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一個小石子或許也能夠激起驚濤駭浪。
王安石一直都認為這些為富不仁的大地主,乃是國之蛀蟲,如今讓他撞上此案,又有張斐在下面鬧,他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也可以借此去積累政治資本,因為李四一案恰好涉及到他變法的核心內(nèi)容,他可以借此去宣傳自己的主張,以此來得到朝中更多人的支持。
故此他在朝中大肆批評高利貸,同時要求寬恕李四、曾氏之罪,嚴懲陳裕騰。
他這一鬧,事情就變得復(fù)雜起來。
如果說沒有王安石,這官員之間,還是能夠相互“諒解”的,以陳裕騰的家世,不至于會這么棘手,道理很簡單,大多數(shù)人屁股都不干凈,當(dāng)然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這是一種政治默契。
但是王安石在上面鬧,下面的官員可就不敢輕舉妄動,怕引火燒身,目前王安石在朝中是炙手可熱重臣,深得神宗器重。
都說死道友不死貧道。
但目前還是開封府承受著所有的壓力。
上至皇帝重臣,下至地主百姓,全都盯著開封府。
知府呂公著深知其中利害關(guān)系,自也不敢怠慢,他們先是派人將陳裕騰、曾氏等人收押,又讓開封府二把手通判李開親自前去詢問口供,調(diào)查此案。
按理來說,這種契約糾紛案,怎么也不可能讓開封府二把手去詢問口供。
“呂知府?!?p> “查到了什么?”
呂公著見李開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文案,向李開詢問道。
李開道:“有一點很奇怪。”
呂公著忙問道:“此話怎講?”
李開道:“宣讀契約的證人,表示自己只是宣讀契約,對他們之間的商議,并不知情,關(guān)鍵是在于曾氏的口供,根據(jù)李四最初的供詞,曾氏應(yīng)該一直都參與其中,但是當(dāng)我詢問她,最初他們之間的協(xié)議是用她抵償本金,還是抵償全部債務(wù)時,曾氏卻說自己毫不知情,都是李四跟陳裕騰商定的。”
呂公著喜道:“你的意思是,曾氏與陳裕騰早有私情?”
李開點點頭道:“有這可能,但也有可能是曾氏嫁給陳裕騰之后,才移情別念的,目前還難以判斷,而且根據(jù)親親相隱法,即便曾氏是作偽供,我們也拿她無可奈何。”
親親相隱,簡單來說,就是包庇親人,一般不能論罪,除非涉及到兩種罪,第一,謀逆之罪。第二,類似于家暴這種相互傷害罪。
那么曾氏作為陳裕騰的妻子,她當(dāng)然可以拒絕提供一切不利于陳裕騰的供詞,你還不能對她刑訊逼供。
呂公著眉頭一皺,立刻在桌上翻了起來。
李開道:“不用找了,祥符縣根本就沒有詢問過曾氏,因為通常情況,衙門只會認同契約的?!?p> 呂公著思索一會兒,“如果曾氏與陳裕騰有私情,為什么曾氏不反咬李四一口,她可是一個重要的證人,而且受親親相隱的庇護?!?p> 李開道:“這一點我也考慮過,可正如張三在堂上的論辯,那份抵償契約,雖合乎規(guī)矩,但不合乎情理,根據(jù)李四當(dāng)時的情況,他就不可能只用妻子抵償本金。
如果曾氏反咬一口,張三必然不會罷休,肯定會要求與之對簿公堂,這經(jīng)不起推敲,曾氏也不一定能夠招架得住,反而會對曾氏不利,因為目前大家可還非常同情曾氏,甚至可能被我們順藤摸瓜,將他們的奸情給查出來,故此目前她以不知情來拒絕我們的盤問,是最為明智的。”
呂公著道:“但這到底是一條線索,如果能夠查出他們的奸情,那此案就好辦多了?!?p> 如果能夠查出來,那就可能將罪惡繩之于法,同時又避免傷害無辜的李四。
李開嘆道:“我已經(jīng)派人去詢問過了,時隔兩年,我們已經(jīng)很難找出證據(jù),能夠證明曾氏事先就與陳裕騰有奸情,而不是嫁給陳裕騰之后,才移情別戀的。
