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飯間，眾人惴惴不安，并無食欲，只圍坐著吃茶敘話。
蕭姨娘滿臉的愁緒“早知今日，當(dāng)初我就該多存些糧，也不至于現(xiàn)在為難，老爺愁得和什么似的。太太，您說這可怎么辦是好啊？”
“不是說早早的就上了折子，求朝廷出面賑災(zāi)嗎？怎得遲遲的沒有動靜啊，如此下去，我們也難維持，現(xiàn)下每日一兩碗清粥，他們也能沉得住心氣，若是連這一兩碗清粥都沒了，那可真是不敢想?！蹦赣H只絮絮道。
“太太說的很是呢，肚子有糧，千好萬好，餓上一兩頓，五臟廟犯了嘀咕，什么兇的險的，怕也得試上一試?！?p> 蕭姨娘吃一口茶，又道“現(xiàn)下糧價漲的厲害，到比那些金啊玉的還要值錢，這是什么世道啊?！?p> 我起身，向母親和姨娘茶盞里添了茶“這又有什么奇的，那些勞什子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現(xiàn)下這情景，不知還要到什么年月里去呢，倒是活著比這些金銀之物要緊些，活著便要吃飯?！?p> “只是餓也罷了，只怕還有其他的呢?！?p> 母親和蕭姨娘一臉疑惑只問“這話可怎么說的呢?！?p> “常言道，大災(zāi)必有大疫，恐怕和洪水來的不僅僅是饑餓，還有時疫。”
母親只落了淚“餓也就罷了，若再有時疫，那可別讓人活了?！?p> 我只遞了帕子說“母親不必?fù)?dān)憂，這只是我猜的，那里就那么慘了，別哭了，對眼睛不好。”
眾人只是勸慰。
蕭姨娘勸慰說“太太，現(xiàn)下我們這兒再安全不過的，太太不必?fù)?dān)心?！?p> 蕭姨娘只轉(zhuǎn)了話頭，說起別的事情，眾人只吃了一盞茶后各自散了。
我只扶了母親歇息了，轉(zhuǎn)身出門，看蕭姨娘坐在園子里的石椅上，正走神呢。
我走到她面前略行一禮“蕭姨娘?！?p> 她一震，轉(zhuǎn)而回頭看我“太太歇息了?！?p> 我點點頭。笑問“姨娘可是有事找我?！?p> “也不是有什么事，只不過最近老爺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頭發(fā)都急得白了，他才不過三旬啊，妾身實在是不忍看到老爺這副模樣。大小姐也知道，我不過是個內(nèi)院的婦道人家，又不識字，就算有心要問一問，外邊的爺們們也都不過說些安慰之語?！彼f著只拿著帕子擦淚。
我咸少看見蕭姨娘流淚，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個極堅強的女子，如此番，我當(dāng)下卻不知道怎么面對她。
只好扶了扶她的肩膀“姨娘不用擔(dān)心，我看了近日的邸報，只說臨省的災(zāi)情很是嚴(yán)重，現(xiàn)下只忙著黃河決堤的事呢。又說皇帝陛下很是震怒，太后娘娘詰問了管河工的攝政王，王爺說今年開春便出了諸多的黃河治理策論，可難就難在戶部不撥銀子啊，沒有銀子所有的便都是空話罷了，他派出自己身邊精銳，去救災(zāi)?！?p> 我頓了頓又開口“幾日前，太后娘娘在宮里宴請攝政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攝政王，幽禁于內(nèi)府中。又急急的下了數(shù)道罪己詔，又急著派人去賑災(zāi)，修建壩口，只是此次被水沖的地區(qū)太大了，又沖了我們這邊的糧儲地。一時間，要從別的地方撥糧來，也要些許時間?！?p> “天爺啊，這可不是神仙打架，苦了小鬼啊?！笔捯棠镏豢嘈?。
晚間時候，父親回了府，用飯時多有難色。眾人看了只得靜聲凝氣，不敢說笑。
