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只覺眼前一黑,向下猛落,跌在了一片爛泥上。伸手亂抓,發(fā)覺身邊已無祝姑娘在,急叫道:“祝姑娘……”耳中傳來祝姑娘的呻吟之聲,伸手過去,恰好抓住了一只手臂,爬過去道:“祝姑娘,你沒事么?”只聽祝靈兒道:“我,我的屁股……”少沖道:“怎么了?”祝靈兒只是“哎喲”不止。少沖聽她叫聲并不如何苦痛,知無大礙。
黯淡的光線從頭頂?shù)幕砜谏湎拢徽找妰扇松碇軆扇蓛?nèi),不知這地窟到底有多大。
少沖扶著祝靈兒起身,正聽見頭頂上方傳來湯燦的聲音:“這么貿(mào)然下去,恐不大妥當,……”兩人忙躲到暗處,心想:“這下死定了?!?p> 忽聽完顏洪光道:“你們站開些,老夫要發(fā)掌了?!鄙贈_暗叫不妙,拉著祝靈兒向更暗處摸去。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豁口處亂石垮下,霎時眼前盡黑,萬籟俱寂。
祝靈兒不禁“哇哇”哭叫起來,緊緊抓著少沖,道:“瓜仔,我們出不去了,怎么辦?”
少沖起初也慌亂無措,一聽祝姑娘哭聲,反鎮(zhèn)定下來,道:“祝姑娘,你別急,咱們還沒死,就有希望活著出去。你的火石、火折呢?”
祝靈兒方止了哭聲,打亮火折,照見窟內(nèi)亂石嶙峋,石上滿是泥苔,這窟顯是雨水沖蝕、天然塌陷形成。此時豁口處已被一塊大石堵住,一線天光從上面射下來,離底高有十余丈。
少沖道:“祝姑娘,你待在這兒別動,我上去推開石頭,咱們就能出去了。”
祝靈兒點點頭,把火折交給少沖。
少沖嘴上這么說,心中殊無多大把握,“長辮子”要封埋自己,決不容自己輕易就能出去,但終須試上一試。他順著石壁不久即到豁口處,頂住那塊大石試著一舉,那石足有千斤之重,竟不能動其分毫。他把兩腳放在著力處,這一次使出了全身力氣,仍只能撼動一下,再試兩次,弄得腰酸臂痛,氣喘吁吁。
祝靈兒在下邊叫道:“瓜仔,你行不行???”
少沖滑下石壁,到了祝靈兒身邊,道:“我歇了一會兒氣,定會推開的?!?p> 祝靈兒哭道:“你騙人,你推不開是不是?沒想到我要跟這臭瓜仔死在一處……”
少沖心中苦惱道:“女兒家遇事不想主意,就只是哭鼻子?!弊剡\功調(diào)息。隔了一會兒力氣漸長,又上到窟頂,鼓勁連舉兩次,仍是如此,自感推開大石,就算加上祝靈兒,合兩人之力也無法辦到。當下回到窟底,甚是沮喪。
祝靈兒哭著道:“瓜仔,我不想死,我才十六歲,還有好多事沒做過……”
少沖道:“我何嘗不是呢?師父的大仇未報、沉冤未雪,鏟平幫的傳幫之物也被我弄丟了,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不甘心?!?p> 祝靈兒道:“我還不知道爹娘是誰,長什么模樣,還在不在世上。”
少沖聽她提到生身父母,鼻子一酸,道:“我也是。”他只從何太虛口中聽到有關(guān)爹娘的一鱗半爪,是真是假還不得而知,當下又道:“你也是孤兒么?”
