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東宮。
聶景琛緊蹙著眉頭倚在榻上,程原面露緊張地站在一旁,被賜了個貼身侍婢名頭的柳凝煙則默默然為他褪去外衫。
“太子殿下……”程原抿了抿唇,看著神色凝重的聶景琛,心底里頗有些不明所以。柳凝煙回過頭輕瞪了他一眼,繼續(xù)為他更衣。
帶到服侍聶景琛睡下,二人出了寢殿,程原方將柳凝煙拉到院里道:“柳姑娘,這些日子太子殿下緣何心緒如此低沉?在下……實在有些擔(dān)心?!?p> 柳凝煙嘆了口氣,將冬至那夜發(fā)生的來龍去脈給程原簡單復(fù)述了一遍。
“這……”
“最近太子殿下心神不寧,一來是因為圣上龍體孱弱,二來,便是因為魯王妃娘娘。”
“真是沒想到,太子殿下對魯王妃娘娘竟用情至此。”程原若有所思,“不過在下實在沒料到,太子殿下多年拒納太子妃,竟是因為對她有意。”
“你比我早在太子殿下身邊做事,竟連這也看不出來?真是個榆木腦袋?!绷裏熰托Φ?,“得虧太子殿下只多派你做些粗使的活計?!?p> 程原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在下只是臣子,實在不敢過多揣測主子的心思?!?p> “不知程暗衛(wèi),對太子殿下繼位可有信心?”她忽然問他。
“那是自然!太子殿下本就是圣上的嫡長子,繼任皇位本就是于情于理的事。”
“奴家倒覺得,魯王殿下似乎更勝一籌呢?!绷裏熚⑿ζ饋?。
“你……”程原一驚,忙壓低了聲音,“你竟敢在太子殿下寢殿之外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
“那又如何?奴家本來就賤命一條,是生是死,與我何干?”柳凝煙捏著繡帕,面上依然笑著,“奴家只是,實話實說而已?!?p> “程暗衛(wèi)應(yīng)該多為主子擔(dān)憂些,若是哪日太子殿下真因魯王妃娘娘而丟了性命,可是直接牽系到你的失職哪?!?p> 柳凝煙沒有再理會程原面上復(fù)雜的表情,只徑直擦過他的身往自己坐落于西偏殿的廂房走去。
魯王府,后院。
聶景遲坐在院中,望著許江云的衣冠冢出神。沈余嬌穿過回廊瞧見他有幾分落寞的身影,卻只是遙遙在遠處站定。
“……阿嬌,今年這魯王府,似乎有些冷清?!甭櫨斑t忽然開口,“我亦知不該讓他瞧見我窩囊的模樣,但如今,我實在有些累了。”
低矮的墳冢之上落了薄薄一層積雪,聶景遲瞧著那片月白色的痕跡,眼中多了幾分悲哀:“也許我從來就不該擁有這個身份?!?p> “殿下又在說胡話了?!鄙蛴鄫奢p聲道,“現(xiàn)在,不是該暫歇的時候?!?p> “若說當(dāng)年圣上為得天下共主之位殺伐無道,那現(xiàn)今的繼任者,又會比圣上好上多少呢?”聶景遲背對著她,沒有發(fā)現(xiàn)她顫抖的雙唇,“臣妾知殿下有救濟黎民百姓之心,但身為皇子,畢竟能力有限……”
“我知道?!甭櫨斑t閉了閉眼,“我總歸有些隱憂,阿嬌……是不會明白的。”
“臣妾不希望成為殿下的軟肋,更不希望殿下為了顧及臣妾的心緒而逃避自己的擔(dān)憂和顧慮?!鄙蛴鄫勺叩剿磉?,“殿下娶臣妾,并不該只是因為情?!?p> “臣妾既坐在魯王妃的位置,便應(yīng)該擔(dān)得起這份責(zé)任,殿下也一樣。人為了實現(xiàn)更宏大的夙愿,總該做些犧牲?!?p> 沈余嬌對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清楚,她是在開導(dǎo)他,也是在警醒自己。
