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波光粼粼的蒸餾湖騰出來絢麗的氦氣氣泡,飄到陳梓純凈的臉上,讓她感覺癢癢的,當她第一次作為氣象研究員踏上這座島嶼時,可未曾想象到現(xiàn)在的情景。一座覆蓋著藍紫色奇異花朵的小亭,看起來就像粘滿電鍍亮片的穹頂,陳梓正和愷撒手拉手站在被過濾的陽光里。愷撒看起來雄姿英發(fā),他挺起結實的胸膛,穿著一件正式的皇室長袍,而陳梓穿著優(yōu)雅美麗的鑲著花邊的乳白色禮服,他們望著彼此微笑。
他們旁邊站著身為帝國執(zhí)政官的蘇格拉底,他將雙手高高舉過這對新人的頭頂,用母語念誦古老且神圣的證婚詞。
除蘇格拉底外,現(xiàn)場沒有第四者見證這場神圣的儀式。陳梓的眼神中流出一絲淡淡的憂傷,但語言和思考在感情面前變得沒有意義,她只顧得上將目光投入愷撒那雙像火焰般熾熱的紅色眼睛,鼻子里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混合著熔巖和香料的男人體香,既是來自外星世界的味道,也是心臟燃燒的余香。
“你知道他們會因為這件事想殺你?!?p> 愷撒沒有回應,用他強壯堅韌的雙臂將陳梓擁入懷中,輕輕摩挲她柔軟光滑的黑色長發(fā)。陳梓則順勢摟住愷撒寬厚的肩胛,她能感受到他背部的突起,那是愷撒生出雙翼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更像永恒的傷疤。
“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會讓我感到畏懼了?!?p> 血紅瞳孔中充斥著堅毅,愷撒捧起陳梓白晳的輕柔臉頰,深深地吻下去,他作為薩尤丁帝國的君主和領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做任何可以后悔的事情,無論是對戰(zhàn)爭還是對婚姻,他都沒有后退的余地。
薩尤丁帝國的君王與人類通婚,在元老院的議員們看來必定是不可饒恕的,他們清楚愷撒憎恨暴力,是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也是薩尤丁歷史上最溫和的統(tǒng)治者,但肯定不會接受眼前的事實,長期不與人類接觸的堅定領袖竟與一位目的不明、擅闖芝哥蘭島的人類女性產(chǎn)生情愫。愷撒信不過他們,如今元老院內只有睿智的蘇格拉底能稱上愷撒值得信任的顧問。
“在這之后,你想怎么做?”陳梓瞪大眼睛,她牽起愷撒粗糙的手,將他拉到蒸餾湖崎嶇的岸邊。
“我會鄭重宣布這件事,芝哥蘭島的存在已經(jīng)沒有可能繼續(xù)遮掩了,人類的對地觀測衛(wèi)星利用中微子探測系統(tǒng)揭露了我們的秘密,是時候向人類展示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兩種智慧生命種族共存的世界?!?p> 愷撒將視線沿著湖中扭曲的紫色油狀波紋轉移到對岸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高塔上,那是撒克遜圣城的瀾礦能源塔,這塔正在源源不斷地向天空中發(fā)射藍色的光束,只見到光束上空聚集的一片白云,云被風吹到光束范圍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斷在光束內產(chǎn)生,使得那一片圓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個時空的蝕洞。光束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它正為頭頂上四維的城墻輸送著能量。
“我喜歡這個地方,這片湖泊,那座城市,向人類社會暴露只會給這里帶來災難,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時的情景:生物學家們從湖里采集水樣,工程師們在山丘上瘋狂搭設營地,樹木被砍去用來放置太陽能電池板,重錘將城里的房屋摧毀……”
“而這也是宇宙中最后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都與母星相似的地方了,我只能盡力阻止其他人類的侵入,但為了避免對雙方造成更大損失,妥協(xié)的綏靖政策或許才能換取平靜安寧,這就是領袖的難處,在決定人民命運的關鍵節(jié)點,總得承擔不同程度的罪惡。如果萬不得已,我會帶領族人們遷出芝哥蘭島,到地球其他大陸上尋找居所,無論是美洲、亞洲還是南極洲,總能找到的,畢竟我們的文明——從出生起就在遷徙?!?p> “無論你走到哪里,我都會陪你?!标愯髡Z氣輕柔地答道。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薩尤丁族男人,發(fā)覺他和一個普通的人類別無二致,甚至更加疲憊和不堪,尤其是看到他臉上無法抹去的疤痕。
薩尤丁族的誕生大概發(fā)生在距今七千萬年前,他們的母星是仙女座星系中一個不起眼的雙星系統(tǒng)的類地行星,體積和質量均是地球的兩倍大小,那里擁有來自恒星的陽光,擁有重力、大氣和水,整體與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極度相似。
按照地球對宇宙天體的命名和編號,他們的“太陽”一般被稱為Wd1856,環(huán)繞太陽的便是薩尤丁族起源的兩顆類地行星,Wd1856a,撒克遜星,和Wd1856b,菲尼克斯星。最初的薩尤丁人是從撒克遜星的生命系統(tǒng)中依靠進化自然產(chǎn)生的,這一點和人類很像,同樣地,他們也是碳基智慧生命,有著強大且堅固的遺傳系統(tǒng),有著穩(wěn)定且變幻莫測的基因序列。
撒克遜星上不時地會刮起鉆石風暴,金屬雨珠灑在玻璃山脈上,恢宏且不朽,那里曾經(jīng)有著溫暖且無邊、五顏六色的液晶海洋,里面充滿光線和有機分子團塊,龐大的海洋生物以這些團塊為食,散發(fā)出絢麗的瑩光。
古老的薩尤丁人就起源于這生機勃勃的海洋世界,他們擺動透明的身體四處漂浮,乘著洋流起起落落、翻滾扭曲,有時會騎乘能夠飛翔的浮魔,到達接近云層的高空。隨著千百年的變異和進化,薩尤丁人的肉體漸漸變得不再透明,而是呈現(xiàn)出較淺的皮肉之色。而長期與自然環(huán)境接觸的習性極大程度地對他們的基因獨立性造成破壞,這使得細胞中出現(xiàn)大量不穩(wěn)定的分子,細胞結構發(fā)生改變,核苷酸序列也不可避免地摻入了其他成分,包括類似地球的爬行動物和鳥類的基因片段。
薩尤丁人的思維是經(jīng)過編碼的復雜蛋白質鏈,像舞蛇者籃中盤踞的蟒蛇一樣纏繞在身體上,形成意識和神經(jīng)造成的強大網(wǎng)絡,相當于渾身上下都設置了可以通過意識操控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他們的思維并不活躍,但這一特征確實賦予了他們超乎尋常的特殊能力——他們可以利用意識影響組織細胞中不穩(wěn)定的有機物分子,從而使一些蛋白質得到翻譯量上的調整,通過表型顯現(xiàn)出來,使自己的肌肉和腺體膨脹和收縮,以此來改變自己的外形。
也就是說,薩尤丁人的外形并不固定,但為了方便區(qū)分彼此,他們通常會以確定的容貌生活,除此之外,進化的不確定性使他們獲取了變形為類似地球爬行動物形態(tài)的能力,這一點深深地刻在薩尤丁族的基因里,永遠無法改變。按照后來地球人類的說法,擁有這種能力的薩尤丁族也被稱作“龍族”,與此同時,能夠變形為類鳥生物的少數(shù)族人則被稱作“鳳凰族”(在文明初期,由于文明內部的遷徙,變形功能不同的兩支族群分居在撒克遜星和菲尼克斯星,因此也有稱呼他們薩尤丁正族和菲尼克斯族的說法)。
薩尤丁文明初期(暫且不表明時間,薩尤丁人通常利用元素半衰期紀年,但卻十分混亂),文明也曾出現(xiàn)類似部落和城邦的社會性質聚落,但每一個發(fā)展階段都需要很長的時間過渡和演變,比人類社會進步的速度要慢得多。不過對于薩尤丁人來說,他們有的是時間進步。千百年的跨度里,薩尤丁文明經(jīng)歷了從農業(yè)時代、工業(yè)時代、電氣時代、信息時代到太空時代的宏偉蛻變,成為仙女座星系內唯一已知的最古老的文明帝國,一個極權君主統(tǒng)治,由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或皇后綜合治理的星際帝國,即“薩尤丁帝國”。
在那之后,薩尤丁帝國的科學技術緩慢但平穩(wěn)地發(fā)展,他們的科學家曾推出了宇宙大一統(tǒng)模型來解釋宇宙現(xiàn)象,通過數(shù)學模型和理論公式演繹推理,隨之而來的便是宇宙航行技術的蓬勃發(fā)展。
薩尤丁帝國的皇室曾是推崇技術主義的狂熱派,他們貪得無厭地渴望文明的發(fā)展,而并沒有像人類文明封建時期的教會那樣利用宗教禁錮民眾的思想進步,而是更加開明地鼓勵科學研究和技術創(chuàng)新,國家權力被君主牢牢攥在手中,通過頒布各項政策和法規(guī)約束民眾行為,同時能夠承諾保證民眾的自由和財產(chǎn)。
帝國通過空間技術開拓領土,最先完全開發(fā)了撒克遜星和菲尼克斯星的資源,薩尤丁正族和菲尼克斯族也逐漸得到融合和統(tǒng)一。薩尤丁帝國的國力隨之也空前發(fā)展,皇室的統(tǒng)治不可動搖,帝國議會設立參與政治討論,驍勇善戰(zhàn)的龍騎士團負責守護皇室并率領帝國軍隊。
帝國中的階級劃分決定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實際上,在薩尤丁帝國建立初期,帝國的統(tǒng)治也是差強人意,帝國議會議員濫用職權剝削平民,階級和種族歧視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為了維護皇室統(tǒng)治,當時的皇帝關停了橫跨兩顆行星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隨著這個信息交換公共論壇落入皇室手中,皇帝便能把原來維持網(wǎng)絡運作的必要巨額稅收轉而用于宇宙空間的開發(fā)項目。那時,帝國的結構就是一個錯綜復雜的權力網(wǎng),但所有機構最終都向皇帝本人負責。
而現(xiàn)如今,愷撒需要向每個薩尤丁族人負責。
2.