祝靈兒道:“我從小在華山修羅剎長大,白姐姐說我是師父從虎嘴中救下來的……白姐姐對我可好了,我好想念她,聽說人死了要到另一個世界,我死了也可以見到她了……”
少沖知她所說的“白姐姐”便是丁向南之妻白若霜,在鶴鳴山他曾見丁白二人刺殺真機子,為武當?shù)朗克瑓s不知白若霜已死。這才從祝靈兒口中得知,當日鶴鳴山祭典之后,丁向南活著回修羅剎,白若霜卻再也沒醒過來,并且尸體也被武當派扣在紫霄宮,說是剖解查明死因。
祝靈兒哭得累了,竟沉沉睡去。少沖心有不甘,亮火折四面找尋出路,這窟雖大,卻如一個大枯井,四面封閉。少沖終于頹然躺地,火折跟著熄滅,一陣莫名的絕望涌上心頭。
便在此時,忽有“嘩嘩”水流之聲入耳,聽去非溪非泉,仿佛瀑布。回想落入此窟前未見哪里有瀑布,此處能聽到瀑布聲響頗為奇怪,他一念好奇,循聲找去,驀地看見一束細長的光線自石壁處面透進來,原來石壁上竟有一道極細長的石縫,若非循聲至此,不滅火折,怎么也不能發(fā)現(xiàn)。
少沖大喜,叫醒祝靈兒道:“祝姑娘,快來啊,咱們有出路了。”
祝靈兒夢中驚醒,說道:“瓜仔,咱們這是在哪兒?”一覺之后,竟忘了身處何處。
少沖正對石縫,勁運雙掌,平推而出。掌到石落,一大束光射進來,照得他睜不開眼來。
祝靈兒喝一聲采,拉著少沖的手道:“瓜仔,這是什么地方,好美?。 碑斚葟拇虼┑目吡秀@出去。
只見前面一道飛瀑如銀河倒瀉,飛流直下,落入下面山澗中,眼前白霧蒸騰,耳中空谷回響,置身其間,令人塵襟頓爽。
祝靈兒手指瀑布,道:“瓜仔,咱們到那處玩去?!倍怂⑻幥懊娌贿h便是懸崖,臨崖有條險道通到瀑布里面。少沖見路徑過于危險,怕有什么閃失,便道:“咱們找下山的路才是正事,日后有空再來玩吧?!弊l`兒嘟了嘟嘴,拉起少沖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這會兒去玩?!蹦鞘罀毂谥挥蟹酱缰?,下方便是萬丈懸崖,稍不留神便會一同墜下尸骨無歸。
少沖扭不過她,與她手牽手踮著腳尖一步步捱過險道,終于來到瀑布之下。瀑布如一道水簾子掛在崖上,里面竟是別有洞天。瀑布下是個四丈見方的巖穴,石桌、石凳、石床一應(yīng)俱有,只是塵封已久,似乎多年前有高人逸士在此隱居過。
祝靈兒歡天喜地的道:“想不到這里有個水簾洞,倒是個好所在,瓜仔,你說咱倆在這里住個三年兩載好不好?”
少沖道:“這兒悶得緊,只怕三天兩夜祝姑娘就受不了了?!?p> 祝靈兒一撇嘴道:“你不信,咱倆打賭!”
少沖道:“我可沒閑工夫跟你打賭,……”言未畢,就聽祝靈兒道:“咦,這石頭能動……”只見祝靈兒把一個石凳轉(zhuǎn)了一圈,“咔嚓”聲中,巖壁上打開一道石門,門那邊似乎另有天地。
祝靈兒喜道:“啊,這兒有三個字:‘純陽洞’,定是個好去處!”蹦跳著已到門邊。
少沖正要跟上去,忽聽祝靈兒驚叫一聲,定睛看時,一條碗口粗細的巨蛇從門背后竄了出來。那蛇長有丈余,通體朱紅,只頭頂五彩斑斕,腦袋大如拳頭,作三角形,張開嘴來,信子朝著祝靈兒一伸一縮。
祝靈兒嚇得花容失色,雙腿如定住了一般,張嘴欲喊,卻喊不出聲來。
少沖不及多想,幾步?jīng)_上前拉開祝靈兒。那蛇迅疾竄上來,繞著二人纏了數(shù)周。少沖奮力擺脫,他越是掙扎,那蛇纏得越緊,到后來連呼吸也甚困難。祝靈兒早已嚇昏了過去,二人連同那蛇一起滾倒在地。
少沖只覺全身燥熱難當,體內(nèi)氣血賁張,快活真氣到處亂竄,憋得他面紅項粗,如欲炸了一般。他大吼一聲,竟張口向蛇身咬去,咬住便死死不放,涸涸蛇血順著他喉嚨流入他體內(nèi),一股腥臭之氣沖得他直欲昏去。此時他已神智不清,只知盡其之力咬住巨蛇,也顧不了蛇血中是否有毒。
他一陣頭昏腦熱之后,忽覺那蛇纏束之力漸漸松勁,到后來輕輕一振,蛇身竟軟脫落地,頭尾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蛇血涂了一地。
他劫后余生,兀自如在夢中,半晌才回過神,知蛇已死,原來自己所咬的正是那蛇的七寸,乃蛇的致命之處。他抱起祝靈兒退到一旁,一摸她鼻息,知是昏去而已,才放了心。
