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道:“關(guān)于方大田以婚騙財一案,本官也有所了解,不可否認,若無方大田,此案也不可能發(fā)生,但方大田之過,不能減輕阿云的罪狀,因為方大田可沒有指示阿云前去謀殺韋阿大。”
張斐點頭道:“主審官說得是,小民也是認同的,故此小民在為韋阿大申訴時,并未要求讓方大田負刑事責任,而是向他索要賠償,因為方大田并無謀害韋阿大之心,他只是想斂財。但是整個案件皆源于此,只有了解清楚背后的原因,才能夠清楚的知道,阿云是基于何種原因去行兇。”
話說至此,張斐一嘆道:“不得不說,這是一出人間悲劇??!那阿云早年喪父,一直以來都與其母相依為命,由于其母常年臥病在床,其父留下的二十畝田地,也一直交由其族叔們打理,每年只是給予他們母女少量的糧食。
這些糧食,根本不足以養(yǎng)活他們母女,無奈之下,阿云只能在家里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做一些針線活,以此來為此生計?!?p> 你是在講故事嗎?司馬光立刻打斷張斐,“這里可不是講故事的地方,而且關(guān)于阿云身世,本官早已知曉,你無須在此贅述?!?p> 張斐立刻道:“如果主審官真的清楚阿云的身世,真的清楚阿云的動機,就不會認為阿云有謀殺之心?!?p> 司馬光立刻道:“阿云作案的動機,是因為他嫌韋阿大貌丑,這一點早已經(jīng)查明?!?p> 張斐搖搖頭道:“這可能是一個原因,但絕不是主要的動機?!?p> 司馬光問道:“那你說阿云行兇的主要動機是什么?”
“孝道?!?p> 張斐道:“小民方才說得一切,足以證明阿云是一個非常非常孝順的女兒,關(guān)于這一點,官府大可派人去調(diào)查,幾乎當?shù)厮腥硕贾肋@一點?!?p> 王安石聽得眼中一亮,暗道,這小子可真是厲害呀。
司馬光遲疑少許,似乎已經(jīng)猜到張斐接下來要說什么,道:“就算阿云是一個孝順的女兒,這也不是她行兇的理由,不能混為一談?!?p> “誰都想走康莊大道,可無奈面前只有獨木橋,許多事不能只光看表面?!?p> 張斐繼續(xù)闡述道:“在一年之前,阿云的母親因病去世,這對于阿云造成非常大的打擊,而在這一年之內(nèi),阿云一直在家為母守孝,其孝心足以感動天地。
可眾所周知,守孝期一般為三年,在我朝律法也明文規(guī)定,守孝期是不得婚嫁,此乃孝道也。但是,在方大田的逼迫下,強行將其許配給了韋阿大,并且已經(jīng)完成納征這一關(guān)鍵步驟。
母親尸骨未寒,而她卻要離開母親,嫁于他人,這是一個孝女無法接受的,阿云一直反對這門親事,但任憑其再怎么努力爭取,依舊是無果而終。
敢問在場的各位,在這種情況下,阿云一介弱女子,又能怎么辦?”
眾人沉默以對。
他們不傻,事到如今,他們也明白張斐的殺手锏是什么。
司馬光義正言辭道:“孝道絕不是殺人的理由,你休要在此混淆視聽。而且犯婦自己也坦誠,她只是嫌韋阿大貌丑,不愿下嫁,故生得歹意?!?p> 張斐卻道:“阿云之言,不足為信?!?p> 司馬光都氣笑了,道:“真是豈有此理,兇手的供詞,都不信,難道信你的片面之語?!?p> 張斐道:“主審官莫要忘記,我也是當事人之一。方家村和韋家村相隔只有一條河,來去不到半個時辰。當時阿云是在二更天行兇,但是她卻在天亮的時候,將我救起?!?p> 司馬光問道:“這能說明什么?”
張斐道:“這不禁令人好奇,兇手行完兇之后,為什么要在河邊逗留,但凡有常識的,都會趕緊趁夜色回家,不要讓人看見自己。
而且阿云當時義無反顧跳入河中,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陌生男子,當時我十分狼狽,她就不可能是被我英俊的外表所吸引?!?p> “......!”
司馬光聽得是哭笑不得,道:“這是公堂,不是戲堂,你若再這般戲言,休怪本官不客氣。”
言下之意,你小子認為自己很幽默嗎?
張斐一本正經(jīng)道:“主審官明鑒,當初小民就曾被懷疑與阿云有私情,而平白無故坐了三個月冤枉牢。同時韋氏兄弟也對此提出的疑惑,韋阿大之弟韋阿二就認為阿云是見我英俊,故而才救我的,故此我有必要澄清這一點?!?p> 司馬光也是醉了,這你都能說得義正言辭,無奈道:“本官相信阿云絕不是因你的樣貌才救得你?!?p> 張斐郁悶地瞧了眼司馬光一眼,道:“那么我們就要問,是什么原因,讓阿云在那種危險的情況下,舍生救人,阿云雖然善良,但是這實在是太危險了,可她卻毫不猶豫的下水救人?!?p> 司馬光忍無可忍,問道:“你說是為什么?”
“贖罪。”
張斐道:“阿云想要贖罪,因為她當時砍斷韋阿大的手指,以至于誤以為自己殺死了韋阿大,她很痛苦,她之所以在河邊逗留,就是想以死謝罪。換而言之,阿云根本就無心殺人,而她之所以立刻向官府坦白一切,并且提供對自己不利的證詞,其目的都是希望能夠贖罪,能夠以命償命?!?p> “一派胡言!”
