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半欲天明半未明之時,褚壽被阿水從睡夢中拉起,睡眼惺忪,朦朦朧朧間聽得后院鶯啼嬌囀,光暉漸漸流轉進入屋內,爬上眉眼,掩映之間,似乎掃去了夜晚的疲憊。
晝如白翅,風卷殘云。
夜里偷摸著又下了幾場雨,清新的空氣隨微風轉入屋內,只越發(fā)讓人想躲進床榻。
“若要日日都這么早起,我怕是會同姑丈一般,頻發(fā)頭疾?!?p> 褚壽盯著銅鏡中的自己,猶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困的直出神,任由阿水往自己頭上試佩什么金簪銀簪玉簪……這花那花……
“今日是您回來的頭一天,將軍昨夜吩咐了,要過來一同用飯,可得好好準備準備?!卑⑺欀碱^扒拉著手里的簪子,不知改選哪支合適。
“中午吃不也一樣嗎?”褚壽死鴨子般有氣無力的開口,像被抽了魂兒,“他們昨夜把我推進宮里,這時候想起父慈子孝,闔家團圓的戲碼了?”
阿水在一旁嘿嘿笑了,說道:“中午可不一定能見著相爺!”
“晚上呢?”
“晚上越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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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有些可笑,他們褚家雖功高至此,財運官運那都是極好的,但可怕的是家中人個個皆命運多舛,未得善終,死的死瘋的瘋,獨獨只留下了一老一小活著,比起巫族天女活不過十八歲的詛咒,褚壽倒是更相信褚家這個更直觀的怪圈。
那便從她爺爺奶奶那輩說起——威風凜凜的鎮(zhèn)國大將軍褚行和先皇幼女昌寧公主。
當年天下大亂,三股勢力盤踞,以北境,中原,尤沿為首的三方勢力各劃疆土,三分天下。
說好了分國而治,可地方資源不均,配置不齊,北境干燥,一到冬天更是難以過活,而尤沿一到梅雨季節(jié)就頻發(fā)澇災,苦不堪言。
順勢而趨,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北境,尤沿兩國聯(lián)手,誓要吞并中原,中原腹背受敵。
太祖命褚行與同為將領的宣平侯顧準分別帶大軍南征北戰(zhàn),為護國土,二人只得留下妻兒守在京都。
適時,褚行昌寧成婚不出半年,昌寧公主起先執(zhí)意要與夫君一同前往北境,可偏偏造化弄人,臨行前,卻被診斷出身懷有孕,不得已放棄隨行的決定,留在京都。
顧侯南下之時,顧侯夫人早已身懷六甲,二人約定,若是誕下一男一女,便要定下親事,結為姻親,若是皆為男子或女子,便要義結金蘭,要他們日后互相扶持。
可是,沒人敢保證戰(zhàn)事會如何發(fā)展,是擊退北境?還是擊退尤沿?是守住中原?還是國破家亡?