便在此時,耳中忽傳來幾聲極輕微的怪響,他本來心有余悸,聞聲立即閃到石桌之后,細辨怪響發(fā)自門那邊,巨蛇已足可畏,恐怕還有什么毒蛇猛獸,不禁心中砰砰而跳。忽聽到有人喃喃自語的念道:“……鴻鵠相隨飛,隨飛適荒裔。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但爾亦知足,用子為追隨……”
少沖聽那人反復(fù)叨念的便是這幾句,心下大奇道:“那人莫非是個瘋子?”他把祝靈兒輕放在地上,大著膽子輕手輕腳到了門邊,向里窺去。
里邊是個更大的巖穴,穴頂鑿有七個圓孔,作七星排列狀,七道天光射下來,照見穴內(nèi)光華璀璨,寶氣靄靄,想是反射水晶、瑪瑙之類寶石之故。
少沖仍未看見那人所在,又向里進了幾步,這才見靠壁處一方白玉床上盤坐著一個白發(fā)鶉衣的老道人。老道猿臂鳶背,容貌奇古。
白發(fā)老道立覺生人之氣,喝道:“誰?鬼鬼祟祟的,又想來謀害我么?”
少沖被他一喝,渾身打個激靈,結(jié)巴的道:“我……我不是……”正想自己打擾老前輩清修,老前輩不知要如何懲治自己,卻聽那老道喜道:“你是如玉,如玉,你真的來見我了?……”探頭側(cè)耳,不能移身,似乎雙目已盲,四肢盡廢。
少沖心中嘀咕道:“如玉?這個名字聽來好熟……”
又聽那老道道:“如玉,你過來啊。你還沒原諒我是不是?你不知道,我雖出了家,心中還是忘不了你,……”
少沖一下子想起“如玉”是未了師太未出家前的閨名,心道:“老師太青年時必定容貌甚美,才難怪這么多人為她癡迷。啊,是了,她有個老情人在此山中閉關(guān)修煉,莫非眼前這老前輩就是那個張阿松?”
他當下移步到白玉床前,長手一揖道:“老前輩,你認錯人了,晚輩喚作少沖,不敢請問老前輩尊姓?”
少沖一問方罷,才抬頭,那老道白發(fā)突然拂了起來,勁風打在他臉上,頓時摔了個跟頭。他爬起身,遠遠站開,摸著火辣辣的臉頰,莫名驚詫的看著老者。
老者白發(fā)亂舞,全身栗栗發(fā)抖,說道:“你不是如玉,你是煙花娘子,你是魔教妖人,你殺了我吧,哈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無足戀,死無足懼……我張松溪早已是該死之人,活到現(xiàn)在實在有愧于天……你怎么還不動手?快動手??!”
少沖見他神情猙獰,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心道:“他自稱張松溪,不是張阿松,是了,‘阿松’是他的小名?!备袅艘粫捍险咔榫w平息,他細聲的道:“晚輩斗膽,請問老前輩小名可是‘阿松’?”
少沖才問罷,老者頓即安靜下來,喃喃自語道:“阿松?阿松?”
少沖把那封書子取出來,走上前道:“有位師太托晚輩把這封書子交給一位姓張的前輩……”話未說畢,不料張松溪長發(fā)卷至,把他壓在床沿上。頓覺白玉床寒氣逼體,連氣也透不過來。
老者道:“誰是阿松?這名字好生熟悉!”
少沖心道:“這老道士雙眼俱瞎,四肢殘廢,又瘋瘋癲癲的,武功之高,與白袍老怪、活吊死鬼不相上下?!笨谏险f道:“我也不知道,是……”眼角余光見到掉到地上的書子,那信瓤已掉出來展開,上面的字句映入眼簾,他不禁脫口念道:“阿松吾兄:曾記黃鶴樓頭初識,你我一見鐘情,‘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流光易拋,紅顏白首,癡心誰知?恐兄心中已無妹矣。昔日之事,妹不該任性刁蠻,視吾兄為路人。自吾兄入山做了道士,從此音信杳然,妹亦嫁作他人婦。所嫁非匹,終日郁郁寡歡,心中漸有悔意。奈何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覆水難收,事過不再,終于灰心世事,遁入空門。本該斷絕塵緣,但心中一事耿耿,不告不快:……”
少沖念信時,已覺老道白發(fā)上勁力漸漸松動,斜眼瞧向他,只見他面色陰郁,若有所思。
張松溪聽少沖停了下來,急道:“念下去!”