司馬光道:“這都只是你的推測,你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阿云無謀殺之心?!?p> 張斐立刻反問道:“難道主審官就有確實證據(jù),來證明阿云有謀殺之心嗎?雖然她帶刀前去砍傷韋阿大,但韋阿大身上十余處傷口,無一處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輕傷,這只能證明她有傷人之心,而無殺人之心。
至于阿云的供詞,這不能作為證明其有謀殺之心的證據(jù),因為如果她說自己只是去砍傷韋阿大,難道主審官就會相信嗎?”
所有人都驚呆了。
兇手的供詞竟然不能作為主要證據(jù)?
但可細想一下,好像也有些道理,你不能說兇手承認,就能夠作為確鑿證據(jù),不承認就不能作為確鑿證據(jù)。
證據(jù)是客觀的,不是主觀的。
司馬光道:“可是所有的證據(jù),都證明阿云意欲謀殺韋阿大?!?p> “那只是表面證據(jù)?!?p> 張斐反駁道:“一個正常人去謀殺一個人,首先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阿云是真的嫌韋阿大貌丑,故不肯嫁,這可以構(gòu)成殺人動機。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說著,他拿出一份供詞來,道:“這是方家上下,以及方家村村民提供的供詞,這份供詞充分說明一點,就是在阿云母親去世不久,她的叔叔嬸嬸們,曾不止一次希望將阿云許配出去,而當時的對象,并不是韋阿大,而是其他人。但是阿云統(tǒng)統(tǒng)拒絕,理由就是要為母守孝。”
司馬光向一旁的官吏使了個眼神。
那官吏立刻將供詞拿來,然后呈給司馬光。
司馬光看完之后,道:“就算這份供詞是真的,又能說明什么?”
張斐道:“這足以說明韋阿大貌丑不是阿云兇手的主要原因,如果阿云只是看樣貌,她之前為什么又要拒絕?
而且阿云在反對這門親事時,也曾向其族叔表達過,她在為母守孝,不能嫁人,但可惜他族叔完全無視她的理由。
如果這一條不作數(shù)的話,她只是想為母親守孝三年,那她有必要謀殺韋阿大嗎?沒有必要,她只需要砍傷韋阿大,延緩這門親事便可。
事實也證明,她無謀殺之心,一個想要謀殺的人,砍了十余刀,無一刀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輕傷。
可是她在做供的時候,為什么又要隱瞞她曾以為母守孝而反對這門婚事,只是提出她嫌韋阿大貌丑,而原因就是她要贖罪,而且她認為自己這么做,也對不起她的母親。
不得不說,在我看來,相信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這是一個很笨很笨的方法,但也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女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她的父母都已經(jīng)不在,他們族叔們貪念他家的土地,同時又渴望用她換取更多的土地。
除此之外,她還能怎么辦?”
司馬光見這廝聲色并茂,說得就跟真的似得,用完美的感情來彌補不完美的證據(jù),覺得不能讓這廝忽悠下去,于是道:“雖然你的解釋很完美,但這也僅限于你的推測,究竟真相是怎樣,阿云要比你清楚。傳犯婦阿云?!?p> 他心里清楚,這家伙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從他這里難以突破,索性不跟他過招。
很快,阿云便帶上了上來。
不帶上來還好,這人上來,跟韋阿大站在一塊,這登時引起不少人的惻隱之心。
方大田該死啊!
這也太不登對了。
司馬光也意識到這一點,隱隱覺得這情況對自己越發(fā)不利,他便向阿云問道:“犯婦阿云,你可認罪?”
可話一出口,他突然看向張斐,這小子肯定又要反對,哪知張斐這回沒有做聲,乖乖站在一旁。
阿云面無表情道:“民女認罪。”
司馬光道:“你當晚持刀潛入韋阿大的草棚,是想干什么?”
阿云道:“民女想要殺死韋阿大?!?p> 司馬光一怔,道:“為何?”
阿云道:“因為他生得丑。”
韋阿大是一臉委屈。
他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再被侮辱一次。
司馬光又問道:“可是據(jù)本官所知,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將你許配出去,且對象也非是韋阿大,而你當時又是以為母守孝為由拒絕了?!?p> 阿云一聽為母守孝,當即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匍匐在地,哭訴道:“民女對不起母親大人,民女罪孽深重,民女只求一死,只求一死?!?p> 司馬光眉頭一皺,道:“是死是活,本官自有判決,你先回答本官的問題。”
阿云兀自哭訴道:“是民女干得,都是民女干得,民女只求一死?!?p> 司馬光聽得惱怒不已,不禁又看向張斐,心道,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竟然會栽在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在方才那番爭辯之后,司馬光知道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唬不住他,于是他打算從韋阿大和阿云身上著手。
此案非常簡單,他認為如果要翻案,那就必須要翻供,一旦翻供,必將出現(xiàn)漏洞,謊言是經(jīng)不起拷問的。
可是兩個關(guān)鍵證人偏偏一句謊話不說,說得大實話。
但若結(jié)合張斐所言,這個實話反而對他們更加有利。
可司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這肯定是張斐指使阿云這么說,這么說,反而變得無懈可擊。
司馬光揮揮手道:“先將他們帶下去?!?p> 韋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塊,就會給人極大的誤導。
堂上就剩張斐一個。
司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哪里知道,他還得直面張斐,道:“雖然犯婦值得同情,但是律法如山,不管怎么說,她的行為都足以構(gòu)成謀殺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