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末，育回來了，已是半夜。林雨清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一陣不快。林雨清沒吭聲，轉(zhuǎn)身就關(guān)起了她的臥室門。

　　她在房間里吃吃地哭。她習慣了育的晚歸和酒氣。她躲在房間里想起了老黑。她撫摸著手機里老黑的相片愈發(fā)傷心了。

　　她考上了碩士的那天，她去老黑那里了。她發(fā)現(xiàn)老黑從一樓搬到了四樓寬敞的三房一廳。樓道的四周沒有炮仗花。房子里除了書，只剩下書，灶臺是一堆沒有洗的碗筷。她心里有些不忍，走進廚房，對老黑說：“老師，學生幫你收拾收拾房間?！闭f起拿起洗碗布，在洗水池洗了起來。洗了碗筷，又拖起了地板。老黑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林雨清。林雨清弄了半晌，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就在客廳的木沙發(fā)上坐下休息?！袄蠋?，您怎么還是一個人？”“是。”老黑不以為然地應(yīng)了她一聲?！皩W校的學生不合適您？”“不合適，和她們的年齡和心理距離越來越大，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了。她們只是喜歡聽我的課而已?！薄芭?。之前您沒有給我女同學林打電話么？”“沒有，太忙了。”“哦，可惜了，我同學可有才了，人也很溫柔。下次我再幫您找一個唄。對了，我考上碩士了。準備去讀書了，特來向您告別的?！崩虾诔聊似?，“不用找了吧，我喜歡一個人?！薄耙残校档乱膊唤Y(jié)婚，像您這樣的學者多半喜歡一個人吧?！绷钟昵逍α恕Ｋ粗虾诘陌l(fā)，有些白顏色，一陣傷感。這時，老黑默默地走過來，遞給了林雨清一本《飲水詞》?！澳悴皇窍矚g納蘭性德的詞？留給你做個紀念吧。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嗯，兒子讀初中了?！薄澳阍诖髮W不是喜歡羅七？你們沒在一起？”“他在桂林，離我家太遠了，后來分了，但現(xiàn)在還常聯(lián)系?！崩虾谛α耍骸拔乙詾槟銈儠黄疬^來看我?！绷钟昵迥樢幌伦蛹t了，說道：“老師，您在笑話我?！崩虾谝残α耍匆娎虾诼冻鰸嵃椎难馈?p>　　林雨清從老黑那里出來，心里有一絲淡淡的傷感?；氐郊依?，林雨清翻開了老黑送她的書，她又看到了老黑狂放的草字：碧云晴天外，相憶幾多時。她快哭出聲來了。

　　不知怎么的，從那天起，她愈發(fā)不喜歡梁育了。

　　她認識梁育，是十年前的事。聽局長說單位要在年底前要整體搬遷到崇州市辦公，為了照顧兩地分居的職工，可以照顧一部分人留在城里。林雨清既傷心，又生氣，她想著好不容易畢業(yè)留在了城里，現(xiàn)在卻要搬遷到小縣城工作，心里一陣不快。

　　她自幼出生在一個叫萬縣的小縣城里，父母都是小學教師，他們除了在鄉(xiāng)下有點好名聲，其他的沒啥能留給她的。買單位的房子的錢，是她厚著臉皮借同學和朋友的，東挪西湊地，好不容易攢了個首付，買了間單位的二手房。買了房子，家具是買不上了，就一張桌子擺在那兒了。

　　父母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她覺得她該結(jié)婚了，她得在城里找一個男朋友，這樣她就有希望留下來了。

　　經(jīng)同事介紹，他認識了育，育是城里的小公務(wù)員。林雨清和育是在一個大排檔里相約見面的。那天晚上天氣炎熱，他們還是點了一大盤烤魚。一條兩斤多的烤魚被打著花刀，分成了兩半，身上撒些胡椒、醬油和酒，再澆上紅油和香菜，放在炭火中烤，不一會，烤魚就散發(fā)出馥郁的芬芳。