用過晚飯，父親默默地去了書房，眾人只說了一會子話，便散了。
因著雨天，災(zāi)情嚴(yán)重，弟弟也早早從莊子上還家。他的先生，原本就是章府章伯父的學(xué)生，現(xiàn)下只去投奔了章伯父。許久未和弟弟見面，便與他在一旁閑談。
他看父親離去時多有難色，不免開口問道“長姐可知父親為何這般，可是為了災(zāi)情，我回家時看到城里的景象，雖處處也有難民，但也算秩序井然?！?p> “父親是愁糧食，現(xiàn)在的平靜，只怕為了一場更大風(fēng)暴。”我只看著庭院里淅淅瀝瀝下著的雨，雨滴滴在潭上，水面上擊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思慮再三“這也未必是難事，我們這兒向來是被稱為中原糧倉的，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想必也有存糧吧。只是難的是讓人心甘情愿的拿出糧，雖說是情誼，但也不能強求?！?p> 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夾雜著潮濕的氣息，略有些涼“再也沒有這樣的道理，讓人平白無故的拿出自己糧食，來做好事的，太平年間也就罷了，偏又是這樣的年月，難保心里不打鼓?！?p> “其實也不是沒有法子，只是難保讓父親委屈了些?！?p> 他只抬頭看向我“這話怎么說?！?p> “自古士農(nóng)工商，商人是排在最末尾的，雖然現(xiàn)在城里有諸多糧商，難保不是待價而沽。少不得父親要去周旋。商人重利，這也無可厚非。只是非常時刻須得行非常之舉動。”
我吃一口茶，不去看他“或捐，或征，或借，或買，又或是待朝廷賑災(zāi)糧款下來再補，也都是個行程。只是一點，萬萬不能強取豪奪，一則他們也是不易，只從聲名上就矮了別人半頭，二則，這事情看起來再怎么合情合理，那也只是別人的糧，他們不肯也沒有法子，可要好好和人家說便是了?！?p> 他只點頭“這很是，只讓衙吏大人們登記好冊子，只等平安度過，再讓父親寫個牌匾送給他們也是榮耀的，施粥時，也給他們搭些棚子，讓父老鄉(xiāng)親知道，也是他們商場上的好名聲不是。”
“這樣很好，只是不知父親有沒有其他的顧慮?！?p> 他點頭說問過父親再下定論。急急的去了父親的書房。
夜?jié)u深了，茜云給我撐著傘，只回到房里睡下，自是不提。
第二日，我只坐在靠近窗戶的小榻上，隨意翻了一本《詩經(jīng)》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茜云取了湯水，擺在了桌子上，抬眼看見我大開著窗戶，臥在那里看書，她急著拿了一床小小的輕紗被圍在我的腿間。
“那里就冷死了，巴巴的把這勞什子棉被找來作甚，沒得讓人生汗?！?p> “奴婢是要勸小姐關(guān)窗子的，想到小姐定是不依，天氣潮濕又有風(fēng)，恐染了寒氣又要著涼了就不好了。這樣圍上這個小被子，既不耽誤小姐看雨，也不會累著奴婢被夫人說，可不是兩全了。”
“就你機靈鬼似的，你只留幾前那一扇吧，可我那里這么嬌弱的，又不是那些古董字畫上不了潮，受不了濕的?！?p> 她只聽我說，又去關(guān)窗戶，正關(guān)著只看向窗外“呀，那不是少爺嗎。正急急的向這邊走呢?！?p> 她正說話之際，已有人來敲門，進(jìn)屋脫掉身上的蓑衣雨帽，又脫了腳上的木屐。
我趿拉的鞋，忙拿了手帕擦掉他臉頰上的雨水。
“這是從哪里來，穿了這身竟像個漁翁似的。”
“剛和老爺在外邊，嫌打傘太煩，才穿了這身。長姐莫笑，這是頂好又細(xì)致的細(xì)竹葦草摻了野鴨子毛編織的，既輕便又防雨?！?p> “少爺吃盞茶暖暖?！避缭品盍艘槐K茶給弟弟。