陳梓的回國旅途幾經(jīng)波折。她在哈瓦那何塞·馬蒂國際機場搭乘的航班被要求中途停機,期間于馬德里滯留了十八小時,最終陳梓在被檢查證件后按要求乘坐另一架專用飛機返回首都。
她換上一件簡單的白色碎花連衣裙,被警方的車輛從酒店送至一個類似軍事指揮部的機構,但沒有掛國徽,來自不同國家的警衛(wèi)護送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又穿過幾間滿是煙臭味的大房間,里面坐著一排排打字員,鍵盤敲得噼啪作響。最后他們來到機構深處的一間小辦公室。他們在她身后關上門,外面辦公室嘈雜的機械聲和話語聲消退下去。
她很清楚自己為何受到傳喚。她鎮(zhèn)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桌子對面穿制服的男子。那人正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抽煙,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調將煙吹散。
中士注視著這個這位年輕的氣象研究員?!澳憔褪顷愯?,那個嫁給外星人領袖的姑娘。”
“是的?!彼f道,“但嚴格來講,薩尤丁族在六千年前就不算外星人了,我們共存在地球上?!?p> “我不負責跟你討論歷史遺留問題,那是外星種族應對委員會的工作。如果你從思想上對人類文明表示忠誠,就不會立即反駁我的第一句話,現(xiàn)在來看你顯然更愿意為他們的行為辯護?!?p> “我是人類,我在表格上解釋了類似的問題,那些問題沒有任何意義?!?p> 中士示意她坐到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但沒有讓警衛(wèi)給她倒水。
“原則問題不是填填表格就能弄明白的?!彼f道,“我們把你帶到這兒,是為了保護你,衛(wèi)星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你也看到了,百慕大那座島遲早會向國際社會公開,到時候你面臨的問題可不僅僅是這些,媒體、輿論、網(wǎng)絡,任何一個都能把你壓跨,馬德里機場的偷拍視頻已經(jīng)被我們刪除,但‘龍媽’的詞條已經(jīng)刻進他們的腦子里了。除此之外,可控翹曲點引擎能夠輕易穿過四維屏障,第二批勘察隊伍月底就出發(fā)?!彼蜿愯?,看她敢不敢再次反駁。
但她一言不發(fā)。她想起在馬德里機場周圍那些圍觀她的人臉上的表情,驚訝、好奇、厭惡和恐懼。
過了一陣,中士深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道:“我們也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肯定沒有以前那么野蠻,但愿你的薩尤丁丈夫也能懂得情理,避免正面沖突。現(xiàn)實就是這樣,一但處理不當就會把問題復雜化,而且針對島上的那種特殊資源——我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東西,但第一批勘察隊采回了樣本,稱其為‘供應永動機的不竭能源’。我明白你在想什么,西方國家肯定會爭先恐后涌上島去掠奪這種資源,可能我們也不例外,而且據(jù)說日本一個尖端實驗室已經(jīng)找到了開采這種物質的方法。設立監(jiān)督機構和頒布聯(lián)合公約不可能完全阻止這種事情,人類喜好掠奪的本性如此。”
陳梓張開嘴,又忍住了。她很清楚如今的境遇,她想著愷撒會如何應對,又想著自己應該如何協(xié)助他,想著偌大的地球是否的確容不下第二個智慧種族的存在。
“你是做大氣科學的?”中士換了個話題。
“主要是雷達氣象和衛(wèi)星氣象方向?!?p> “所以你跟隨研究隊進入了百慕大地區(qū),然后誤打誤撞登上芝哥蘭島,愛上了那個外星人。”
“你想這樣說也可以,雖然省略了很多細節(jié)?!标愯靼l(fā)現(xiàn)這個人腦海中對愷撒“外星人”的標簽早已根深蒂固。
中士打量著她,就像打量爬行動物館里的蜥蜴,“你應該意識到我們當下所處歷史時期的嚴峻程度,薩尤丁族的存在給地球的安全帶來前所未有的危險,他們能變成我們的樣子,有的甚至在我們之間,英國王室、丹麥王室、美國政府中都有他們的族人,這叫作文明滲透,這叫作種族入侵?!?p> “這些都是陰謀論。”陳梓注視著他,但她確實承認部分事實,脫離帝國約束的部分薩尤丁族人的確長期生活在人類群體中,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平穩(wěn)安定地在地球生活下去,沒有侵略思想,沒有占領土地的念頭。
“那也不重要了?!敝惺课⑿χf,“我們對你的初步調查已經(jīng)結束,現(xiàn)在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如果情況惡化,我們會隨時將你召回,無論對哪一邊,你都清楚自己的重要性,祝你好運?!?p> 約二十萬年前,薩尤丁帝國正值強盛時期,他們向宇宙中發(fā)射數(shù)十億枚探測器,用于獲取新的資源,彼時的帝國已經(jīng)將魔爪遮蓋了整個Wd1856雙星系統(tǒng),可被定義為一個達到二級水準的星際文明。受皇室批準的商業(yè)與運輸業(yè)財團依靠宇宙航行科技對雙星系統(tǒng)內未曾接觸過的危險的小行星帶進行了開發(fā),并在那里打開了改變薩尤丁文明命運的潘多拉魔盒。
起初,一支由私人財團資助的采礦艦隊率先涉足小行星帶內側,由于任務危險但報酬極高,采礦艦隊不惜一切代價從中取得了礦物樣本,并帶回母星做分析測試。也是在這次任務中,薩尤丁人接觸到了這種奇特且超凡的宇宙物質,一種蘊藏中子星能量的、具備神奇物理特性的藍色礦物,他們命名其為“瀾礦”。
隨著科學部門對瀾礦的深入研究,其中超乎想象的應用和商業(yè)價值逐漸顯現(xiàn)出來。這是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瀾礦被證實是一種能夠提供恒星級能量的天然化石燃料,工質效率可達到聚變反應的數(shù)萬倍以上,只需要極少質量的瀾礦,就可以輕松點亮一座大型薩尤丁城市,對于一個持續(xù)發(fā)展中的星際文明來說,他們仿佛是接到了上帝擲出的祝福的石子、取得了神圣的普羅米修斯之火種。最初派出采礦艦隊的私人財團在一夜間賺得盆滿缽滿,薩尤丁帝國金融市場瞬間瀕臨崩潰,極度的不平衡致使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