她已經(jīng)在這宮闈之中沉默了太久。
“那么,阿嬌犧牲的是什么呢?”聶景遲忽然回轉(zhuǎn)過身對上她的眼眸,“青春?我們的孩子?還是……”
“很多?!鄙蛴鄫纱沽舜寡勖?,“我想改變這個時局,一切不該是這樣子?!?p> 她本該是父皇身邊最無憂無慮的那個女兒,是大瓊最引以為傲的公主。
“若非殿下將臣妾娶回宮里,臣妾……想是要一輩子困于瓊玉樓之中,又抑或被哪個商賈子弟納為妾室,就這樣潦草此生。于此,臣妾實在應(yīng)該感激殿下。你我既成夫妻,那便該是齊心同路的人?!?p> 即使本該拔劍相對,但在那樣的時刻到來之前,她尚可以對他保留幾分人情。
翌日清晨,沈余嬌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驚醒的。
她身側(cè)的聶景遲同樣面露疑惑地睜開眼:“這是……”沈余嬌手攥著被褥,往窗外望了一望,忽而皺了眉:“我總有些不太好的預(yù)感?!?p> 待到二人出了魯王府,探聽得事件原委,皆不覺感到震驚。
瑞王聶凡,金奴那個消失了許久的夫君,竟然衣衫凌亂死在了巷子里。
聶景遲二人著急忙慌往宮門趕去,在路上遇到了聶景琛。三人相視一眼,便共同往事發(fā)處趕去。
三人去得匆忙,連轎輦都不曾叫人準(zhǔn)備。待到了拐進攬春苑的街口、瞧見了擁堵在巷間的人群,方慢下了步子。
聶景琛皺了皺眉,攏了衣袖雙手負(fù)在身后,往人群里走去。沈余嬌意欲上前,倒是聶景遲攥住了她的腕子:“死狀可怖,阿嬌還是莫要進去了?!?p> 沈余嬌只瞧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便往人群中擠。聶景遲看著他們二人一前一后走進人群的背影,身子一僵,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冷靜,緊跟在沈余嬌身后。
但窄巷里人群涌動,他抓不住她的衣袖。
三人走到聶凡的尸體跟前,攬春苑的鴇母抬眸瞧了聶景琛一眼,神情復(fù)雜地抿了抿唇:“太子殿下,實在不怪我們照料不周。瑞王殿下自冬至之后便整日逗留在攬春苑,夜以繼日地尋歡作樂,召了許多姑娘陪侍,上等的餐食好酒也用了許多,但這銀子卻是一分掏不出來。我……”
聶景琛抬起手,止住了鴇母的話頭。
“此事怨不得攬春苑的各位,是瑞王之過。”他眸光冷冽,“瑞王一罪,在身為江南州郡統(tǒng)轄,卻平日紈绔不務(wù)正事;二罪,在身為人夫卻罔顧妻女;三罪,便是驕奢淫逸荒唐無度。此三罪,便已足夠叫他抵上一條性命了。”
聶景琛偏頭看了一眼瞧著聶凡的尸首有些出神的沈余嬌,而后看向鴇母繼續(xù)道:“這些日子的銀兩,本王且替他付了。此事為攬春苑帶來的損失,也由本王承擔(dān)?!?p> “哎喲哎喲,這哪敢好意思麻煩太子殿下。”鴇母忙擺手道,“只是太子殿下和魯王殿下夫婦親自前來攬春苑,竟是為了處理這些,奴家實在過意不去?!?p> 聶景遲在后頭示意人群散去,圍觀的百姓們漸漸散了,巷子里歸于平靜。
沈余嬌忽然開口:“金奴,想來也已經(jīng)身死了?!甭櫨拌√裘嫁D(zhuǎn)身,看著她道:“魯王妃這是什么說法?”
“臣妾前幾日在宮內(nèi)突遇瑞王妃,已是瘋得近乎失去意識的狀態(tài)。瑞王之死既已傳進宮內(nèi),想來瑞王妃,亦無法獨活于世?!?p> “瑞王妃是個可憐人。”聶景遲叫人給聶凡的尸首蓋上了白麻布,“九泉之下,就莫要再與她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