而他們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曾氏與李四感情不錯,李四在生病之時,曾氏一直在旁服侍,不離不棄,深得左鄰右舍的尊敬和贊揚,就連李四都這么認為,李四的口供對于曾氏非常有利。”
呂公著不禁眉頭緊鎖:“哎呦!這就難辦了呀。如果要告曾氏與陳裕騰通奸之罪,那我們就必須先想辦法將曾氏視作是李四的妻子,然后再由李四先提出控告,我們才能夠受理?!?p> 根據(jù)宋刑統(tǒng),妻子與他人通奸,必須是要丈夫提出控訴,如果丈夫不告,官府一律不準受理,也不能強行介入。
這條律例,一方面是維護夫權(quán),另一方面,也是維護家庭隱私。
李開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且不說我們能否找到辦法,廢除曾氏與陳裕騰夫妻關(guān)系,如果我們找不到確鑿證據(jù),證明曾氏與陳裕騰事先有私情,李四也肯定不會答應(yīng)的,如今他還覺得愧對曾氏,一心想保曾氏?!?p> 呂公著嘆道:“而目前朝中的情況,只怕也不會給我們太多時日去調(diào)查這無憑無據(jù)之事。”
李開道:“如果我們遲遲拖著,不肯結(jié)案,肯定會有人認為我們是在包庇陳裕騰,畢竟陳裕騰乃是王司農(nóng)的外甥?!?p> 呂公著問道:“依你之見,該如何判?”
李開道:“我在審問陳裕騰時,他提出一個和解的辦法?!?p> 呂公著道:“和解?”
李開道:“陳裕騰表示確實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太心急娶曾氏過門,算錯了日期,以至于出現(xiàn)這么大的問題,他愿意為此認錯,并且拿出五百貫作為賠償,希望能夠得到李四的諒解。而根據(jù)此案的供詞來看,如果李四不告,他們?nèi)私詿o罪?!?p> 陳裕騰也不傻,他不能說契約有問題,只能說自己有問題。
呂公著驚訝道:“五百貫?”
這對于平民而言,那絕對是天價賠償。
以前從未發(fā)生過的。
李開點點頭。
呂公著思索半響,道:“你以為如何?”
李開道:“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之前有許多官司,也是因為數(shù)目或者日期計算錯誤,從而產(chǎn)生糾紛,雖然其中有些是故意的,但大多數(shù)我們遵從民從私契,官為不理,不追究其刑事責(zé)任。我相信陳裕騰的態(tài)度,以及他提出的這個賠償,是足以服眾,就算判他坐牢,也不過是兩年而已,然而,李四還得陪著他坐兩年牢,這也不公?。 ?p> 呂公著稍稍點頭,他心里也很認同這個方案,他心里也不想判李四有罪,并且希望能夠為李四討回公道,道:“但首先還是得說服王介甫,他在朝中鬧個不停,也不是個辦法?!?p> 李開道:“還得與張三商量一下?!?p> 呂公著突然問道:“你說這會不會就是張三要得這結(jié)果?”
李開是毫不猶豫道:“一定是的?!?p> 傻子都知道,真將李四送進去坐牢,對張斐是百害而無一利。
呂公著閉目一嘆:“他又贏了?!?p> ......
呂公著當(dāng)然沒有自己去找王安石,因為他才是主審官,憑什么去請求王安石的同意,畢竟皇帝這回又沒有讓王安石參與此案。
但此案顯然已經(jīng)政治化,他必須得考慮到政治因素,他是選擇先跟司馬光通氣,司馬光也非常支持這個解決方案,于是司馬光又跑去跟王安石商量。
如今司馬光看到王安石也頭疼,這說完之后,見王安石沉默不語,是苦口婆心道:“介甫啊,這可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一來,李四不但免罪,同時還獲得巨額賠償,下半輩子生活無憂。
二來,這也足以威懾那些為富不仁的大地主,甚至勝過于讓陳裕騰坐兩年牢,畢竟有些人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
這不就是你想要得嗎?”
