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換盞的間隙,慶霄抬頭看了看坐在前桌的扶桑。不知她在講著什么有趣的事,引得一桌人歡笑不斷。什么時候能和她同桌而坐,結(jié)伴出游,就有意思了。這樣想著,又把目光挪回自己面前這桌菜上。
這片刻的分神卻被行墨捕捉到了。他搭著慶霄的肩膀說:“扶桑,那是個開心果?!睉c霄點了點頭。行墨投出狡黠的目光:“她還沒有男朋友?!?p> 慶霄自然是知道的。他知道的不止于此。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和扶桑擦肩而過,同室而坐。
在他第一次遇見扶桑那天,扶桑放下手機的瞬間,他在扶桑的手機屏幕上清楚地看見一個男孩的側(cè)臉。這樣爽朗好看的女孩子,有男友是正常的事。只是后來每每遇見扶桑,上課或者外出活動,她總是前呼后擁地聚著一大群人。他也數(shù)次在球場邊上看到她為不同的男生搖旗吶喊,卻不見得她對哪個男生高看一眼。這樣吵鬧的一個人,每到散場,次次她都是形單影只。
貿(mào)然上前也不是沒有過的,在第一次遇見扶桑那天,學(xué)校圖書館里。扶桑悶悶地望著空空的筆記本,雙手托腮,把一本課本放在頭頂。慶霄覺得有趣,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盯著她頂著的課本問她:“同學(xué),你這是干嘛?”扶桑看也不看他。慶霄瞬間明白自己的冒昧,想起身離開,卻碰到桌邊,扶桑頭頂?shù)恼n本也隨之掉落。他尷尬地開口:“抱歉,抱歉。”扶桑也不答,撿起課本,離開圖書館。慶霄目送扶桑的背影離開后,打量起空蕩蕩的走廊,多好的陽光。
再遇見是在選修課上。扶桑毛遂自薦當(dāng)了科代表,替老師點名,念到慶霄的名字和發(fā)講義到慶霄手上,她看慶霄的目光和看旁人并無兩樣。慶霄明白,那天在圖書館里扶桑走了神,對自己沒有印象。
慶霄在心里掂量自己,該是夠分量去追求扶桑的,在等一個契機。
酒過三巡,同桌的男生挽起袖子開始劃拳,更有甚者已經(jīng)脫掉上衣,赤膊坐在桌邊。慶霄毫無興趣,他理了理袖口,起身加入到鄰桌扶桑組織的游戲中去。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輸?shù)摹?p> 只是心思同樣不在游戲上的人,還有扶桑。她臉上帶著笑,但心里有事分著她的神。眾人起哄要懲罰慶霄,扶桑一時沒有均衡好自己的小九九和現(xiàn)場的游戲,想不出什么懲罰,便說:“學(xué)猩猩吧。”
話音剛落慶霄就舉起雙手,彎著腿,搖晃著身子開始表演。他齜著牙,走到每個人面前打招呼。他走到扶桑面前時,扶桑正低頭看著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機。慶霄搖搖手,用指頭抓了抓她的頭頂。扶桑不得不抬頭正視他。四目相對,扶桑終于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她擺擺腦袋,掙脫慶霄的手。明眸皓齒,真心地笑起來是這樣的好看。慶霄站在扶桑面前繼續(xù)模仿。
扶??┛┑匦χ?,笑出了眼淚,一邊擦眼角的淚水,一邊對慶霄說:“我好喜歡你。”慶霄收斂了夸張的表情,直起身來:“告訴我你的名字,開始我們的故事。”扶桑笑得更大聲了:“什么故事,人猿泰山的故事?”慶霄收斂了夸張的表情,站直身體,拿出手機按了幾下,遞到扶桑面前。
扶??粗矍八实哪泻?,一股熟悉感莫名地涌上心頭,像是舊相識,卻不是見到一個熟悉校友的那種感受。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xiàn)在扶桑腦海中,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像望舒嗎?
慶霄拿著手機的手還在空中,他輕輕晃了晃:“喂?!?p> 扶桑接過手機,按下自己的號碼,抬頭看了看慶霄的笑臉,又鄭重其事地在他手機屏幕上寫下:扶桑。
慶霄收下手機,回到自己的座位。扶桑有意無意地看了慶霄幾眼,他正眉飛色舞地和鄰座的女孩聊天,熱情地為對方添茶。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像望舒的地方。那是什么讓自己覺得他像望舒呢?不笑的時候,輪廓是有幾分相似,但是個子高的男孩子多數(shù)都有高高的顴骨;笑起來也不像,望舒笑起來,面頰上有一對彎彎的小月牙。覺得像的那瞬間,就是他的臉從不笑到笑的一瞬間。
扶桑的心瞬間冷下來幾分,她問自己,是不是太想念望舒了。距離上次和望舒見面,已經(jīng)太久。從望舒入學(xué)到她入學(xué)的這一年,她整日為溫飽愁苦。少女的清醒和自尊讓她知道和望舒已經(jīng)徹底成為兩類人,像兩條只有一次交叉的軌道,一生不能再遇見。入學(xué)以后,周邊包容的環(huán)境、同齡人對率真表達(dá)的熱烈追求,無一不在引導(dǎo)她放出那個被壓抑在心底的聲音:她喜歡望舒,她想愛望舒。盡管他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那么遠(yuǎn),她也相逢了很多個少年,也懂得分辨成年男人的謊言。但認(rèn)識的人再多,她想并肩的依然是最初那個少年。她無法再蒙起眼睛騙自己,無法再只沉溺于金錢和書本里。她開始放縱自己在無法入睡的夜晚和過早醒來的清晨想念那個少年,頻繁地進(jìn)出他的主頁,了解他的每一個關(guān)注點,也不停不停地鼓勵自己在暑期和他見面。在辛苦爭取來的她的小小一方天地里,她迫切地把所有情感和期盼都寄予望舒。
