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志筵短集
晨曦微露,雀鳥立于青枝,空靈啾啼。
夏夢沉沉,柔光裹覆的雪膚玉容透出幾分瑩潤光澤,熹光掠過輕顫的睫羽,床上的人悠悠轉(zhuǎn)醒。
鳥雀啁啾,啼得人頭昏,公儀衾淑抬頭揉了揉眼睛,煩郁地翻了個身,拉起薄裘掩住面容。
須臾,隨著床幔輕甩,床上的人驟然坐起。
公儀衾淑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重復(fù)血色的雙手,上下抬腕屈指,又松握了幾瞬……
她能動了?她有力氣了!
隨著珠簾相觸的清靈響動,一道訝異呼聲擲落屋室,驚離枝頭飛鳥。
“姑娘……”艽藎一手?jǐn)n著珠簾,一手掩口瞪眼驚滯道:“您……您能動了?”
“我……”公儀衾淑偏過頭來正欲開口,卻見艽藎一把松開珠簾,猛地沖了過來摟著公儀衾淑哭天搶地,涕泗橫流。
公儀衾淑看著被艽藎瀟灑甩飛后纏做一團(tuán)不住搖擺輕顫的珠簾,艱難地探了探脖頸斷斷續(xù)續(xù)道:“艽藎……我剛有些……有些力氣,你別再……你別再掐死我……”
她終于相信艽藎當(dāng)日所說,要撕了那個手臂堪比她腰肢的秋嬤嬤這話,不是信口雌黃了。
這傻丫頭若跟著舅父從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艽藎聞聲忙松了手上的力道,癟著嘴噙著淚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公儀衾淑,就著洇濕的胭脂抹了把眼淚,將臉揉的越發(fā)粉白。
看著公儀衾淑紅潤的面色,艽藎頂著花似蟠桃的臉粲然一笑,將擠出眼眶的淚憋回。
她家姑娘終于有個人樣了!
公儀衾淑拾起帕子極盡溫柔地替艽藎拭去淚漬胭脂,搖頭輕笑:“傻艽藎?!?p> 絳禾蕓娘循聲而來,見公儀衾淑身子大好均松下一口氣。
絳禾泄力般的倚在門框邊上,重重的吐了一口濁氣。
蕓娘捻帕拭淚,口中不住念叨著:“感謝菩薩,感謝菩薩……”
絳禾眼眸一轉(zhuǎn),余光瞥見那晃蕩著的纏作一團(tuán)分不清首尾的珠簾,嘴角一拉朝著艽藎不滿道:“這又是你的杰作?”
艽藎心虛地往公儀衾淑身后擠了擠,公儀衾淑掀開薄裘,肆意地伸了個懶腰對著艽藎擠了擠眼道:“艽藎,我餓了?!?p> 艽藎忙捋著裙擺下床,待走至絳禾身邊,艽藎側(cè)過身來,頗為鬼祟地從門另一側(cè)似躲瘟神一般擠了過去,邊踮著腳邊涎著臉道:“姑娘餓了,我去準(zhǔn)備早膳……”
絳禾額角一跳,白了她一眼,無奈再次替她善后,伸出手來捋清纏繞的珠簾。
蕓娘掩嘴輕笑。
艽藎一腳踏出門檻,忽地又回身不滿嘟囔道:“姑娘這回可沒在騙奴婢吧?”
聞言,公儀衾淑柔笑的眼眸一怔,絳禾拆解珠簾的手一頓,蕓娘一臉莫名其妙。
艽藎言罷,又自顧自地邁出門檻,輕快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那奴婢就做藕片云泥糕和百合薏仁粥吧!”
絳禾抿唇一笑,回首對著公儀衾淑挪揶道:“我就說那丫頭機(jī)靈著呢!”
公儀衾淑搖頭輕嘆。
蕓娘愈發(fā)莫名:“姑娘不想吃藕片云泥糕和百合薏仁粥嗎?”