皇室為了控制瀾礦的交易和應用,利用武力鎮(zhèn)壓了許多貿易機構,最終將瀾礦交易網(wǎng)絡重整,形成了統(tǒng)一的瀾礦收集、開采、研究和應用鏈,并建立了受帝國議會監(jiān)督和管轄的瀾礦開發(fā)公會,這也直接導致了君主專制與商業(yè)團體的模糊與融合。
自此以后,瀾礦的所有開發(fā)與利用都接受皇室的直接掌控。瀾礦無法通過人工技術合成,必須從小行星帶中開采出來,它是獨一無二的,因此皇室選擇將大量資金投入到采礦艦隊的建設當中。
瘋狂的開采時代開始了。成千上萬形態(tài)各異的青銅色采礦船排成整齊的立方體方陣,浩浩蕩蕩地從撒克遜星和菲尼克斯星啟程,義無反顧地沖進小行星帶搶奪散落其中的瀾礦,許多采礦船被隕石雨擊毀而陷落,但這并沒有阻止薩尤丁人開采的腳步。
采礦船紛紛開啟激光切割巖層,或利用熱核炸彈爆破,一時間小行星帶變成了一口沸騰的熱鍋,所有人都想要在這場“淘金熱”中嘗到些許甜頭。帶回的瀾礦取代了薩尤丁帝國所有形式的舊型能源,它們被大規(guī)模用于發(fā)電、實驗供能、艦船航行和戰(zhàn)爭武器,皇室在倉庫中儲存了大量瀾礦,仿佛誰掌握著瀾礦,誰就掌握了生殺大權。
瀾礦為薩尤丁帝國帶來了最輝煌的時代,但這種不勞而獲的輝煌是并不長久的。薩尤丁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瀾礦中的某些奇特性質被意外激活,造成了額外的不可避免的災難。他們不出意外地面臨了任何能源開發(fā)時會遇到的問題,那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不可跨越的鴻溝——
人們利用水流的落差來驅動輪機和發(fā)電機等機器運行,但是當水從高處流下以后,卻只能等水回到高處以后才能再次利用,而這其中需要額外做功,使水回到高處所需的能量,比水從高處流下時從中獲得的能量要多,因為這個過程中存在著能量損失。在瀾礦被發(fā)現(xiàn)許久之前,薩尤丁科學家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宇宙中萬物的鐵律,但此時他們卻驚奇地意識到,瀾礦能夠無限提供能量!
起初人們并沒有過多懷疑,以為是得到命運的賞賜,取得了超自然的珍寶,沉浸在無盡的喜悅當中。但科學家們非常清楚,宇宙中所有的能量都在慢慢耗盡,這是他們不能阻止的事實。
這種向下的消耗都是不可逆的,只能借助外界更大的能量消耗,在局部范圍內形成短暫的向上趨勢。就這樣,少數(shù)薩尤丁科學家開始在黑暗中摸索,無數(shù)個看似毫無頭緒的拼圖殘片不經(jīng)意間各歸其位,各種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漸漸有跡可尋——真相迫近眼前。
三個世紀后,薩尤丁帝國中一些天體物理學家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們太陽中的異常現(xiàn)象:恒星Wd1856內部的氦元素正以極快的速度轉化為氫元素,完全不符合正常的衰變規(guī)律,于是,他們發(fā)射了上億枚探測器穿過太陽,最終建立了這顆恒星完整精確的數(shù)學模型。
巨型計算機對這個模型計算的結果表明,太陽的質量正在迅速衰減,通過標記微觀粒子走向發(fā)現(xiàn),它們都被吸收離開太陽,飄到正在利用的瀾礦附近,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不可見的能量形式。
也就是說,瀾礦在作為燃料被利用時,將恒星的質量轉化為了能量使用,薩尤丁人正在不知不覺間消耗他們的太陽??茖W家們最終得出結論,照這樣的瀾礦使用強度,太陽必將在四百年的時間內衰老、坍縮并熄滅。
3.
太陽即將死亡的結論一經(jīng)曝光,薩尤丁帝國再次陷入動蕩,使用瀾礦作為資源瞬間變成了等同于自我毀滅的行為。恒星危機使薩尤丁帝國的統(tǒng)治變得岌岌可危,陰謀論和各種形態(tài)的反政府行徑遮天蔽日,叛軍捧著等離子槍沖入撒克遜星帝國議會所在的議事廳,噴射出白色熾熱的等離子體焚毀了那些高談闊論的議員,將他們一一廢黜。延續(xù)兩百年的戰(zhàn)爭過后,帝國已經(jīng)變得四分五裂,但仍然有不少冷靜的睿智者涌現(xiàn)出來,他們扶植舊皇室,重組軍隊,平定叛亂,建立研究小組著手應對眼前的恒星危機。
當時的太陽已經(jīng)黯淡了許多,大部分人口已經(jīng)遷入了撒克遜星和菲尼克斯星潮濕的地底,他們不再依賴萎靡不振的太陽,地核提供的溫度與能量已經(jīng)取代了恒星的光芒,但地核遲早也是會被榨干的。生死攸關之時,決策者經(jīng)過長期的斗爭和討論,最終草擬出一個孤注一擲的計劃。
大量屯積的瀾礦還能夠提供充足的能量,利用瀾礦他們可以將多半的薩尤丁族人送上運輸艦,承擔起延續(xù)文明的責任,離開Wd1856星系,尋找并前往一個全新的家園,在那途中,艦隊將在許多恒星系停泊并利用瀾礦補充能量,這樣的遷徙據(jù)估算可以延續(xù)數(shù)十萬年。
這項移民計劃很快便得到了皇室的批準,計劃的施行相較來說是順利的,除了皇室和議會登艦外,其余平民通過抽簽和投票的形式獲得登艦資格,對于登艦的政策,民眾們并沒有提出過多異議,一方面他們對皇室的決定向來持敬畏心理,另一方面當時薩尤丁帝國內悲觀主義盛行,多數(shù)人選擇聽天由命,甚至更樂意留在母星上等死。
“那是舊時代、舊帝國時期的災難,我未曾經(jīng)歷過,也不希望經(jīng)歷它們?!?p> 愷撒裹緊長袍,調整了腰間的革帶,他把擦過手上血漬的絨巾遞給站在旁邊始終默不作聲的蘇格拉底。愷撒剛剛泄去他的憤怒,通過猛擊此時正栽倒在地上流血的人類雇傭兵。
蘇格拉底身穿銀色的元老院制服,肩部紋繡著崩磐龍紋的家族徽標,因為是艦隊時期的制品,已經(jīng)布滿銅銹了。他拭去袖口被濺上的血滴,走到圣城高塔有殘破缺口的露臺邊,接著說:“陛下,暴力沒法解決實質問題,歷史上無數(shù)案例都能夠說明這一點,兩次叛亂戰(zhàn)爭削去我們僅剩的武裝能力,在地球茍活這些年,我當然能夠理解您的憤懣。瀾礦的可持續(xù)利用手段在我們手中,人類將瀾礦帶走恐怕會將地球變成第二個撒克遜星,他們不懂得能源利用的真諦,就像我們的祖先,只懂得瘋狂地攫取,地球上的石油、煤礦、天然氣、可燃冰,無一例外,他們習慣于滿足當下,然后自取滅亡,捧著普羅米修斯之火點燃自己的軀體,這次襲擊礦場的雇傭兵只是一個開端,人類的采礦船將陸陸續(xù)續(xù)在島上降落?!?p> “我比你更清楚現(xiàn)在的局勢,先生?!睈鹑稣f,“人類和我們一樣是思維復雜的生物,雖然行為方式不同,但卻總有相似的思考邏輯,世上沒有完美的智慧生命,沒有完美的文明和社會,只有永恒的猜忌、競爭、優(yōu)生劣汰,在既得的利益面前,人類和薩尤丁人的本性都是脆弱的?!?p> “既然本性揭露了文明的弱點,我們不如順勢而為,將瀾礦拱手讓人,然后心甘情愿授予人類我們知道的一切知識,包括加工和控制瀾礦的技術。作為交換,要求人類為我們提供新的聚居場所?!碧K格拉底聳聳肩,希望他服侍的君主能夠聽從建議。
