠近不了。
神樹萬千絲絳全部織成了蠶繭一般的冷翠絲囊,重重包裹著等待往生的魂靈。
原本扎根在幽潭中的樹根此刻也連根拔起,全部漂浮在半空,同時神樹上下猛地爆發(fā)出炫目逼人的光,那光雖是冷翠色,芯子卻是泛金的,猶如往生門那頭,無涯海之極,初初升起的金烏迸射出來的金光,只是一瞬,便照亮了幾乎半個九幽。
照夜的身影深陷光海,我眼睛亦痛得流淚:
這是怎么回事?!
神女大人渡魂出了什么岔子?
很糟糕么?
照夜沖進去可會受傷?可能從里面找到出路?縱然我心急如焚,卻除了緊緊趴伏在地面上穩(wěn)住身形,什么都做不到。
神樹樹冠熊熊燃燒,冷翠色華光中,那數(shù)萬個亮白光團仿佛被烈火炙烤的蟬蛹,正不斷左沖右突,十分瘋狂。我無法理解那是怎樣的痛楚,只是單看著,就忍不住想抱緊自己。
好無用??!
我指甲深深嵌入沙地,咬牙切齒,天底下怎么會有我這樣無用的人!
冥河水漲潮快,退得也快。
地動卻持續(xù)了半個多時辰,神光更是燃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完全黯淡,我哭得視線模糊,眼皮腫脹,木然如泥偶??梢幌氲秸找购桶⑶?,我又拼命掙扎著爬起來。
“照夜!照夜!”
火滅了,山平了,地裂了,到處一片狼藉。
冥河水分流外溢,許多都滲入了新裂出的地溝,我摸索到幽潭附近,才發(fā)現(xiàn)幽潭水也不如從前那般飽滿——水線降得厲害,幽潭成了個巨大的深坑,令人望而生畏。
抬頭看去:神樹距離地面足有百尺之遙,從半空垂下的根須粗壯遒勁,數(shù)目比垂絳千萬條還要壯觀,顏色也是牛筋一般血紅,它們委地盤結(jié),堆積如山,將深坑中間塞得滿滿當當,仿佛新鮮宰殺的牛腹,溢出還冒著熱乎氣兒的腸子來。
我站在深坑邊,被那鋪天蓋地的血紅深深震撼。
“照夜……”我喃喃著,腦子清醒了幾分,“照夜!照夜你可好?你在哪里!”
我一遍一遍地喊,喊得嗓子都啞了,但是沒有聲音回應(yīng)我,我害怕極了,九幽這么荒涼,若是只有我一個,我該怎么辦?
我還怕黑,我沒告訴過任何魂,我很怕黑的。
我當初那么纏著照夜,未必沒有怕黑的緣故。
我感覺淚水又要洶涌而出了,抖著膽子抓住樹根,卻觸手濕滑無比,實在無法攀附:“阿清,阿清你能聽到嗎?你下來,你快下來吧!”我輕輕拍打著樹根,像是催促貪睡的孩子,不敢輕了,更不敢重了,“阿清……照夜!照夜你還活著嗎,你說話??!你再不說話我,我……”我擦一把淚,哽咽著環(huán)顧四周,終于遙遙望見那燈。
照夜將那燈看得跟什么一樣,每每需要動手時,必然會先將那燈安置妥當。我跑過去握住燈,高高舉過頭頂,一聲尖叫:“我砸了這破燈!你信不信!照夜!照夜!”
“你敢!”
一道陰寒風刃從我右臂與右臉的縫隙之間疾掠而過,將我耳畔一縷青絲幾乎齊根斬斷,冰涼的觸感猶如毒蛇信子,我嚇得僵住,一動不敢動,許久才一點點回神:是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