一切皆無定數,所有人都悄悄在心底做了最壞的打算。
后來,褚老將軍每每小酌清酒,往月憶往昔時,總要和褚壽提起昌寧著紅衣登樓擊鼓,為將士們壯行時的場景。
“那時正值初冬,亂雪紛飛,我只聽見鼓聲咚咚,一抹紅影,可我一聽便知道是你祖母,這種事兒滿京都也只她一人能做的出來,只是天寒,她若穿了那件好看的薄衫,定要凍壞了身子……”
幸而,褚行首戰(zhàn)告捷,而后勢如破竹,戰(zhàn)爭持續(xù)半年多便把北境逼回,紛紛求和。
接著又馬不停蹄的南下增援宣平侯,一路打下去,不僅收復了城池,還擴張國土至尤沿城都。
太祖改國號為明齊,是年,明齊疆土版圖達歷史之最,戰(zhàn)亂初平,殃及之地皆等著重建復興。
回京后褚行便被封作鎮(zhèn)國大將軍,然,尤沿作明齊附屬國,而北境依然騷亂不斷,為護百姓生活無虞,便又帶兵鎮(zhèn)守北境,后來女兒出生時也未能守在昌寧公主身側。
一家人聚少離多。
昌寧公主產后勞累,元氣大傷,郁結于心,在他鎮(zhèn)守邊疆第五年某個冬夜,死在了兒女懷里。
“她寄來的每封信里總寫著身體康健,勿掛勿念,你阿爺我傻呀,就是個大老粗,只知道行兵打仗,若昌寧嫁與那文鄒鄒的蘇翰林,必定一生順遂,兒孫滿堂。”
褚行一生遺憾,除了昌寧便是一雙兒女,他得知昌寧死訊,悲痛欲絕,可偏偏不知為何,即便邊疆平定,也再未踏入京都半步。
褚壽笑的明媚,聽了原委,笑罵道:怪不得一雙兒女不要你,活該。
這世上本沒有兩全事,阿爺為著家國百姓辜負了祖母,辜負了家庭,而她的父親,或許是恨極了自己的父親,才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離經叛道,背棄了所有人。
昌寧公主為長子取名褚安,幼女取名褚念,意在平定安康,念念不忘。
而她對父親母親的印象只停留在了五歲那年的夏夜,那時她死纏爛打軟磨硬泡才從族人口中得知了她父母的故事。
她的娘親是巫族天女,那時隨阿祖上京時與她父親一見鐘情,她父親不顧家族反對同他娘私奔,有情人也算是終成眷屬。
再出現時,他娘大著肚子回到了幽北巫族,肚子里面便是她。
神秘的族群帶著神秘的詛咒,書上記載天女要為天官獻祭,即便無天官現世,她們往往也都活不過十八歲。
生她的那天正好是她娘親的生日。
她一出生便沒了娘。
而有情人也因此陰陽相隔。
父親深受打擊,日日守在墳前,沒出幾日,悲憤交加,聽說是瘋了,不知所蹤。
一直到褚壽六歲,褚老將軍方才決定班師回朝,帶著孫女重回京都。
同一屋檐下,很快,在替褚念擇婿時,父女二人的關系降到了冰點,她本就耽誤了年紀,挑來挑去竟看上了一個尚未入仕,還帶著一個比褚壽還要大兩歲兒子的窮酸讀書人。
讀書人姓費名哲彥,后官拜宰輔,兒子費弋,少年將軍。
褚壽清清楚楚的記得,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足足半年,小姑姑一哭二鬧三上吊,最終逼著老頭兒點了頭,遂而成婚,一家人搬進了將軍府一旁的宅子里,卻是相敬如賓,和和氣氣。
這下將軍府越發(fā)蕭瑟,只剩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孫女兒,晚景凄涼……
可惜,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褚家如有魔咒一般,褚念胎大難產,一尸兩命,臨別時囑托,定要好好待她的父親和兄長遺孤,養(yǎng)老送終,娶妻嫁人。
后來,表兄帶兵鎮(zhèn)守邊疆,姑丈搬到了將軍府,住在小姑姑院落處,對待她與阿爺,事事精細,無不盡心盡力,這才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老頭兒越老褚壽越覺得凄涼,諾大的將軍府,死的死散的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萬事萬物在生死面前,不過是巨輪下的一只螞蟻,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要苦苦撐著,而活著似乎也并非是在為自己而活了……
褚壽心大,不會糾結,雖說既無父母恩澤,亦與兄弟姐妹照拂,但活于世上,尚有人牽掛,便已覺得是命運善待,常常心懷感激。
只是偶爾想起種種,不由得與老頭兒指天罵地,心里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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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坐定在飯桌上,一陣爽朗的笑聲便順著回廊來到前堂,穿過屏風隨風直接飛進了褚壽耳朵里。
驚得她提了口氣,從阿水肩頭抽離,努力讓自己清醒了過來,胡亂穿好鞋,便忙著迎了過去。
飛身作拜,粗聲粗氣喊道:
“拜見大將軍,大將軍威武——”
逗的褚老將軍哈哈大笑,大手一揮,趕緊接起寶貝孫女兒,嘴角半天沒放下去。
其實褚壽也就是那么假裝一跪,膝蓋還沒打彎兒便被扶了起來,老爺子哪兒舍得讓親孫女跪地呢……
等坐定仔細端詳后,褚老將軍便擰起了眉頭,滿眼關切,焦急問道:“卿卿瘦了不少,那場大病可嚇壞阿爺了,可是還沒好利索?落了病根?”