聞聲,絳禾同公儀衾淑皆輕笑出口,蕓娘撓了撓頭不明所以。
笑語充耳,將往日陰霾盡數(shù)掃盡。
午后石先生又來了一次,又細(xì)細(xì)地為診過脈,見公儀衾淑恢復(fù)如常,歡喜之余不由也添了幾分憂慮,當(dāng)日他制解藥時,對一味藥的用量略有猶疑斟酌,是故眼下公儀衾淑身體看似痊愈,但是否留下隱患,是何隱患都未可知,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以觀后續(xù)。
“姑娘。”絳禾輕喚。
“嗯?”公儀衾淑抬頭,只見絳禾將個漆木匣子捧至她面前。
“這里頭的東西要怎么處理?”
公儀衾淑眸色一沉,視線緩緩落在這漆木匣子上,須臾,公儀衾淑抬手接過了匣子。
指尖輕挑黃銅鎖扣,匣簾被撩開一角,透過那角光亮,恰能窺見靜置于盒子幽處的那枚簪珠香瓔。
公儀衾淑指尖撩著匣簾未動,眸間有幾分霧色似得失神。
當(dāng)日邱太打開香纓,將混在沉水香中的茱子散挑出一部分帶走,余下的便又齊收在這香纓中了。
公儀衾淑思緒漸遠(yuǎn),她自小在鎮(zhèn)國公府長大,那段時日實(shí)在爛漫,直至回到公儀府,她真正置身于那些糟污事中,初嘗人心險(xiǎn)惡。
從前,她只是一昧斂耳旁觀,明哲保身,不屑也懶怠牽扯其間,如今親歷方才驚覺,宅中的三兩算計(jì)與宮中貴人的狠辣九曲心腸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曾料到自己有一日竟也能這般得貴人“青睞”,將自己拉入這方渾濁天地。
指尖掠過銅鎖,“啪”的一聲,匣子又緊緊閉起。
隔擋的幔帳像是錯覺似的一滯。
公儀衾淑眼神沉停。
只是瞬息后,她抬眸,眉眼婉約嫻雅,神色清淡,眸中漾起幾分若有若無的淺笑。
“好生收著,另外,去備素箋筆墨來?!?p> 絳禾從公儀衾淑手中接過漆木匣子,又將書案拾掇妥當(dāng)。
公儀衾淑撩裙緩緩落座,提筆蘸墨。
當(dāng)日斗詩筵席她曾許諾主筆,將各家貴女各筆詩作結(jié)成短集,志此筵席。
如今看來,也是時候兌現(xiàn)了。
禁城仁明殿
一盞紗燈點(diǎn)亮在案頭,獸爐口中吐出裊裊緋煙。
廊檐下琉璃風(fēng)燈穗絳被清風(fēng)卷的搖搖曳曳。靡靡宮室,內(nèi)侍步履間擦出輕微的響聲,碧衣宮女垂首捧著墨漆托盤安靜地立于東閣前。
皇后斜倚軟榻闔目養(yǎng)神,一襲杏黃底寶藍(lán)牡丹紋常服自榻角垂落,鳳冠之下僅簪一支金絲點(diǎn)翠步搖,耳畔琉璃纓絡(luò)墜子隱現(xiàn)微光。
鳳冠上綴著的圓潤東珠泛著柔光,光暈柔和地圈在臉上,掩住了眼尾細(xì)密的皺紋與威嚴(yán)面目下的隱隱疲態(tài)。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皇后寐醒。
碧衣宮女快步行至閣中,將墨漆托盤舉至眉前,恭順輕言:“娘娘,荷姑姑差人送東西來了?!?p> 皇后抬眸掃了眼墨漆托盤,只見托盤內(nèi)除了一本豆綠扣皮籍冊并無他物。
“這是?”皇后從榻上坐直了身子,端起案上的清茶潤了潤略干澀嗓子。