少沖道:“是!……妹當日生氣乃因見吾兄與表妹太過親昵,暗生醋意。而吾兄之歉辭中,分明不知妹其所以然,以致未獲小妹諒解。如今想來,吾兄肯出家為道,與表妹不過兄妹之情而已,事變皆因小妹多心,果由因生,報應(yīng)也該由小妹一人承擔。吾兄保重,勿自為念。妹傅氏如玉頓首?!?p> 少沖念罷向后一掙,脫開他發(fā)絲的纏縛,退后幾步,見張松溪神情沉重,口中不停的道:“如玉,你好傻啊,如玉……”
張松溪腦子里漸漸清醒,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兩人年輕之時本是一對佳偶。張松溪是衡陽知縣之子,傅如玉亦是當?shù)厥考澢Ы?,兩家門當戶對,家人亦樂見其成。
兩人時常結(jié)伴出游,家人也不管束。一日遇見一靼韃惡徒落水欲沉。張松溪救他上岸,想到國仇族恨,仍要致他死命。傅如玉力主網(wǎng)開一面,但張松溪還是執(zhí)意殺了他。次日傅如玉突然不理張松溪,任他如何致歉亦無濟于事。
張松溪以為如玉為著昨日之事生氣,覺得她不可理喻,恰巧又遇云游至此的武當?shù)朗?,說他根骨奇佳,愿收他為徒,從此做了道士。而他未嘗不留戀如玉。一次下山尋訪,獲知如玉已嫁給了一個客商,去了山東,為此消沉了好一陣子。
一日張松溪閉關(guān)修煉,突然耳邊響起如玉詠唱昔日酬和的詩句,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心神激蕩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俱廢,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他當下問少沖道:“八十多年沒見面了,她還好吧?”
少沖道:“晚輩與老師太偶然相遇,老師太為救晚輩受了傷?!碑斚聦⑶逅炙鲋侣允隽艘槐?。
張松溪搖頭嘆息道:“原來是一場誤會,不想釀成終生遺憾,豈非天意?”
少沖心想:“老前輩這會兒怎么不瘋癲了?”正想至此,忽覺體內(nèi)有股熱流涌動,起初并沒在意,不一會兒渾身躁熱難當,氣血翻騰如欲噴出。暗自心驚道:“哎喲,蛇毒發(fā)作了!”
他不想死在老前輩練功的石室中,一邊急著撕開身上衣服,一邊向門外走去。但未等他走到門邊,一股氣血直沖腦門,眼前一花,額頭撞在石壁上。
爬起來已分不清東西南北,神智九分迷糊,尚存的一分清醒只求離老前輩遠遠的,以免老前輩見了厭惡。于是手足俱用,在地上一陣亂爬。
正當他熱得欲昏死過去,忽然摸到一塊冰涼的石頭,他本能的合身抱住。那石頭實在太過冰涼,他一會兒便覺寒氣侵體,幾欲凍僵,但一旦離開石頭,熱氣復(fù)熾。逼得他在石頭上顛來倒去,痛苦非常。
后來他以頭頂在石上,四肢張開,只覺體內(nèi)寒氣上升,熱氣下沉,兩氣在丹田之處匯合,不冰不火,不冷不熱,全身舒服之極。他便這么立著不動,不斷的發(fā)動體內(nèi)快活真氣,去與到達丹田的寒氣調(diào)合。不知什么時候已不再覺得冷熱,腦子也清醒了許多,睜開眼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倒懸著一個人,不禁驚叫出聲,差些摔下石去。
那人道:“氣聚丹田,不許說話!”正是白發(fā)老道張松溪。
原來少沖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石室半步,而是迷糊間爬上了張松溪練功用的寒玉床。
大凡練內(nèi)功者最易心意不專、頭腦發(fā)熱而走火入魔,寒玉性冷,世間少有,以之為床,可助練功者壓制邪念,入物我兩忘之境,練功至龍虎交關(guān)之時寒玉床尤顯重要,有的人練功若干年無法打通玄關(guān),有了寒玉床則可一日功成,以是為內(nèi)家視為練功之寶。
本來少沖體內(nèi)的正氣功真氣已有小成,只因他平常不善導(dǎo)引,所發(fā)揮的僅其十分之一而已。他一心想走得遠遠的,哪知誤打誤撞上了寒玉床。他遵從張松溪閉上雙眼,將真氣會聚丹田,即入物我兩忘之境。他頭下腳上導(dǎo)引體內(nèi)真氣,不覺間功力大進。