褚壽奉上茶,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哪兒那么容易落下病根。”
褚老將軍接過茶忙著給予否定,哼了一聲道:“你瞧你那姑丈,自你小姑撒手去了,便大病一場,反反復復了兩三個月,一有點刮風下雨必定要…要發(fā)頭疾,疼得呲牙咧嘴的?!?p> “你呢,纏綿病榻足有半年,那巫族老頭子一點兒不頂事,說著什么靜養(yǎng),什么吸收天地之精華,偏不讓我把你接回京都,呸,若是你阿爺我在,定不會由你難受那么長時間!”
說罷,氣的吹胡子瞪眼的,一把撂下了筷子,憤憤的咀嚼起來。
褚壽也忙著順氣,兩邊都是孤寡老人,一般可憐,可不能厚此薄彼……
幸而正巧,親姑丈姍姍來遲,身后跟著小廝拿著紗帽,邊走邊整理官服。
沒成想闖入了虎狼窩,一抬眼,瞧著老丈人憤憤的坐在那里,也忽略了褚壽行的拜禮,匆匆安坐,隨手拿了幾個足以填飽肚子的糖糕點心。
“都怪你姑丈,我都說了開門讓你進來,見什么貴妃,他偏不許,瞧把我兒折磨成什么樣子?!”
“誒?你這老頭兒,真是有辱斯文?!?p> 褚壽看著二人拌嘴,忍俊不禁,“二位就沒什么想囑托我的?”
費哲彥放下手中的筷子,嚴肅起來,“昨夜,貴妃可與你說了什么?可面見過陛下?”
“嗯……并未得見陛下,貴妃沒開口,便是不愿讓我見了,我也沒多作糾纏,多是訴苦,哭了大半天,她正在蘇容二家之中權衡,不曾定奪,也想看看我是什么立場?!?p> “哼,還能有什么立場,卿卿是我親孫女,是我褚家的種,不說是巫族尚在時,便是什么巫族覆滅,又與我兒何干,她這般拉攏,真是不懷好意!”
褚老將軍吹胡子瞪眼,越說越來氣,他本意是不想再讓褚壽卷入朝堂紛爭,安心當她的郡主便是最好。
“娘娘這幾日正是躊躇之時,詢問你的建議倒也不見怪,不過這種事,只由著蘇容他們去斗便是,我們不必再作理會,當務之急,是盡快醫(yī)治好陛下。”
“嗯,姑丈說的是,昨夜還遇到了小中山王,陛下正是他在醫(yī)治,他說尋得一味藥,方能覓得一線生機。”
費哲彥聽著,點頭,這幾日朝堂上紛爭不斷,沒有陛下,如此重要之事也無人敢于定奪,著實令人頭疼。
“不過,說句大不逆的話,此事盡力而為便好。況且我聽聞都察院都御使昨日回京了,即便是摸不清他們的路數,此番回京,朝堂上或許能定上一定,京都城中有任何異動也能第一時間知曉,百利而無一害?!?p> “不過,需得切記,遇到躲不開的紛爭,萬事要以自身為先。”
“褚壽謹記姑丈教誨。”
“行了行了,吃頓飯你還要在這兒商議政事,那是你身為宰輔要操心的事,我兒清閑康健便好了?!?p> 一會兒沒看住,褚壽的碗便被褚老將軍夾成了小山。
費哲彥噤聲,不再多說,褚壽昨夜平息言臣進諫之事早已經傳開,他得知后,便不由得多囑咐了幾句。
“不過呢,這些事情也沒有你的終身大事重要!”