“人類不會輕易答應的,交換就是交易,這里面涉及很多利害。更何況有議員們的聯(lián)合聲明阻礙,布魯圖、卡西烏斯、雷必達、普布利烏斯、還有雷古魯斯,他們在暗地里操控族人的意志,企圖動搖我的統(tǒng)治,據(jù)我所知,克拉蘇在幫助他們積累武裝力量,我不希望這次又演變成一場叛亂。薩尤丁人沒有和人類開戰(zhàn),反而薩尤丁人開始對抗薩尤丁人?!睈鹑雎剞D動身體,離開露臺,走到大廳中央,蘇格拉底緊緊跟在他后面。
愷撒四下打量著陰影籠罩下的雕塑、墻上的裂紋和用瀾藻油繪制的龍紋壁畫。這座巨大的皇室建筑使他想起艦隊時期由他指揮的星際運輸船“秩序號”的總舵操縱室。為了設計這些承重墻和龍紋壁畫,薩尤丁建筑學家一定參考過遠古時代的歷史和文化,來自母星系的久遠的哀傷記憶。壁畫之下是仿木結構的愷撒的私人書架,有近三十米高,放置著由磁盤芯片收錄的薩尤丁帝國各種書籍,包括歷史檔案、分析數(shù)據(jù)、詩歌和典籍,涵蓋了薩尤丁人一切的思想和文化,這些芯片由原子堆砌技術研制而成,將磁盤儲量壓縮至納米級別,用來儲存大量的文字、語音和圖像信息,它們從移民初期就被攜帶在壽命最長、防御系統(tǒng)最完備的主艦上,它們是一個文明重啟的希望。
那時的薩尤丁人,以為自己凌駕于時間之上,他們的勇氣沒法幫助他們預測未來千萬年的種種可能。
書架的底層由暗黃色的燈盞照耀著,溫暖的色調勾勒出一尊神圣的馬克西姆斯神(薩尤丁人崇拜的守護撒克遜星的主神)的半胸塑像,金色流光從那對蝙蝠雙翼的縫隙里穿透出來,傾灑在盛放蒸餾果酒的臺案上,使愷撒不自覺地注意到那唯一一本紙質書籍。
“我為你念一段詩歌吧,先生?!睈鹑鲂⌒囊硪淼嘏跗疬@本書,翻開用浮魔側羽標記的一頁。
“請念吧,陛下?!碧K格拉底微笑道。
我不會停止精神上的戰(zhàn)斗,
我手中的劍也不會沉睡,
直到我們建造起耶路撒冷,
在英格蘭綠色而宜人的土地上。
愷撒合上嘴唇,將書頁合住,用力攥在手心。
“這是皇后陛下贈送給您的詩集,來自優(yōu)秀的人類詩人威廉·布萊克,不得不說,人類在藝術領域的造詣確實比我們高得多,他們懂得利用意象和修辭來避免深邃思想的直接表達。而且據(jù)說詩歌是能夠打破不同種族間審美壁壘的唯一一種藝術?!?p> “這詩歌,它在提醒我一些必要的事實,或者是她,她在提醒我應該怎么做。”愷撒說著,從腰間抽出利劍,提到眼前旋轉,銀光閃耀,“你是對的。帶著人民們出發(fā)吧,帶上我們文明的一切,盡可能保留更多的瀾礦,遣回我們藏在直布羅陀海峽的艦船,薩尤丁帝國又要開始遠征了,盡管我們哪都不去。”
這天,陳梓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發(fā)表了作為與薩尤丁人建交計劃聯(lián)絡人的首次聲明,但很快她被多方指控為親外勢力的主要擁護者,是個愿意為薩尤丁族的延續(xù)背叛人類文明的社會公敵。安理會出于同理心,暫時沒有召開聽證會討論此事,而是要求將陳梓遣返芝哥蘭島,以換取被薩尤丁人俘虜?shù)臍W洲貿易集團雇傭兵。陳梓的精神是緊張的,但她在心里不斷地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畢竟她再次取得了和愛人見面的機會。
顯然陳梓在人類社會的努力還不夠。
她和愷撒親眼見證一千二百五十枚圓錐形探測器突然出現(xiàn)在撒克遜城上方藍紫色的天空,仿佛涂有藍莓果醬的蛋糕被子彈打出黑色的暗孔,令人不禁戰(zhàn)粟。緊接著,圓環(huán)形的人類運輸船逐漸滲入了那層無形的果凍狀空間,從遠處看的話,那就像一枚銀色的戒指被看不見的力量在半空中被壓成薄片。隨后到來的其他運輸船也紛紛仿照操作進入翹曲點,那些圓柱形的飛船進入時,看起來像樹樁被一層一層地截短。
新世紀的五月花號登上了神秘的大陸,帶著無數(shù)的彈藥、傷病、野心和幾乎為零的憐憫。此時疲弱的薩尤丁人若不立即撤離,他們將會重蹈印第安人、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的覆轍。時間復制殘酷的錨點,兜兜轉轉,命運的神一遍又一遍觀看同樣的戲劇上演。薩尤丁人失去他們的家園,向地球移民,造成今天尷尬無比的矛盾局面;人類本性難移,侵略異族人的領地,掠奪、瓜分、不勞而獲,這是幾百年的思想進步也結不開的精神悖論。
撒克遜城視線所及的天穹全被這些灰暗的幾何金屬造物覆蓋,唯有西南山地邊緣的天空熠熠生輝,地表生長的奇異植被正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嶺上緩緩伸出的螺旋狀管道,閃爍的燈光使管道表面扭曲的薩尤丁傳統(tǒng)紋路浮現(xiàn)出來。
很快,幾束明亮的藍光射向天空上方的云群,十六艘薩尤丁星際運輸船從管道中飄浮到半空中,他們沒有準備過多的瀾礦燃料,只是將瀾礦拖在船底的龐大貨艙里,看起來像體態(tài)優(yōu)美精致的太空蝌蚪。愷撒沒有計劃帶領薩尤丁人離開地球,僅僅是為了離開眼前的是非之所。
元老院中的部分議員不愿離開圣城,他們寧愿死也不愿淪為人類口中的受憐憫之徒,愷撒的最終的訣議,他們竟然也奇跡般地表示尊重。人類船隊進入撒克遜城后,議員們化身巨龍襲擊它們,血污、漿液和碎片破壞了圣城宏偉的穹頂。而敵人的武器更加強大,一千二百五十枚圓錐形探測器聚攏在圣城,它們統(tǒng)一噴灑出某種特殊的酸霧,能夠迅速改變島上的空氣結構,將導致薩尤丁人的呼吸系統(tǒng)衰竭,其余運輸船伸出狹長的帆板槍,釋放出低頻率的共價鍵消弭波,無數(shù)的建筑、高聳的能源塔瞬間被瓦解成灰,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搶奪剩余的瀾礦。
撒克遜城被沉重的裹尸布蓋上了,它是薩尤丁帝國一段跨越短短幾個世紀歷史的里程碑,對于一個經(jīng)歷了漫長時光遠征的堅強文明來說,這確實算不上什么,抑或許薩尤丁人誕生的使命就是遠征。
遙遠的舊時代,短短的半個世紀內,薩尤丁人能成功建造上千艘恒星級運輸船,每一艘都有月球大小。遠征啟程的那天,太陽的余輝灑在兩顆寒冷的行星上,恒星級運輸船艦隊在撒克遜星和菲尼克斯星之間的位置匯合,兩顆行星地表上的人都能夠看得見,正方形的閃耀的陣列排布在空中,仙女座星系的星海成了后面一個暗淡的背景。那些宏偉的星際飛船堅不可摧,在瀾礦超越時空的能力加持下,它們能夠以百分之九十的光速行進!