張松溪伸出二指,輕放在他胸口的氣海穴上,立有絲絲真氣自他指頭鉆入他體內(nèi),順經(jīng)脈流遍全身,帶著少沖的快活真氣不斷的匯入他丹田之內(nèi)。少沖這時已全然忘了一切,仿佛飄在大江上的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任意東西。
不知何時張松溪收了功,少沖睜開眼,見老前輩頭頂直冒氤氳紫氣,額頭豆大的汗珠滾落,知老前輩為自己驅(qū)毒,必費不少功力,心有歉意,下床來向他磕頭道:“老前輩救命大恩,晚輩沒齒難忘?!?p> 張松溪緩緩的道:“這床左首的壁上,刻著一套與此功法相應(yīng)的拳法,你先熟記于心,日后勤加修習,以陰化陽,以柔克剛,方能除去你體內(nèi)殘存的赤陽戾氣?!?p> 少沖感激涕零,稱聲“是”,來到左首的壁前,見壁上刻著三四十圖畫,皆是同一人,各具架勢,連起來是一套拳法的圖示。他細看之下,不禁大為奇怪:大凡拳術(shù)皆走剛猛的路子,拳出迅捷,虎虎有聲,制人要害,而壁上所刻演拳之人時如扳槳,時如推磨,慢條斯理,好整以暇,絲毫不似與人過招。當下便道:“老前輩,這拳法也能與人打架么?”
張松溪微有不悅,道:“難道學了武功,便是要與人打架?”
少沖聞言,大感汗顏,心道:“是啊,他讓我練拳療毒,又不是叫我打架?!北阌猪樦谏峡坍嫃念^看下去,心中存想如何抱拳,如何提腿,如何出步,如何轉(zhuǎn)身,立引動體內(nèi)真氣從丹田發(fā)出,禁不住揮拳出腿。他照著一招一勢比劃,卻是十分的別扭。
只聽張松溪道:“此拳要義,乃是‘陰陽開合,快慢相間,虛實轉(zhuǎn)換,剛?cè)岵?。你一心想著占人機先,總想搶在別人前頭,便是與此拳法之理大悖。所謂‘進一步風急浪涌,退一步海闊天空’,凡事不妨退一步想,不與人爭競,安守自然之道?!?p> 少沖聽了大為不解,道:“什么是自然之道?倘若別人找我的岔,我也要退一步,任他欺負么?”
張松溪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順乎自然,即一切任其自然而然?!彼娚贈_還是抓耳搔腮不得其解,又道:“你再往右首的石壁上看去?!?p> 少沖來到右邊的壁前,見壁上也是刻畫,共有五幅。只是有的畫中是一人,有的卻有多人。朝第一幅看去,見是一道士袖手安坐,巋然不動;第二幅中道士身旁圍了一大群人,一看都是光頭和尚,足有六七十人之多,個個挑眉豎眼,似對道士不滿。
少沖心下道:“不好,和尚以多欺少,道士要吃虧?!痹偻谌慈?,只見畫中一和尚躍在半空,右腿前踢,指向道士,左腿曲在胯下,隱然欲施連環(huán)腳,那道士仍紋絲未動。
少沖不禁為道士擔憂,忙向下一幅看去,見那和尚已過了道士頭頂,卻如斷了線的紙鳶,正飄搖下墜,而那道士仍是坐著。
最后一幅畫中眾和尚都向道士豎起大拇指,以示贊服。
少沖看罷,尚未明白道士如何挫敗那和尚的進攻,便回過去看第四幅畫,才見那道士右手微抬,捏著劍指,另四幅畫卻均是袖著手,可見和尚落敗必是因他這一招之故,但究竟為何這么微一抬手便破解了和尚的連環(huán)腳,卻百思不得其解。
卻聽張松溪道:“世人皆知先發(fā)制人,后發(fā)而制于人,卻不知后發(fā)也有后發(fā)的好處。先動者破綻根底皆為我所窺,而我可從容破解。當然,看清敵人破綻之后,出招須快且制人要害,使敵再無還手之力?!?p> 少沖聽了,不住點頭道:“原來也不是任人欺負,逆來順受,只是別人太過窮兇霸道,我不得已才還手?!彼谏想m這么說,心下卻未真正領(lǐng)會。
他所學武家劍法第一招“望眼欲穿”便是先發(fā)制人的招術(shù),“流星驚鴻步法”也是以“以動帶動,敵動則亂,亂則為我所趁”為旨,如今要他明白后發(fā)制人之理,當真難極。