扶桑想以一次愉悅的出行作為開端,重新走近望舒的生活。她配好夏天的衣裙,也在手機里收藏好有望舒喜歡餐點的店。只是約會的內(nèi)容和地點讓她有些猶豫。平時需要和男生在校外見面時,她喜歡選在手工作坊或是商品紛雜的雜貨店,可以隨意地以眼前的小商品為話題應(yīng)付過去,話不投機也能佯裝沉迷手作??蛇@一次對象是望舒,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值得斟酌。
扶桑不擅長運動,望舒偏偏擅長運動。剛剛結(jié)束的春假,他參加了遠(yuǎn)足;寒假他最滿意的一次外出活動是滑雪,在扶桑評論他發(fā)表的照片的時候時候,懇切而禮貌地邀請她下次一同前往。
扶桑知道一旦硬著頭皮答應(yīng),必定會出丑。然而在后一次氣氛融洽的聊天中,望舒又提到了市里新開的攀巖生活館。扶桑雖然回復(fù)“我只是想約你,并不是想送命”,但也知曉,依照望舒的喜好和兩人之間目前的氛圍,常規(guī)的獨處看電影、壓馬路這樣的約會形式,是不可行的。而選擇專業(yè)性強的運動項目,力所不及,望舒必會看出她的刻意迎合和牽強。
扶桑沉浸在自己的為難中,被通知到創(chuàng)業(yè)園區(qū)的蹦床俱樂部參加社團(tuán)團(tuán)建。
到團(tuán)建的那一天,扶桑遲到了?;锇閭円呀?jīng)在場館內(nèi)奔跑玩耍,只有慶霄站在門口,對她揮手示好。
扶桑略略感到有些煩躁:慶霄炙熱的目光,她不是完全沒有察覺的。但他也只是那樣看著她,沒有多余的動作。熟識后,扶桑發(fā)現(xiàn)他的社交范圍內(nèi),沒有人和他的關(guān)系是不好的;交談時,話里話外,總為自己留有余地。他的世故和保留被扶桑認(rèn)為是狡猾。
扶桑努力克制住內(nèi)心小小的抗拒,接過他手里的奶茶,問道:“你特意等我嗎?”慶霄笑笑:“我陪你去核驗入場券吧。”扶桑不再追問,換上慶霄準(zhǔn)備好的防滑襪,和他并排向入口走去。
一入場,靠在飲料寄存臺邊上的幾個同社團(tuán)女生就熱情地招呼慶霄,聊起天來。她注意到了她們手里和自己手里同樣包裝的奶茶。不過如此,旁人明里暗里夸贊他再多也是枉自。抿嘴笑了笑,開始熱身,并著意和慶霄保持著距離??蓱c霄卻始終在她左右,試圖像其他伙伴一樣同她玩耍。
扶桑不想被看出她內(nèi)心對慶霄的排斥,放棄了這場逃離,坐在滑梯上,任慶霄將她一把推下。一連串的海洋球打過來,扶桑躲閃不及,挨了打,腳下也踩滑,摔倒在地,陷在海洋球池里,連聲求饒。
慶霄眉里眼里都是笑,順著池子邊緣走過來,彎下腰,向扶桑伸出了手。扶桑猶豫了一下,掙扎著去夠慶霄的手,在被慶霄拉住的一瞬間,扶桑從寬大的袖口看到了疤痕,蜿蜒而上,盤踞了整條手臂。
那是火燒的痕跡。
慶霄,這個名字,她不是沒有聽過的。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本來在臥室給她念童話的父親接了電話后,只叮囑她快些睡覺就匆匆離開。年幼的扶桑光腳跑出房間,在威爾城堡的閣樓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致明路方向飄來濃煙,火光滔天。
原來慶霄當(dāng)真是自己的舊相識。他就是那個不走運的小男孩,被鄰居們救出,撿了一條命,卻留下了滿身的傷痕。
明明他有著好看的膚色,一對長腿。可再熱的天,他都總是一襲長衫。就連到了球場上,他也是穿著到膝的長襪,一對手臂永遠(yuǎn)戴著冰袖從不示人。扶桑多次聽見有人問起,他只說自己是紫外線過敏。從前扶桑從未多想。
再次見面是社團(tuán)骨干集體外出拉贊助,扶桑也換上了長褲。天氣炎熱,路途遙遠(yuǎn),大家都打起了瞌睡,慶霄則從雙肩包里拿出一本雜志看了起來。
和扶桑同班的剪燭抽出一張紙,接住一個噴嚏。隨著車廂的晃動,她掌心握著的半包紙巾掉落在地上。剪燭擦著鼻涕,心里琢磨著用什么角度彎腰,什么姿勢去撿,才不至于讓短裙下的底褲露出。扶桑徑直離開座位,撿回剪燭的紙巾遞給她。剪燭接過紙巾,心里滿是感激,目光略過扶桑身上的長褲,詫異地問:“不熱嗎?”扶桑笑笑:“防紫外線啦?!薄翱墒墙裉旎驹谠谑覂?nèi)誒。”“室內(nèi)怎么就沒有紫外線了,在家也需要防曬的。就連陰雨天,路上的積水也有反射紫外線到你臉上的風(fēng)險。”剪燭吐吐舌頭,不再說話。
人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知道,慶霄看他眼前那頁廣告的時間,格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