漫長的薩尤丁帝國遠征時代開始了,在銀河系的大片區(qū)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勻,那是星群引力漫長調節(jié)的結果。占相當大比例的恒星,之間的間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間,因此他們的艦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停泊一次,補充能量并搜索附近的宜居行星。
艦隊啟程半個世紀后,他們的太陽熄滅了。
運輸船上傳來報告,恒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坍縮,直接跳過膨脹的紅巨星狀態(tài)變成了白矮星。就這樣,僅剩的二百五十億薩尤丁人就像剛剛割斷臍帶的嬰兒,被殘酷地拋向宇宙的深淵。令人難以置信的,薩尤丁帝國在此后的二十萬年時光中,依然生生不息。他們能做的只有向前飛,向遠飛,飛船是他們數(shù)萬代人的家園,太空或將是他們最后的歸宿。這個時期的薩尤丁帝國,也被稱為薩尤丁艦隊帝國。
他們在運輸船上種植作物、建立金融體系,瀾礦提供了絕大多數(shù)的能量補給,生態(tài)圈得到完善,冬眠技術也使思想文明得到盡可能的延續(xù),形成了史上最完美的艦隊政體、一個紀律嚴明的民主社會?;适掖畛说闹髋灤_定了艦隊主體的航向,航向直指獵戶座旋臂的方向,精確目標暫時無法確認,需要足夠接近才能夠派探測器掃描。
數(shù)萬年的時間里,每個冷酷的數(shù)字都再一次使現(xiàn)實和未來清晰起來,足夠堅強的薩尤丁人們漸漸習慣了飛船上的生活,他們自然繁衍,安穩(wěn)度日。即使考慮到冬眠因素,現(xiàn)在薩尤丁帝國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人生之路只能是這數(shù)萬個世紀的漫長航程中的一段,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時候艦隊能找到真正適合生存的家園。在某種程度上,薩尤丁種族也在飛船上改變著,他們在安逸中獲得了極長的壽命,早已經(jīng)與祖先大相徑庭了。
薩尤丁帝國能夠一直延續(xù)下來,確實是個宏偉的傳奇,某些細節(jié)的真實性不得而知,至少如今的薩尤丁人都會懷念和愐懷那個時代的非凡壯舉?;蛟S是特殊的身體機能支撐著他們的心理環(huán)境,使他們擁有優(yōu)秀的適應能力,這就是他們相較于人類的強大之處。瀾礦為這個命運跌宕的種族帶來了興盛與輝煌,又帶來了災難與毀滅,卻再一次賜予他們重生的機會,仿佛將這些生命玩弄于指掌,而薩尤丁人卻愈加依賴。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黑暗贈送的禮物,起初是掩飾,其后是寬慰的幻覺,現(xiàn)在正奔向光明。
之后的歷史就距離現(xiàn)在很近了。大概三萬年前,薩尤丁艦隊已經(jīng)行駛到與他們的故鄉(xiāng)相距二百五十萬光年外的地方,不幸的是,他們在沿途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顆適合集體居住的行星。于是他們第一次踏足了獵戶座旋臂的邊緣地帶,想要碰碰運氣。
就像他們每次冀希望于運氣一樣。
4.
薩尤丁艦隊即將靠近太陽系的時候,帝國剛剛由一位更加年輕的君主接管,他是位血統(tǒng)純正的撒克遜正族人,族人通常稱呼他為“愷撒”。愷撒是個開明且思想活躍的領袖,富有政治家的風范,他時?;仡櫵_尤丁帝國在母星的歷史,仿照從前的統(tǒng)治者在飛船上召開公民大會,組織維修和翻新所有運輸船的發(fā)動機配件,親自檢查倉庫中瀾礦的余量和使用情況。
但愷撒面臨的問題并不僅僅是帶領族人尋找新的家園。在艦隊帝國內部,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一股異化力量,起初是撒克遜正族和菲尼克斯族之間的爭端所致,撒克遜正族人認為菲尼克斯族是種族的異類,不應當平等地與他們共享飛船上的資源,菲尼克斯族則向帝國議會提出申議,要求罷黜正族皇帝,選定混血族裔治理國家。隨著混亂的逐漸加劇,矛盾演變?yōu)榱思w性意識災難,惡性傷害事件頻發(fā),船員精神失控,分裂勢力日趨強大。
暗潮洶涌,在薩尤丁艦隊帝國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瀕臨斷裂的邊緣。一位稍小容量運輸船的指揮官,暫且可以稱他為“斯巴達克”,是個天生具有反抗精神的軍人,他執(zhí)著地認為艦隊遠征是帝國皇室為了削減人口、掌握資源、集中統(tǒng)治的騙局。斯巴達克很善于利用年輕薩尤丁難民的憤怒,在自己運輸船的民眾面前游說,講明這個國家在宇宙中的流浪是多么無謂、邪惡和黑暗,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出路,早晚都會死在太空里,不如與那些利用專制享樂的皇室同歸于盡。
斯巴達克迅速組建出一支反叛起義軍,他們以攻擊鄰近運輸船的魔鬼行為向統(tǒng)治者宣戰(zhàn),宣告這里存在著一個非同小可的威脅。隨后斯巴達克又通過廣播發(fā)表起義宣言,薩尤丁艦隊內戰(zhàn)正式爆發(fā)。
數(shù)萬年以立體形整齊排列的艦隊方陣瞬間分崩離析。反叛起義軍駕駛小型的薩尤丁飛船攻擊主艦,瀾礦為能源制成的空間武器可以直接將敵艦碾碎變成分子塵埃,有些被熱核炸彈擊中的艦船爆炸形成的金屬云不斷擴散,接觸到另一艘艦船后引爆,黑暗的宇宙中吹過一陣死亡風暴,悄無聲息地推倒了這本就即將傾覆的多米諾骨牌,帶走數(shù)億無辜薩尤丁人的生命。
愷撒作為領袖,沒有任何在太空中作戰(zhàn)的軍事經(jīng)驗可循,他只能率先派遣龍騎士團和皇家護衛(wèi)軍對叛軍的攻勢進行壓制,然后指揮主艦通過空間跳躍躲避追擊,盡可能保證皇室安全,并趁機靠近一些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運輸船,收集它們剩余的所有瀾礦資源,隨即開始拆卸各種部件,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瀾礦掉落在了宇宙空間,無法回收。
愷撒沒有時間為他的子民們默哀,他組織出幾支精銳的沖鋒隊向斯巴達克的起義軍發(fā)起反擊,他們利用超強的電磁脈沖對起義軍艦船的通訊造成干擾,然后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擊,破壞防御護盾后,沖鋒隊潛入斯巴達克所在的艦船。
與此同時,斯巴達克的起義軍內部也產(chǎn)生了矛盾和分歧,部分族人主張暫停攻擊,駕駛現(xiàn)有的百艘艦船脫離艦隊,離開帝國的控制范圍,尋求自由,既不用大批量地與皇家軍隊交火,又能建立自己的勢力;但有另一批人是接受過薩尤丁帝國的正統(tǒng)教育,他們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民族,希望與皇室作戰(zhàn)取得勝利,重組政權,繼續(xù)留在艦隊生活。
正因如此,起義軍內部精神渙散,極度動搖,沖鋒隊順利控制了主艦控制室,當時甚至有眾多薩尤丁人變成龍形在艦內肉搏。沖鋒隊司令、擁有皇室血統(tǒng)的年輕的克拉蘇,持槍擊斃了企圖逃走的斯巴達克。這位悲情的起義軍領袖敗在自己不確定的目標之下。
上千艘運輸船在動亂中變得只剩百艘,仍有少部分艦船脫離了隊伍,企圖更改航向尋找殖民地,而這場帶來慘痛教訓的叛亂戰(zhàn)爭確實改變了一些事實。愷撒勇于進行理性的思考,決定進行大規(guī)模改革帝國的權力網(wǎng)絡,他甘愿減少自身和皇室的權力,毅然將帝國議會解散,而是改組出具備約束君主效力的元老院,設置行政官、軍事指揮官、財政官等高級職位輔佐君主統(tǒng)治。
浸泡在和平主義的喜悅當中,愷撒帶領著他的親信以及皇室、元老院的眾人安穩(wěn)地躺進了冬眠艙室——因為愷撒激動地接到偵察組的通知,說在獵戶座支臂邊緣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了一顆正在恒星系中自然成長的行星,整體環(huán)境經(jīng)檢測與他們的母星極為相似,這是一顆使薩尤丁族能夠迅速適應的藍色星球:地球。
時至今日。