張松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一犯我,我必犯人。我派武功不主攻亦不可侵犯,犯者立仆。嘿,這還只是‘以靜制動,以慢擊快,以短勝長’,你已如聆玄言,恐怕這‘以陰化陽,以柔克剛’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p> 少沖聽老前輩語有輕視之意,心下不服,道:“‘以柔克剛’這句話晚輩倒是聽過的,只是晚輩一直不信,譬如雞蛋是柔,石頭是剛,脖子是柔,刀子是剛,雞蛋碰石頭,脖子挨刀子莫非還有勝算么?若是有道理不用說也會明白,若是沒道理說什么也不會明白。”說了這席話似覺對前輩有所不敬,又說了一句道:“請恕晚輩直言?!?p> 張松溪哈哈一笑,道:“疑而不受,直言無忌,孺子可教也!你過來,瞧我嘴里!”說罷張開嘴巴。
少沖不知何故,走上前瞧了瞧,道:“前輩要晚輩瞧什么?”
張松溪道:“我的牙齒是不是掉光了?”
少沖道:“是。”心下想:人老脫牙事屬尋常,又有什么奇怪?
張松溪道:“何以牙先亡而舌尚存,是柔弱能勝剛強者也。以刀劈水,刀去而水不留痕,是柔弱能勝剛強者也。矛易斷而鞭耐折,冰有形而水無棱,此類例子隨處可見,而世人不察,堪為嘆也!”
少沖聽他一番“之乎者也”,雖未全懂,卻也有所領(lǐng)會,心道:“雞蛋碰不過石頭,脖子挨不過刀子,難道是雞蛋脖子不夠柔弱之故?”
又聽張松溪道:“明白了‘以柔克剛’,還須明白‘陰陽互化’之理。你定是見過太極圖的……”
少沖問道:“什么太極圖?”
張松溪道:“便是一個大圈,內(nèi)中一黑一白兩團互抱,狀如兩魚首尾交游,有運轉(zhuǎn)之貌,俗稱‘陰陽魚’?!?p> 少沖道:“啊,我知道了,道士衣背上便有?!?p> 張松溪點頭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遂成萬物。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彼此消長,至極而反,生生不息,離而復(fù)合,合而復(fù)離,是謂天常;萬物所出,肇于太極,化為陰陽。故柔毋須一味柔,剛毋須一味剛,陰陽開合,剛?cè)岵?,方能合乎天道,順乎自然??梢_到這等境界,卻非常人所能及。”說罷搖了搖頭。
少沖知他搖頭之意,乃是認為自己不能做到,這一回他不得不服,覺得老前輩之言已如此玄奧難懂,做到當然更難,便道:“晚輩笨得緊,自是做不到了?!?p> 張松溪道:“說難也不難,倘若你能忘掉以前學過的武功,心無外想,隨意所至,便能做到了?!?p> 少沖心想:“‘隨意所至’這句倒是與‘隨心所欲掌法’的‘如意所之,率性而為’相契合,只是老前輩要我忘掉以前所學,是不是連‘隨心所欲掌’也一并忘了?”他自幼好強,越是難做之事他越想做到,況且還須驅(qū)除體內(nèi)余毒,心想不妨一試,便道:“便是什么也不想,這個容易之極。”
當下閉了雙目,屏棄雜念,可他越想屏棄,越是雜念紛呈,一會兒是蘇姑娘與武名揚成了親,一會兒是師父含冤屈死,一個念頭壓下去,另一個念頭又冒上來,
他睜開眼大叫道:“不行,不行!”才知這“什么也不想”也是如此之難,不禁有些氣沮。
張松溪道:“你到寒玉床上來試試?!?p> 少沖走上寒玉床,頓覺寒氣侵體,立引動快活真氣發(fā)自丹田。他閉上雙目心空萬慮,讓快活真氣在體內(nèi)隨意流轉(zhuǎn)。
只聽張松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沉肩墜肘,含胸塌腰。氣沉丹田,抱元守一。第一式,金剛搗碓……”
少沖眼前立即浮現(xiàn)一個小人,他身微下蹲,兩肘微屈,掌心朝下,到與臍齊時身微左轉(zhuǎn),左手順纏,右手逆纏,到左掌與肩齊時又身往右轉(zhuǎn),順逆纏絲顛倒過來,一招一勢無不清晰可見,少沖不自禁跟著他演練,自“金剛搗碓”、“白鵝亮翅”到“高探馬”、“雙擺蓮”,一招招下去,隱覺雙臂、雙掌、兩腿間及身周都有股股暗勁猶如旋渦般繞轉(zhuǎn),時開時合,時順時逆,時緩時疾,時隱時顯。轉(zhuǎn)招換勢間猶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最后深納一口氣,雙掌垂放,睜開雙目,只覺心胸開闊,真氣充沛,天地間萬物也如變了模樣一般,跳下寒玉床,霽然色喜道:“前輩,我練成了!”