　　梁育長著一張秀氣的臉，說話有點娘娘娘腔，頭發(fā)被梳成了一邊倒。林雨清看著他那張充滿稚氣的臉好幾分鐘。她覺得育是她想要的人，只要抓住育的心，她就有希望留在城里了。崇州那小地方是去不了的，雖然空氣和風景不錯，但那卻一個是非之地，哪家老婆和男的走得近點，全城都要瘋傳一遍，哪家要是死了人，全城的人都得拿上去奉上這個月的工資奉上。

　　梁育告訴林雨清，上個月他剛和女友分手了，她不介意吧。林雨清一聽暗自高興，但還是默默地安慰了育一個晚上。育似乎感動了。他們不一會就把那只烤魚吃光了，還上了些酒，見面還算是愉快的。

　　林雨清想著，見面后育會跟她聯(lián)系，但自從和育分別后，一連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聯(lián)系林雨清。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林雨清徹底絕望了。她打定了要去崇州工作的主意。

　　崇州是一個地多人少的小城，它的地形呈盆地狀，一條蜿蜒的麗水從城中蜿蜒而過，四周是明代土司留下的城墻，城墻呈環(huán)形。新搬遷到祟州的單位的樓多是建在山下，她的單位的樓差兩層沒建好，她和同事只好在車站旁的一個院子住下，院子漆著黑色的門，掛著金黃色的環(huán)形鎖。

　　“李叔叫你今天到江北集市去買菜，你要買夠咱八個人的菜。”陳宇對著林雨清喊，他從二樓的樓梯走下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很文弱的男孩。他每說一句都會笑上兩句“嘿嘿嘿”，臉上長滿了凹陷的小瘩。林雨清應(yīng)了一聲，“要不你陪我去？我想買床席子。”“席子？你自己買，我不去哦?！标愑钜宦?，臉色由黑轉(zhuǎn)為了白色。“怎么了？不行呀，我就要你幫我挑?！绷钟昵逵萌鰦傻恼Z氣說，她的手幾乎碰到了陳宇的手。陳宇把手縮了回去?！澳氵@妞，當心以后找不到老公！”陳宇又急又氣。林雨清笑得更厲害了，“我是逗你的，我是要買席子和床上用品的，但不敢勞煩大駕了，等下紅姐罵我。麻煩哥幫我拎菜就行。”陳宇就這樣被林雨清帶走了。

　　兩人來到了江北的市場，人頭攢動，一些小貓和小狗被關(guān)在竹子編制而成的籠子里，等待新主人的憐憫，挨在竹籠里，竹篾將它們的毛分割成多邊形的動物?！坝睿覀兒陂T那兒是不是缺只看家的動物？這小狗狗怎么樣？帶上一只唄?！绷钟昵蹇粗愑?，語氣近于懇求。陳宇“嘿嘿”一笑，“不買，你幫人賣狗呢？我是來買席子的?！绷钟昵鍖λ艘幌掳籽?，“好吧。下回你不來的時候，我再帶上?！绷钟昵鍛賾俨簧岬睾唾u狗的老頭道別，那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光著腳丫的老人。他們沿著青石板的小路來到了菜市場，崇州的燈籠草還沒長長，草席是去年編的，泛著陳年的草香，要一百多一床。林雨清摸摸了錢袋子，還是買下了。她讓陳宇提著，自己買了寫紅薯苗。崇州的紅薯苗長不出地瓜，只用于做蔬菜食用。矮矮的在地上長著，也不往遠處爬，長在貧瘠黃褐色的土地上，施些雞糞肥，嫩嫩的綠綠的。這里的人最喜歡吃了，常用于做湯，放些碎肉，就是上等的美味了。

　　麗江盛產(chǎn)河魚，有藍刀，沉香，老鼠魚，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魚兒，早已被可憐巴巴地倒在地上。一倒就是一個早上，早就僵硬了，直挺挺的。鄉(xiāng)下人不喜歡吃這些個小，刺多的小魚，多買去喂貓喂狗，喂雞鴨，一斤就兩元多錢。林雨清卻喜歡吃小魚和小蝦，每次到江北菜市都會買好些回去。陳宇常叫林雨清做阿貓阿狗，她倒覺得是昵稱。她故意挨著陳宇走得很近，感覺自己和陳宇是一對小夫妻。