塵封重啟的“秩序號”上,愷撒雙手緊抓操縱桿,將目的地設定在南極半島的德雷克海峽沿岸,在確定新的定居地點前,他們將暫時生活在運輸船上。陳梓就站在愷撒身邊,輕撫他的雙肩,在那一瞬間,她能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她從背后摟住他,她多么希望可以和他共同迎來生命最后一刻的圓滿。
現(xiàn)在,陳梓是愷撒的妻子,是一個非人類種族的代言人。在遇到愷撒之前,她其實是另一個人,是一個平淡、乏味、總是無法理解生命壯美的可憐靈魂,以為自己終生只會和干燥的數(shù)據(jù)譜圖打交道。而她真正的生命始于望進愷撒熾紅雙眼里的那一刻,在陳梓心目中,愷撒只是個擁有傳奇經(jīng)歷的男人,這個男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會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愿望。這個男人強大到敢于在她面前袒露自己最深的情感,不帶一絲恐懼與羞愧。他是外星種族的領袖,在帝國宏偉的時間歷程中,他更是一頭不羈的野獸,卻在她的手中變得溫順。愷撒為薩尤丁族的福祉、文明的延續(xù)而生,要是不讓他去做,那無異于破壞他滿懷憂慮的心里所有的美好。
德雷克海峽波濤洶涌,海浪猛烈拍打著冰巖脆弱的峭壁?!爸刃蛱枴卑胪该鞯拇斑B接著黑天鵝絨布上南緯五十八度的絢麗極光,愷撒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刮去從十六世紀留起的香檳色胡須,他走回主臥艙,看到陳梓正趴在窗邊欣賞罕見的美景,磁盤芯片被插在穿邊類似留聲機的設備里,電子辭典可以將播放出的音頻實時轉換為陳梓能理解的語言。陳梓在半個月內瀏覽了薩尤丁人絕大多數(shù)的歷史,史書沒有詳細交代文明的起源,神明的元素卻時常出現(xiàn)。她尤其喜歡記載愷撒即位后的歷史,那讓她感到異常虛幻。
“‘迷霧號’的供暖系統(tǒng)中斷了,很多孩子在那艘船上,他們習慣了濕熱的中美洲氣候?!标愯髀D過頭來,她的唇邊勾起一縷笑意。
“放心好了,這種問題我都會處理?!睈鹑龀嘀仙?,暗紅色的鱗片在胸口若隱若現(xiàn),任何薩尤丁人在負傷后都可能停留在界于兩種形態(tài)間一段時間,這是一個嚷著向人類宣戰(zhàn)的青年族人失誤傷到的。
陳梓站起身,靠近愷撒強壯的身體,她能感覺到他熾熱的體溫,然后說:“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南極,上大學的時候跟著科考隊參觀過秦嶺站,駐扎在這里讓我想起我們當時在雪地里搭建的臨時營地?!?p> “征程上難免要駐扎,無論你的目標是什么?!睈鹑鲂断戮鞯耐?,正貼著她的臉頰呢喃。
“帝國的星際遠征,我難以置信,有時甚至懷疑那些歷史的真實性。因為在人類的歷史上,無論哪次遠征都是英勇無畏的驚世之舉,那意味著龐大體量的人口和物資流動,還伴隨各種各樣的危險和挑戰(zhàn)。日俄戰(zhàn)爭中,沙俄艦隊遠航一點八萬海里,跨越半個地球遠征日本,但以全軍覆沒告終;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迦太基統(tǒng)帥漢尼拔率軍翻越阿爾卑斯山,重創(chuàng)羅馬軍隊;還有亞歷山大東征、十字軍東征、蒙古帝國西征……但跨越二百五十萬光年的宇宙遠征,那是多么恢宏的偉業(yè)啊?!?p> “但它也幾乎讓我們失去了所有,‘遠征’這個詞帶有隱含侵略的政治和軍事意味,但與帝國最初的意志相違背,或者說與我的意志相悖,我沒有攫取他人領地的想法,如果真要那么做,我在六千年前就可以發(fā)動戰(zhàn)爭,何必等到現(xiàn)在。地球的資源和空間始終是充足的,只是人類大多不懂得合理地分配和利用。”
“我太了解你的政治思想了,雖然在雙方的利益問題面前,它看起來有那么一點異想天開。社會和個體間總是難以調和,我們常常無法代表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标愯髡f,“我會盡力幫助你,和他們談判,讓他們切實體會到薩尤丁人對地球文化的熱愛和敬意,告訴他們真相,告訴他們一切流傳的外星人滅絕政策都是挑撥離間?!?p> “別說它們了,讓我們歇上一晚吧。”愷撒艱難地從嘴角擠出一個微笑,雖然刮去了胡須,他也確實看起來有些疲憊。他緊緊摟住陳梓的腰間。
而陳梓的雙臂也緊緊擁著愷撒的脖頸,他們深情相吻,仿佛要吻到永恒。但在陳梓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對她說,這個吻不可能永恒,它只是宇宙狂奔途中短暫的停頓,愷撒能夠活得更久,直到她也消失在他的生命里。當這一刻過去,她就不得不面對未來,這個短暫的擁有彼此的人生。
她奮力攀著他的脖子,依偎著他寬闊的胸膛,感受著他的存在,無盡的愛意難以掩藏。而他低頭嗅著她柔軟芬芳的長發(fā),報之以呢喃愛語,那些都是他從陳梓給他的硬盤里學來的,人類創(chuàng)作的情景喜劇。
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荒謬絕倫,那么落俗,又是那么反常,這是跨越宇宙的絕響,這是人與時間的哀鳴,秩序與混亂,汗?jié)n與熱寂,終究歸于沉默。
世界在薩尤丁帝國的正式到來中變得破碎。芝哥蘭島被掃蕩為只剩塵埃和沙礫后,人類科學家將研究重點轉至瀾礦的開發(fā)和利用,國家之間相互爭奪新能源的控制權,股票市場再次一蹶不振,赤面紅臉的專家們在網(wǎng)絡上手舞足蹈地發(fā)表講話,陳梓仍舊在竭盡全力向他們解釋瀾礦的危險性,也無法遏止他們的瘋狂。除此之外,帝國遷出芝哥蘭島一事引發(fā)的轟動不僅僅是人類社會的集體性恐慌,許多長期潛藏在人類社會中的薩尤丁人突然公開了自己的身份,企圖借此機會達成不同的個人目的。
國際局勢逐漸變得混亂不堪:美國導彈射向庫頁島,俄美關系日趨緊張,總統(tǒng)發(fā)表控制系統(tǒng)故障聲明,若俄方堅持宣戰(zhàn),美方將奉陪到底,據(jù)傳北約在歐洲的軍事力量已經(jīng)高度戒備;丹麥王室被曝多名成員具有薩尤丁人血統(tǒng),他們長期暗中操控歐洲財團的資金流向;出于國家安全原因,某網(wǎng)絡社交平臺首席執(zhí)行官遭到調查,其多個服務器基站緊急關停;一大批支持與薩尤丁人共存的多國青年聯(lián)合組織涌現(xiàn),他們致力于慢慢促進人類對外星人的接受,直到薩尤丁人和人類之間的界限不那么清晰,這樣整個世界就能選擇接受一個新種族的存在;日本首相在公眾演講活動中遭遇槍擊,首相幸免于難,但政務秘書官當場身亡,其尸檢報告證實了其薩尤丁人身份。
陳梓經(jīng)常在臥艙里工作到很晚,看上去蒼白虛弱,她總是在筆記本電腦上瀏覽國際要聞,攥寫宣講文稿,抨擊帶有明顯惡意的言論。愷撒要處理的事務更加繁瑣,他要負責掌舵,整個文明未來的走向都在他的手心中緊握。
直到動蕩的世界表面變得千瘡百孔,希望的重現(xiàn)才終于找到契機。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和外星種族應對委員會終于在近兩個月后發(fā)表聯(lián)合倡議書,推出較具效力的《薩尤丁族應對法案》,這項法案由中、美、法、英四國帶頭簽署,決定盡可能保證薩尤丁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間,同時針對美國在核能源處理和軍事行動不透明上施以制裁,將核輻射未完全消除、薩尤丁人可以抵御的佛羅里達州作為租界,割讓給薩尤丁帝國作為臨時聚居地,每一百五十年可以續(xù)期。
這則消息使陳梓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不加掩飾的欣喜,而愷撒則若有所思、面露苦澀,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個結果意味著什么,它遠遠比表面上的進展更加復雜。
就在陳梓和愷撒討論接下來如何向人類社會回應時,她原本牽著他的手像是被燙了一樣遽然松開,她搖搖晃晃地沖出艙室。愷撒緊追出去,發(fā)現(xiàn)她的妻子嘔吐在“秩序號”弧形的廊橋上,他立即呼叫船上的醫(yī)療機器人。
不久,醫(yī)療機器人給他們帶來一個消息,這則消息摻雜著喜悅與恐懼,仿佛鋒利的刀刃,將他們的過去與未來斷然割裂。
陳梓懷孕了。
5.