張松溪道:“‘混元太極功’乃我晚年力作,當中亦有不少太師父、師父的心血,你已練成,算是后繼有人,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去吧,這里所遇之事絕不要向外人提起。”
少沖心存感激,道:“晚輩深受宏恩,不知道能為前輩做些什么。前輩若無徒子徒孫在此,晚輩就留在這里幾天,為前輩煎茶掃地。”
張松溪搖搖頭道:“我死期將至,用不著了?!?p> 少沖聞言吃了一驚,見老前輩面色如恒,不似在說瘋話,說道:“前輩,你好好的,你不是開玩笑吧……”
張松溪道:“你殺死的那條赤蛇是我‘混元一氣功’的真元,我全靠它才得以續(xù)命,不然早在十年前就因走火入魔而命喪?!?p> 少沖才知因自赤蛇之死,而赤蛇恰恰又是自己殺死的,心中大為自責,道:“老前輩,我不知道會是這樣,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救?”
張松溪又是搖頭,道:“你是無心之過,不必引咎自責。你若不是辛苦為我送信,也不會遭遇‘混元赤練’的襲擊,若不是吸食那畜牲的血汁,也不會練成‘混元太極功’,可見這是你的機緣,也是天意?!闭f完這話,眼皮搭了下去。
少沖心抱著他腿叫道:“老前輩……”便在此時,忽聽祝靈兒在門外叫道:“瓜仔,你在哪里?”又有一個人的聲音道:“小丫頭,你在這兒作甚?這不是你來的地方,還不快走!”另一個失聲叫道:“呀,師父,石門打開了!”先那人驚道:“師父!”叫聲中奔進室來。
那人第一眼看見少沖,喝道:“你是什么人?”再看張松溪雙目緊閉,驚聲叫道:“師父,你怎么了?”上前抱住張松溪。
少沖立忙讓到一旁,認出他是武當派的鎮(zhèn)元道長,曾在BJ邀師父鐵拐老赴會武當時見過,心想:“原來張老前輩是他師父?!币娎锨拜厡⑺?,心中也是難過。
鎮(zhèn)元子急為師父注入真氣,張松溪咯了一聲,雙目半睜,低聲道:“提防,提防……”
跟在鎮(zhèn)元子后面進來那個青年道士忙湊近去問道:“太師父,你說什么?提防,提防什么?”
張松溪卻連說了兩個“提防”,終于咽了氣,腦袋耷拉下去。鎮(zhèn)元子向師父狂注真氣,不見任何起色,亂中方寸已失,怒眼盯向少沖,道:“是你殺了我?guī)煾?!?p> 少沖連忙雙手亂擺,道:“不是,是……”未等他說完,鎮(zhèn)元子抽出腰間寶劍,向少沖沖走來。
少沖有嘴說不清,何況老前輩雖非自己所殺,卻也與自己相干,他心目中武當?shù)朗慷疾皇呛萌?,自知落入他們手中十分不妙,心念一動,轉(zhuǎn)身便向石門沖去。出門時正好與祝靈兒撞個滿懷,捉住她手臂道:“快走!”拉著祝靈兒飛步向山下奔去。
鎮(zhèn)元子心中尚一絲僥幸,希望還能救活師父,不敢多有耽擱,只得叫徒兒靈虛去追少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