　　林雨清有時會凝視陳宇充滿稚氣的臉，偶爾也幻想能有這樣的男朋友。

　　林雨清和陳宇買好菜回到黑門后，剩下的活基本都是陳宇的事情了。他把一座的菜一會就張羅好了。林雨清癡癡地看著他，“宇，下輩子我想找你這樣的人”?！跋螺呑樱詈貌灰屛矣鲆娔氵@懶女人！”陳宇沒好氣地說。“但是我喜歡你啊?！绷钟昵骞室庾岅愑钌鷼?，她深深地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她想要的人。

　　晚上，局長叫了好多人來吃飯，除了單位的人，還有他的一些朋友。

　　陳宇弄了一桌的菜，有白切雞，檸檬鴨，清蒸羅非魚。他把白天和林雨清一起買的老鼠魚煎得黃里帶著酥，讓林雨清垂涎不已。

　　老鼠魚是麗水特有的魚，因為嘴巴像老鼠而得名，老鼠魚長在石頭縫里，專吃河底的青苔，秋天長得很肥，幾乎游不動了，像一只笨拙的蠕蟲。在清澈的河里，幾乎一伸手就能抓到它。但是因為它小刺特別多，當?shù)氐霓r(nóng)民多把它抓到后有放回去了。林雨清對它卻情有獨鐘，每次去菜市場看到都會買一些，她覺得老鼠魚肉質(zhì)細嫩得像土豆泥，只要用心去煎，就是這小城里最上等的美味。煎老鼠魚的時候，等鍋燒熱，先用油過一下，然后用小火微微地煎，等長滿細鱗的皮微黃的時候，再翻魚，澆上點醬油，連姜都不用放，撒點鹽，就是一道地道的美味了。

　　飯桌上少不了當?shù)氐募t薯葉，這菜只有在崇州才能吃到獨特的味道，莖是白色的，葉子是綠色的，嫩嫩的，綠綠的。適合做湯，或清炒，水沸騰的時候加點鹽，啥都不用放，吃起來有荷葉的清香。、

　　林雨清正起身盛飯，被李局長叫住了?！坝昵灏?，你畢業(yè)來我們局有多少年了？”“五年了?！薄坝心信笥蚜藛?？”“她那樣，有誰要？這么丑！又兇?！标愑钤谝慌孕χ辶艘幌略挕！安幌牖盍?，是吧？”林雨清一把掐著陳宇的胳膊，又一擰，陳宇痛得直叫：“雨清這脾氣，和陳宇最合適了，可惜陳宇結(jié)婚太早呀?！崩罹珠L看著陳宇大笑起來。其他人也笑了。林雨清覺得一絲紅色掠過了她的臉龐?！靶×职?，聽說你姨父升職了，到時你要在他面前多多美言我們幾句哦。”林雨清聽到李局長將話鋒一轉(zhuǎn)，不免心驚肉跳起來。“不敢，不敢，您別說這樣的話?！绷钟昵蹇粗罹珠L滿臉堆笑的臉，越發(fā)不安了?！靶×挚磥頊蕚湟x開我們了，對吧？”林叔笑著說?！斑@話怎么說呢？”林雨清不解地問。林叔訕訕地說：“我們崇州，巴掌大的地方，還建起了市，鳥都不想飛來，何況人？”林雨清有些不快，有點委屈地答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沒辦法呀。我想著在城里找個男朋友，人家還看不上我。這輩子只好只能在這小地方呆了?！笨諝庥行┠Y(jié)了。大家陷入了一陣沉默，林雨清從大家的臉上仿佛看到了城里另外一個家。陳宇應(yīng)該想起他城里有錢的妻子了，一臉傲氣和痘的女人。林叔或許想起了她一臉迷蒙的女兒，在城里讀初中生扎著一個小辮的小女孩。林叔嘆了口氣，說道：“所以嘛，你姨和姨父不會看著你流落到這個小城的，遲早會把你調(diào)到城里?！绷钟昵鍢O不喜歡別人提到他的姨父，她回答：“我不會去求他調(diào)到城里的，我在這挺好的?！彼室馀ぶ^，看著陳宇，又笑了起來：“我覺得有陳宇的地方就很好?！标愑钣帧昂俸佟钡匦ζ饋?。李局長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對了，雨清，你明天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幫我做點事情。”李局長說完就走了。林雨清惴惴不安地目送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