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孔氏。
不,應該說,當然不只是孔氏。
孔蘩露是孔氏子弟不假,但他能到仙門郡任職太守,依靠的是孔氏對他的支持嗎?
不是的,是他早早就以私人身份,向蓬萊君桓志效忠,才換來了這一回報。
雖說,也因為孔蘩露在孔氏內部得不到多少支持,使得他在桓志那里同樣缺乏分量,故而換來的仙門郡太守,本是一個雞肋般的職位。
但現在時移勢易,一旦孔氏得知,仙門郡本地三姓世家勢力大損,他們或許會選擇給與孔蘩露一些支持,但更大可能性,卻是換上一個嫡脈子弟,將孔蘩露輕輕調走!
相反,桓志知道了這里的事情,則完全不必考慮換人,因為孔蘩露本就是向他效忠的自己人了!
昨日在朝廟,孔蘩露目睹陳仲那驚人手段,可不僅僅是被刺激了,更是回憶起了一些令他十分恐懼的往事!
絕對、絕對,不能再恢復到過去那種,時刻生活在族長、嫡脈的陰影籠罩下的日子。
所以,孔蘩露一旦確定,他無法在陳仲面前獲得他自己所界定的尊重,第一選擇就是上表蓬萊君。
“臣仙門郡孔蘩露,謹啟明公!”
孔蘩露微微向東北方向仰起頭,拱手抱拳,好似在蓬萊君桓志當面啟奏一般。
仙門郡侯愣神兒之后也多少琢磨出了些許味道,此刻并不懈怠,一字一句,立刻傳給新昌郡朝廟敕神,蓬萊君桓志當下正駐蹕彼處。
“乙丑年,甲申月,乙丑日,臣以仙門郡三姓彭、左、巴,同喪其族老事者奏聞,伏候敕旨?!?p> 這是簡明扼要,指出奏報的核心是仙門郡三姓士族,一起死了核心人物了。
而蓬萊君名義上一統(tǒng)蓬萊道洲,實質上每天都在跟士族門閥暗中較量。
有這句話,就不怕蓬萊君百忙之中,不感興趣。
但仙門郡侯卻是對孔蘩露頗為腹誹。
聽聽那用詞。
伏候敕旨?
仙門郡侯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任太守了。
還從沒見過哪一位,奏報上如此奴顏諂媚的。
不過,腹誹歸腹誹,眼下想要制衡陳仲,唯一的合作者就是孔蘩露。
沒得選。
仙門郡侯只管為他傳報。
孔蘩露除了遣詞諂媚無骨,其它的倒也沒什么可指摘處,甚至從其行文,還頗能見得才華。
仙門郡侯漸漸的,也收起了心底的輕慢。
此人有才,又極能放下身段,卑躬屈膝。
似這般人物,看起來可欺,實則可怖,因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巴結上了了不得的存在。
果然,等到孔蘩露把陳仲與三姓士族的沖突始末陳述完,當即話鋒一轉,仙門郡侯聽了,都只覺心底冒涼氣。
“臣聞國有四維者,四維絕國乃滅。四維者何?禮、義、廉、恥;禮使不踰節(jié),義使不自進,廉使不蔽惡,恥使不縱枉。其不踰節(jié),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縱枉,則邪事不生?!?p> “然今日之天下,禮崩樂壞,禮之不存,三維者何得獨存?是諸侯裂天下、士族凌諸侯、黔首辱士族者,皆禮之不存故也!”
“窮究其源,非后漢之崇尚名士、月旦人物之失也歟?”
“尚名士,則人自進,不以國家名器之重,而以拒征召、隱山林邀名沽譽者為高,踰節(jié)非禮,是壞人心也!”
“諷人物,則爭蔽惡,品評之望操于非禮踰節(jié)、無君父輩者之手,交相呼應、以非為是、以丑為美,縱枉無恥,是壞天倫也!”
“此毒流于今日,乃有陳仲者自恃其名,三姓者自恃其勢,目無王法,自用威福?!?p> “故,臣斗膽,請改風易俗,若世無名士,乃可無豪族;世無豪族,乃知崇王化!”
“一愚之見,實未敢輕污聰聽,奈承明公厚愛,職守郡令,不敢不以風聞奏上,謹再拜者,臣孔蘩露,伏唯乾斷!”
孔蘩露長吁一口氣。
這篇奏記,他早已不知琢磨了多少日夜!
目的,根本不止是為了針對一個陳仲而已!
他要劍指門閥士族,真正目的是要斬斷士族們自后漢以來,通過互相鼓吹,來壟斷官位的根基——品評人物,推舉之制!
士族要分權,君主要集權。
這是天然的矛盾。
哪怕君主在成為君主之前,也是士族,可在他成為君主的那一刻,他就與士族站在了對立面上!
孔蘩露既然投效于蓬萊君,那就全心全意站在蓬萊君的角度去考慮事情。
唯有如此,才能獲得重用。
而且,孔蘩露早有耳聞的是,當今有一種全新的法門,從炎州道的魏國,傳到了蓬萊。
那種法門,可以使修行境界與官位高低等同起來。
只要孔蘩露可以獲得蓬萊君的重用,那么他就極有可能,不僅得到權勢地位,也會得到修為力量!
仙門郡此次發(fā)生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引子。
讓孔蘩露下定決心,與孔氏決裂,將他的一番雄心壯志徹底施展開來的引子。
而現在這個引子非常好。
表面看起來,孔蘩露是因為自己治下的士族、名士,不守規(guī)矩,互相殺戮,完全不把他這個郡守,還有蓬萊君的法令放在眼里,造成他惱羞成怒,口不擇言。
如此一來,哪怕將來奏記泄露,被士族們知道了始作俑者,這不也有好幾方的責任嗎?
他孔蘩露便仍有余地左右回旋,遠比自己一個人往前沖來得強。
至于說,到時候天底下的士族的憤怒發(fā)泄過來,陳仲和仙門郡三姓士族能不能頂得住。
那可就不關他的事情了。
只要鞏固好了他在蓬萊君桓志心中的地位,桓志不倒,他孔蘩露就沒什么可擔憂的。
而就在奏報結束的同時,仙門郡侯分明發(fā)現,孔蘩露胸中生出了一絲浩然氣!
這必是方才那奏報……
仙門郡侯暗自凜然,幸好這浩然氣只是生出一絲,想必是孔蘩露心思不夠純粹,故而雖則志向非凡,卻是成色不足。
若非如此,祂這仙門郡侯,恐怕都沒有資格再與孔蘩露保持合作關系,而只能純粹俯首聽命了。
孔蘩露緊接著就讓仙門郡侯聯(lián)系昭明郡那里,他又對著孔氏一通求援,說什么仙門郡這邊士族大損,他壓不住陣腳,希望族中盡快派遣力量接手,好似真就大公無私,一心只為宗族考慮一般。
仙門郡侯對這位太守的評價,當真是一變再變,暗自感慨,祂身為神祇,駐世數百年了,論起陰謀詭計、詐變多端,竟還趕不上一個凡人!
哦,好像,論武力,祂一樣趕不上凡人來著。
與此同時,陳仲師徒兩個也選好了地點,返回城中,直奔郡守府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