距今約六千年前,薩尤丁艦隊成功抵達地球所在的同步軌道,再一次感受到沐浴在黃色太陽照耀下的溫暖。
就在準備順利登陸新家園之際,再一次的動亂爆發(fā),由于愷撒尚未從冬眠中蘇醒,此時的艦隊管理者缺乏經(jīng)驗指引和對舊起義軍殘余勢力的重視,甚至對于軍隊的虛弱和混亂、間諜暗探對于運輸船設施的滲透破壞、資源的交換和流失毫無察覺,這直接導致了一支號稱“斯巴達克殘黨”的起義者暴動,他們企圖消滅更多同胞以換取新世界更多的空間和資源。
愷撒被緊急喚醒,并立即投入到鎮(zhèn)壓斯巴達克殘黨的戰(zhàn)斗中。這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地球同步運行軌道,損毀嚴重的艦船有的墜落在月球背面,有的被太陽的引力吞噬,有的則迫降在地球各處,其中運輸船攜帶的大量瀾礦也散落至地球。隨著殘余艦隊的幾經(jīng)破壞,斯巴達克殘黨的攻勢也逐漸減弱,暴力行徑被皇家護衛(wèi)軍攔截后,殘黨的斗士們集體在飛船內自盡身亡。
此時的薩尤丁族已經(jīng)僅剩以愷撒為首的寥寥幾千萬臣民,這對于一個文明來說,是毀天滅地級別的災難,是無盡的絕望和惶恐,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殘酷的新薩尤丁人。剩余的幾艘主艦就這樣帶著充足的瀾礦、冗余的關鍵建設材料和悲痛登上了六千年前的地球。
而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地球已經(jīng)存在智慧生命作為它的主人了。這個與他們極為相像卻沒有特殊能力的種族還處在他們文明的初期階段,這是一個已經(jīng)輸在起跑線上的世界。但不知是出于禮貌還是憐憫,還是對于自己種族歷程的思考,愷撒堅定地認為自由發(fā)展是宇宙中任何生命的第一權利,薩尤丁族不應該強行占據(jù)原住民的生存空間,他們是外來的借宿者,只希望能夠與地球的主人——人類和諧相處。
薩尤丁族向新世界的移民開始了,他們選擇分散降落在地球各處,絕大多數(shù)的運輸船最終停泊在大西洋的海面上,族人們朝著歐洲、非洲和美洲大規(guī)模擴散,少數(shù)菲尼克斯族的后裔前往了東亞定居。
千百年來,薩尤丁族人隱藏他們的身份,模仿著人類的言行和舉止,這是一種迫于無奈的文化融合,作為來自宇宙空間的逃難者,他們只能入鄉(xiāng)隨俗。在這期間薩尤丁族也被人類的各種宗教著作提到,無論是西方的基督教圣經(jīng)還是東方的神魔志異,許多古老的人類文明都曾經(jīng)意識到或見證過他們的存在。不僅如此,薩尤丁族在漫長的歷史中向人類社會中滲透,他們進化出相似的生殖方式和倫理觀念,與人類通婚,留下混血血脈,但從未暴露真相。
他們很少參與人類之間的斗爭,薩尤丁的領導者們只在執(zhí)政的人類領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們認為那樣最有利于保持隱蔽。愷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選擇在蘇格蘭高地的本內維斯山隱居,他很樂意享受那里如永不止歇的歌訴般的海風,欣賞那些深藍色的山脈之上紫色的天空,而天空的邊緣鑲嵌著粉紅色的云朵,那總會讓他幻想出祖先描述的母星的樣貌,但無論如何,母星早已毀滅,他來到了這顆星球,就試著表現(xiàn)得像這顆星球的人。
薩尤丁族人曾幫助亞瑟王對抗入侵者,也曾加入到羅馬帝國的軍隊當中,憑借他們潛在的力量,人類帝王取得無數(shù)的輝煌與榮耀。但通過偽裝來維持的合作關系并不持久,它也同樣帶來痛苦和災難——中世紀時的黑暗吞噬了薩尤丁人融入人類社會的愿望,人類教會的愚蠢、傲慢和無知驅使著他們瘋狂地捉捕這些躲藏在他們之中的異類,將那些被迫露出翅膀和鱗片的薩尤丁人鎖在陰暗的地窖里,對他們施以與異教徒相同的極刑,使他們受盡折磨。在暗無天日的慌亂中,愷撒出現(xiàn)并召集族人逃出歐洲文明社會,一直逃到仍較為原始的美洲東南部。
十六、十七世紀是西歐獵巫運動的高峰期,在一些天主教或新教國家中,薩尤丁人被認作巫師和惡魔,引起全民道德恐慌,薩尤丁族遭到嚴重迫害,數(shù)以萬計的族人被逮捕、檢舉和起訴,最終步上烈火熊熊的火刑架。
從那時起,薩尤丁族從人類的視線中消失,超半數(shù)的族人追隨愷撒去往美洲,從藏在海洋的舊運輸船中取出保留的瀾礦,開始以全新的方式生活。百慕大三角洲中的一處島嶼被選作定居地,薩尤丁人建立起新的城市和國度,都城被命名為“撒克遜城”,他們利用瀾礦建造可長期循環(huán)和維持的能源系統(tǒng),并打造了一個通過影響空間而形成的高維屏障,可以將整個島嶼包裹起來,實現(xiàn)完全隱藏,瀾礦也改變了島上的生態(tài)圈,使它看起來更像撒克遜星,更適宜薩尤丁人生存。
塔拉哈西的外觀和撒克遜城幾乎完全不同,寒冷潮濕的空氣,混雜著輻射塵埃,但薩尤丁人還是堅持稱它為“新撒克遜”。塔拉哈西的重建工程如火如荼,與此同時進行的是佛羅里達州與亞拉巴馬州、佐治亞州邊界的隔離墻建設工程,人們不太清楚大費周章建造這個鋼筋和水泥建筑的必要性,因為它看起來只是某種象征,能夠讓人聯(lián)想到二十世紀前半葉美國南部的黑人被迫居住在貧民窟和社會邊緣地帶,它并沒有真正的隔離作用,人們都知道無論哪一方想要跨過隔離墻,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人類始終在效仿他們的祖先,做那些早已被認定為錯誤的事。陛下,我們應該為沒有屈膝為奴感到慶幸?!碧K格拉底說,“生理層面的差異造就了融合的困難程度,歧視、壓迫、沖突固然存在,我了解從前的人類如何對待與自己不同種族的人,野蠻、暴力、毫無人性可言,如今我們光明磊落地走進他們的歷史,就像尼安德特人遇到了各方面都更加高等和完善的智人,薩尤丁人應該承認自身的優(yōu)越?!?p> “這就是結局了,我能夠預想到未來的鏈式反應,由這件事引發(fā)的各種災難,或許我們會奮起反抗、或許我們會遭到重創(chuàng)、或許某一天,薩尤丁人可以競選美國總統(tǒng),或再次加入到人類的軍隊。我盡我所能與人類談判,就是希望暫時換來一個安穩(wěn)的結局,哪怕只持續(xù)幾天時間也好。瞧瞧下面那些人,他們的無知依舊在操控他們的意志?!?p> 愷撒倚在鋼制臺架邊緣的欄桿上,指指下方的濃霧和火光,那些是部分勇敢的人類暴動者,他們企圖利用自制燃燒彈破壞隔離墻,他們可能來自亞拉巴馬、佐治亞、或者田納西、乃至更遠的地方,理由是隔離墻的建設違規(guī)抽取了他們的正常電力,導致他們在近兩個月內只能靠發(fā)電機的儲備柴油供應。