碧衣宮女略略抬頭對答:“這是外頭送來延祚殿的,前些日子尹貴妃替妹辦生辰宴,遍邀汴京貴女,賞花品酒,擊磬斗詩,還命人將當(dāng)日盛況書作此集,以示威赫?!?p> 皇后面色如常,只招了招手,身側(cè)立侍的宮婢便走上前去將那本集冊取了下來,奉在皇后面前。
皇后撩了起眼皮看了眼散著新鮮墨氣的娟秀小字,抬手略略翻了幾頁,見都是些尋常詩作,只道是些小女兒的玩樂物什,并不在意。
意興闌珊之余正欲掩合,卻瞥見其間一首略微醒目的詩作。
皇后眸色一沉,目光漸停。
素白棉紙上是幾道濃稠墨跡,筆鋒洇粗,力透紙背,似蘸以濃墨新書。
皇后細(xì)細(xì)閱看那首詩,在讀到尾行時,面目驟然凌厲起來,眼尾戾氣橫生,抓著集冊的手逐漸緊了起來,書頁一時遍生皺褶。
“混賬!”隨著怒意中燒的叱聲,那本原還被皇后握在手中的集冊現(xiàn)已然被狠狠地?cái)S在幽暗的殿磚之上。
“皇后娘娘息怒!”一眾宮婢內(nèi)監(jiān)慌忙跪地,斂袖垂首,稟息凝神,不敢動作。
頃刻之間,大殿一片死寂,只余風(fēng)拂頁動之聲。
碧衣宮女偷偷側(cè)目瞥了眼被擲于她身前的集冊。
風(fēng)停頁靜,只見那素白棉紙之上一行婉麗娟秀的墨書字跡。
“笑語歡談皆勝景,彥絕夜色也含香……”
碧衣宮女瞳孔驟然一縮,背上生出一陣?yán)浜梗臼茄籽紫娜?,現(xiàn)如今卻似寒意侵骨。
彥絕……
皇九子袔彥早薨,是何人敢如此大不敬?
碧衣宮女偷轉(zhuǎn)眸子,只見那詩尾落款卻是一行隱秘小字。
尹牧雪。
皇后深呼了一口氣,陰沉著面容道:“怪不得要送來本宮面前,原來這集冊竟大有深意啊。”
殿中靜默無言。
皇后厲眸微瞇,死死得盯著地上的集冊,臉上危光四起:“尹家二女身為貴妃之妹卻才情欠佳,恐失皇戚臉面,今日本宮便代為管教,藏書閣的詩書擱著也是落灰,命人拾掇出來送至尹府,讓尹牧雪好生參悟書習(xí),并重新錄以卷冊,為力求佳效,何日錄畢,方才能出府。”
“是?!眱?nèi)監(jiān)答道。
延祚殿內(nèi)。
尹貴妃正在剝一個橘子,她長長的指甲染著蔻丹,往橘肉里用力地戳,汁水?dāng)D在她的手上,她清麗的面孔上隱約有黯不安之色。
這都幾日了?怎得公儀府還未掛起縞素?汴京城里竟半點(diǎn)消息也無。
尹貴妃輕輕將橘子放在案上,宮女小心上前,將熱水和帕子遞到她的手邊,尹貴妃凈了手,從銀盆里瞄見了自己的面孔,正欲仔細(xì)端詳。
卻聽得有內(nèi)監(jiān)步履匆忙地走進(jìn)內(nèi)殿。
“怎么了?”尹貴妃見其毛毛躁躁,面露不虞,略沉了臉色問道。
“娘娘,不好了!皇后娘娘剛剛下令將藏書閣數(shù)萬卷詩書裝車送往尹府,說是,說是為了助二姑娘增些才情,定要讓讓二姑娘將那詩書錄畢了,眼下,眼下已然禁足了!”
“什么?”尹貴妃臉色一變,蛾眉立挑。
“因著何事?”尹貴妃續(xù)問。
“當(dāng)日二姑娘做詩有一句是“笑語歡談皆勝景,艷絕夜色也含香?!边@“艷絕”二字,犯了皇后娘娘忌諱?!眱?nèi)監(jiān)答道。
尹貴妃暗品了品這句詩,眸中怒意更甚:“這簡直是欲加之罪!這分明是她看不慣我尹家所做出的遷怒之舉!”
夜色沉寂,沉重的輪轂聲吱吱呀呀響起,漸行漸遠(yuǎn),直至消失在尹府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