他只接過，輕輕刮了下茶沫才又接著說“昨晚，我和父親說了關(guān)于現(xiàn)下糧食的困境，父親也說可以一試。今早故和父親走了一遭。雖說我們這兒糧鋪不少，但是多有推脫，父親也無意為難他們，只有一兩家愿意出糧的。但是到底還是要父親打條子，父親臉色不虞，但也暗暗壓下。也將此時困境一一寫明，奏給了朝廷，雖然從未有此種先例，但也逼于不得已。不過總算可暫解燃眉之急啊?！彼f完吃了一口茶。
“雖然有些過了，但也好，有這些條據(jù)總算不能再糾出其他事端了?！蔽铱此W角衣袂有些水汽。
“快回屋去吧，讓廚房燒些熱水梳洗一下，著了風(fēng)寒可就不好了?！?p> 他點頭，穿好蓑衣雨帽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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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雨終究是止住了。天邊又是艷陽高照，經(jīng)此大雨連綿，若再不止，這季收成怕也是好不了。不僅又讓人心生擔(dān)憂。但總歸是有好事情的，只是說臨省決堤的壩口止住了，朝里正商議各地方賑災(zāi)等事項。我不僅暗暗松了一口氣。
然，賑災(zāi)之事未定，時疫先來，此癥多為發(fā)熱，嘔吐更兼腹瀉之狀。追根溯源多為吃水的井被污濁，又不煮熟了吃，病從口入，又少食缺穿白日熱，晚上冷寒，以至終成病候。比傷寒還要兇猛。一時間內(nèi)，人心惶惶。
松陽縣雖未發(fā)現(xiàn)時疫，但為安全起見，也命人燒些艾葉，煮些綠豆湯，檢查城內(nèi)外的吃水的水井，檢查是否污濁。
院墻北側(cè)原是城里的道路，以往都是人聲鼎沸的，現(xiàn)下因著種種卻是靜的嚇人。隔壁再也沒有傳來員外小女兒的笑聲，只留下一院子的青苔痕痕，墻角處的雜草也因雨水長得旺盛之極，茜云只得拿了鋤頭一一把它們鏟掉。
“可惜了，那盆六月雪都淹死了，只是這些雜草長得那么盛，怪可惡的。”
我只笑笑不搭她的話。
這日，我一如往?？葱╇s記外傳。正看在興頭上，外間有人傳章小姐來了。
我起身相應(yīng)，她也笑著向我走來。
“你這個懶丫頭，可是在榻上臥著吧?？窗岩路寂蘖?，頭發(fā)也松松的，可是剛起?！?p> 我不好意思笑笑“哪里就這么貪睡了，也無事便臥在那里看了本書，只是這個時候姐姐怎么來了。聽說外邊的病正鬧得厲害呢，很是不該出門的?！鞭D(zhuǎn)頭又喊茜云泡茶。
“無礙的，我是坐了馬車來的，捂得又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路上也熏艾，還配了你送去的藥材裝的香囊，不必?fù)?dān)心我?！?p> 說著話已有茶盞奉上來，各自接過吃了一口。
“今日原是有要事，才來的，要不然我也不冒險出來?！?p> 我抬頭看向她“何事?！?p> “昨日父親和先生說起來，現(xiàn)下之情景，很是贊了伯父一通，幸而伯父妥善安排，才沒使得城里發(fā)生混亂。今天偶然聽說，糧食不夠，特特讓我來一趟。”
“他原是要自個兒來的，你也知道，父親那身子···所以我才自告奮勇來的。我家也有一個庫，里面也存了不少糧，存著也是無用，現(xiàn)下急著用，何不先解了燃眉之急。這也是為了父老鄉(xiāng)親的好事，況且我們素日相處又是極融洽的，你家有了難事，我又怎么能束手旁觀呢?！?p> “姐姐大善，父親沒有去你家，怕是不知道姐姐家里有糧，不然早就去了，怎么還等著你來說，早就連夜去你家扛去了?！蔽倚χ蛩卸Y，眾人聽聞也笑。