從薩尤丁艦船離開德雷克海峽,沿著南美洲東岸移動至北美洲并入主佛羅里達,已經(jīng)度過將近一年時間,而戰(zhàn)爭的混亂仍然在世界蔓延,多年以來不斷滋生的懷疑,全球化和不平等的加劇所積累起來的不滿,被對薩尤丁種族寬容處理所掩蓋的仇視和怨恨,這些似乎在一夜之間爆發(fā)出來。各種規(guī)模的攻擊還在繼續(xù),發(fā)電站被摧毀,氧氣瓶被瘋狂購買一空,許多城市開始實施戒嚴令,各大洲的資源供應鏈陷入癱瘓,人們分不清自己真正的敵人,有的人類死了,有的薩尤丁人死了,卻不知道兇手是誰,恐懼的白色陰霾龐罩在地球表面,自我毀滅的天性日益顯露,他們寧愿把惡意歸因于自己無法理解的每一個行為。
“您該回塔拉哈西看看,夫人需要您在。”蘇格拉底開閉手中的通訊羅盤,將一只拳頭抵在胸口上,“這里有我看著,他們的陣仗不會太大,陛下?!?p> 愷撒熾紅的瞳孔猛地閃動了一下,他意識到什么,然后急忙握緊腰間的利劍,朝停機坪跑去,他迅速沖上舷梯,奔進薩尤丁微型艇的駕駛艙,并啟動了引擎。當越來越多的燃燒彈劃過幾道弧線落向隔離墻引發(fā)爆炸的時候,光滑如鏡的小艇已經(jīng)飛向天空。
“秩序號”懸停在塔拉哈西灰暗的半空中,朝地面投下一片曲形的陰影。“秩序號”潔凈的主臥艙內,醫(yī)療機器人蹲在陳梓的床邊,水平伸出手臂,金屬手指攏在一起,將繪制著薩尤丁傳統(tǒng)圖案的不透光帳篷蓋到陳梓身上,她正滿頭大汗,緊緊咬著牙根,嘴角滲出鮮血,她直愣愣地盯著眼前陌生的黑暗。絲質床單被汗水浸透,她用雙手緊緊攥住腰上的床單。帝國的其他皇室成員和議員們站在走廊里,表情憂慮。
“梓,我愛你,堅持住,你能行——”愷撒的聲音在她腦子里雷鳴般反復回蕩,讓她既看不見眼前黑洞洞的房間,也感覺不到機器人的輔助分娩操作,只能聽見自己渦輪錘瘋狂抨擊一樣的心跳。她想象著他的臂膀這么強壯,這么溫暖。他的大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那感覺就像一條魚重歸屬于它的海洋。她想象著自己再次登上撒克遜圣城的高塔。她想象著愷撒來邀請她共進晚宴,想象著兩人的第一次接吻,純真無邪,卻驚世駭俗,一個新的開始。記憶中滿是熔巖和香料的味道。她相信愛能點亮群星,指引前方。
“妊娠出現(xiàn)異常,宮縮反復,延緩手術進程!”
機器人用沒有感情的機械嗓音吶喊著。
陳梓的腹部猛烈墜痛著,張力拉扯著她早已軟弱疲乏的四肢,靈魂在振蕩,思維在跳躍,她幾乎要深陷泥潭,難以呼吸,最終猛地哭出聲來。
地球的另一端,幾枚威力龐大的核彈連環(huán)爆炸,引發(fā)的震顫感直沖地心,海洋為之哭訴,大陸為了哀悼,波斯半島在傾刻間被海水淹沒,仿佛地球上的每個部分都在與陳梓共同承擔創(chuàng)造新生的苦痛,神經(jīng)也隨之麻痹失靈。
一部分的她仍然是人類,哀樂尋常,一部分的她渴望體驗來自宇宙深空的神秘靈魂。一部分的她希望自己拋棄作為人類的過去,真正變成薩尤丁族的一員,一部分的她懷疑薩尤丁人造就的一切,懷疑自己深愛著的那個男人,是否真正愿意為了與人類的和諧共處而奮斗終生,仍至千百年后的未來。她沒法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因為她的愛人此刻不在身旁。
陳梓停止了哭泣和吶喊,她將注意完全凝聚在腹中的孩子身上,無論如何,她都要給自己一個希望,這個孩子將聯(lián)結兩個種族,創(chuàng)造一個時代的新生。長長的沉默像天堂般寧靜,她的身周忽地奏響優(yōu)雅的弦樂,鋼琴鍵沉重的起伏變成一曲《眾神進入瓦爾哈拉》,吟游詩人在背景里低聲歌唱,唱的是威廉·布萊克的詩。陳梓浸泡其中,她走向自己的英靈殿。
沉默被一聲嬰兒的啼哭代替。
醫(yī)療機器人用帶襯墊的手臂里抱著一個嬰兒走出主臥艙。嬰兒已被擦拭干凈,呼吸正常,這是個精致漂亮的混血男孩。
愷撒在微型艇的駕駛艙接收到兩條訊息:皇后陛下產(chǎn)下一個男孩,身體健康;皇后陛下由于長期在奔波于佛羅里達各地主持輻射清掃和建筑重建工作,罹患輕度輻射病,分娩導致她受到全身性損傷,在產(chǎn)后不久遺憾離世。
或許在愷撒心中,他的黃色太陽也瞬間熄滅了,數(shù)千年的傳奇生涯已成為飄逝的夢幻,現(xiàn)在的他習慣了失去,也讓他更懂得珍惜。愷撒在駕駛艙內像他初生的孩子那樣哭嚎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流淚,或者說,這是薩尤丁人第一次擁有分泌淚液的腺體。
他們二人回顧自己原住的幸福樂園的東側,
那上面有火焰的劍在揮動。
門口有可怖面目和火武器的隊伍。
他們滴下自然的眼淚,但很快就拭掉了;
世界整個放在他們面前,
讓他們選擇安身的地方,
有神的意圖作他們的指導。
二人手攜手,慢移流浪的腳步,
告別伊甸,踏上他們孤寂的路途。
愷撒感到如獲新生,他將陳梓葬在一棵繁茂的蒸餾果樹下,把腰間的佩劍鑲嵌在石碑上,然后牽起王子稚嫩的小手,共同登上新撒克遜圣城的大殿階梯,他告訴他將來的繼承人,薩尤丁族的遠征永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