褚老將軍朝著費哲彥講話,眼神中透露著毋庸置疑的態(tài)度。
費哲彥一看,轉身便要開溜,嘴里還嘟囔著:“啊好好好,快起來快起來,姑丈上朝要遲了,走了走了走了?!?p> 褚老將軍還未來得及開口,人便跑沒了,只得對著匆匆離開的背影指指點點,越發(fā)生氣起來。
“來來來,喝口湯,順順氣?!?p> “若是他是我的兵士,我便叫人把他綁了,一條街一條街的挨個兒給我見,本來他年紀大了,又是三婚,難找的很,好不容易有幾個合適的,又放人家鴿子!”
褚壽嗔怪道:“誰不知姑丈專情,您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老頭兒癟嘴,沒接話,反而是面朝腳下逗哄道:“金虎啊,嘬嘬嘬嘬咱們去給姑丈尋親,啊?咱們不吃這些,阿爺給你去買城南點心鋪子里的桃花酥,走嘍走嘍……”
說罷,一個老頭拉著一條狗搖著蒲扇便走了。
褚壽撂下筷子,驚呼:“哈???我又跟狗一輩兒了!”
還沒吃了幾口,三千一路跑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撐著膝蓋停歇,卻心中疑惑,問道:“這什么情況?將軍和相爺呢?”
阿水拼命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說,免得惹得褚壽心煩。
“哼,我當老頭兒在家日日以淚洗面呢,沒想到抱著狗子比我這個親孫女還親?!?p> 三千聽罷,朝著一旁阿水努努嘴,而后從懷里取出一張紙遞給褚壽:“小姐,宮里的人回信,說除了內務府,便是整個皇宮,大大小小宮殿里當差的都沒有他的蹤影。”
“而且也問了昨日在場的人,除了您,別人根本不記得還有這么一個小內官?!?p> 褚壽蹙起了眉頭,喃喃道:“怎么可能……”
“昨夜在福寧殿前守著諸位大人當差的一共十五人,皆記錄在冊,我翻閱之后,并沒一個叫逐南的。”
“飛樓高臺呢?”
“最近陛下為慶祝榮貴妃生辰,確實命人建了一座飛樓,一月前剛剛竣工,前幾日不知為何派了禁軍駐守,后來又差人去收拾了,說是后日貴妃娘娘的千秋宴便是選在了那兒?!?p> “而且……”,三千猶猶豫豫,欲說還休,面露難色道:“而且,我進宮還遇到了陛下身邊金宵公公,他讓我托口信與您,說……說陛下并非失足墜樓……如今朝局紛亂,無人能信,還請郡主速想辦法?!?p> 褚壽垂眸,右手撫上額頭,“他們還真是大膽,如若真是并非失足,那這一切便說的通了?!?p> 趙無極說陛下除去后腦瘀傷,身上還有多處挫傷骨折,不似馬踏,卻似從高臺墜落。
昨夜那個借傘傳信的小內官也道是從高臺墜落。
而并非失足,便是印證了“素手銀環(huán)”,若是宮中真有人想加害陛下,那她為了穩(wěn)住人心提醒榮貴妃繼續(xù)千秋宴這個舉動無疑是對兇手的挑釁,保不齊兇手會趁著這次千秋宴繼續(xù)行兇,反而弄巧成拙。
不過,現如今,多少人蠢蠢欲動,就算真正推下圣上的兇手不露面,背后究竟還有多少人會推波助瀾,趁機攪亂局勢……
思定后,褚壽鄭重道:“三千,我這兒有一封信,你立馬送到中山王手里,叫他務必按信上去做,還有,順路請魏統(tǒng)領先派人守好陛下正殿,然后再帶兵前往都察院與我匯合?!?p> 褚壽從腰間取出一塊玉符,其上刻著玄機二字,綠竹飛燕環(huán)繞其間。
三千接過玄機玉符,神色有些為難:“這……”
褚壽長舒了一口氣,抬眸,眸子亮著異彩,開口:“去吧,看來我猜的沒錯,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主動出擊,正好的機會,這風頭不出白不出,便是要讓京都城知道,他們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們做不到的事我更能做。?!?
字深深處
醬醬醬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