“也不是我非要來，只是要等朝里的糧，怕不知多早晚呢？”
“為什么這么說，不是說已著手安排賑災(zāi)之事了?！蔽抑灰苫?。
她嘆一口氣“你別看咱們這兒，安安穩(wěn)穩(wěn)的，每日有一兩餐熱粥吃得，那些被淹了的地方可要難了，又是受饑，又是疫病的，幾乎讓人不能活下來?！?p> “只聽說，皇帝陛下下了幾道罪己詔，早也派了幾位朝中閣老去主持賑災(zāi)之事?！蔽抑豢聪蛩?p> “現(xiàn)下洪水倒是好了，偏偏又有了疫病，水是能躲過的，只是疫病無常，只是現(xiàn)在他們只忙著研制治療疫病的方子吧?！?p> 她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道“皇上太后已經(jīng)下令處死攝政王了，攝政王身邊一眾黨羽皆以流放。就連平日里與攝政王交集過密的人也受到了牽連，雷霆之怒，讓滿朝文武，不禁心驚膽戰(zhàn)?！?p> “怎的就到了這個地步了?！蔽抑粐@。
“也不怪皇上生氣，又是天災(zāi)，又是疫病，只怕是平日里多受攝政王的掣肘，如今正好趁這檔子事兒嚴(yán)罰重罰，以解心頭怒氣，還能博得愛民如子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啊?！?p> 我點點頭，不僅嘆了一口氣。
只在一起說了一會子話，章櫻兒便急急的回府了。
起身送了她，略略梳洗一下，向父親回稟了此事。
第二日，章府遣人送來糧食，說不夠再送來。
九月中，朝中自是派了內(nèi)閣齊大人來臨省與江省賑災(zāi)，父親聽聞了不由得松了口氣。
松陽縣丘陵高處莊稼谷物，倒略有些收成。只是從別省來逃難的人數(shù)不少，只得登記造冊，重新批了地方，建房居住，又分了些荒地，只給他們各自耕種生活。只是現(xiàn)在還是得由朝廷救濟(jì)。父親只寫了安置難民的折子，送至朝中，自是不說。
十月，太醫(yī)署出了治療疫病的方子，并派了太醫(yī)署下設(shè)的醫(yī)館之中的醫(yī)女，大夫救治民間。
十月底，疫病幾乎已經(jīng)控制，皇帝陛下又下了令，為感懷民間醫(yī)館醫(yī)舍出藥救治百姓之善舉，免兩年稅，以撫之。
十一月中旬，又下了旨免了此次洪災(zāi)地區(qū)的賦稅。
進(jìn)入臘月，又撥下冬衣給難民，以備冬日穿戴。
歲末年初，查出了一批貪污納賄的官員，下令斬于菜市口，懸掛于城口一月不取。一時間，朝內(nèi)官員各個謹(jǐn)言慎行。
乾元十年春，春季青黃不接，從西南糧倉調(diào)糧，以備春用。
由于乾元九年末，朝廷撤了一批貪污納賄的官員，又逢“大計之年”，原本放在年末的“大計”提前安排上了行程。
所謂“大計”便是官員的考核，京里的官為“京察”，地方官便是“大計”。
凡是“大計之年”，地方督撫藩臬要對轄區(qū)內(nèi)所有官員進(jìn)行一些考核。朝中自有明文規(guī)定，要求督撫們要做到公平，不偏不倚的對官員進(jìn)行考察。并確立相應(yīng)的懲罰措施。
但是，縣令等一眾的地方官員的命運，卻始終掌握在督撫手中。朝廷和吏部天高皇帝遠(yuǎn)，往往不能有效掌握地方低級官員的考核。
原本，父親任期不夠，并不在此次“大計”考核之中，卻因此次“決堤”因禍得福，吏部特列六個處理恰當(dāng)適宜災(zāi)情的縣府官員，入此“大計”考核之中。松陽縣便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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