王安石瞅著司馬光,過得半響,他突然哈哈笑了起來。
司馬光不爽道:“我與你談?wù)拢阈ι趺?。?p> 王安石哈哈笑道:“我也沒說不答應(yīng),你這般搖尾乞憐,旁人不知,還當(dāng)我在欺負你,我王介甫又不是那張三,哪有這本事?!?p> “我呸!”
司馬光直接一口唾沫噴王安石一臉:“好你個王介甫,可真是忘恩負義,可惡至極,你在朝中鬧個不停,弄得大家是人心惶惶,都無心處理政務(wù),虧你還有臉笑。”
王安石大袖摸臉,是得意洋洋道:“我若不鬧的話,那李四能獲得這賠償嗎?至于你說朝中人心惶惶,那是因為他們心里有鬼?!?p> 他越說越發(fā)激動,手往外一指,“那陳裕騰是什么人,難道我不清楚嗎?他明明可以憑借恩蔭為官,他卻選擇回家做買賣,不到幾年光景,就成為祥符縣第一富商,難道他憑得是自己的本事?哼,如這種人朝中比比皆是?!?p> 司馬光嘆了口氣,坐了下來,道:“你說得都對,我也贊成,但你有沒有想過,此非我朝獨有的現(xiàn)象,你若不想明白此理,那你就解決不了此事?!?p> 王安石語氣堅決道:“我想得很明白,在我看來,缺得不是手段,而是決心。”
......
開封府。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吧?”
李開似笑非笑地看著張斐。
張斐先是拱手一禮,然后才道:“小民希望能夠減一百貫,為李四換回曾氏?!?p> 這話無疑證實李開的猜想,笑道:“就怕曾氏不愿意再跟李四回去?!?p> 張斐眉頭一皺,疑惑地看著李開。
......
由于目前還在審理之中,為方便審問,故此陳裕騰、李四、曾氏都還未下獄,只是收監(jiān)在開封府。
到底大家都是圈內(nèi)人,這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是?”
“我叫張斐,是李四委托我?guī)推湓V訟的?!?p> “你就是張斐?”曾氏眼中閃過一抹怒火,但馬上她就掩面哭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我是無辜的?!?p> 張斐道:“你先別哭,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也不是要害你,我只是在幫你回到李四身邊?!?p> “你說什么?”
曾氏聞言,蹭的一下,就站了起身來。
張斐正色道:“如今只要你點頭,你便可以回到李四身邊?!?p> 曾氏聽罷,更是顯得慌張,雙手無處安放地緊緊捏著一起。
等得片刻,張斐問道:“你...你不愿意么?”
曾氏一怔,又是哽咽道:“我都已經(jīng)委嫁他人,又有何面目回到他身邊。”
張斐道:“但是李四并不介意?!?p> “但是我介意?!痹涎壑泻瑴I地搖搖頭道:“我實在是沒臉再回到他身邊,我...我甚至都沒臉再活下去。”
言罷,她突然起身便往墻上撞去。
眼看就要撞到墻了,曾氏突然停住腳步,回頭驚詫地望著張斐,只見張斐正笑吟吟地看著她,猛然驚醒過來,面露駭然之色。
張斐笑意一斂,道:“放心,我可不是來釣魚執(zhí)法的,我也沒這權(quán)力。我只是有一點好奇,你都已經(jīng)如愿以償,嫁到陳家去了,為什么還要對李四趕盡殺絕,據(jù)我所知,他對你并不壞,這一夜夫妻百日恩吶?!?p> 曾氏坐了下來,喃喃自語道:“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p> “打擾了。”
張斐微微頷首,然后出得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