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覺無意 意意皆你
入夜,九月下旬的天氣,晝夜溫差極大。白日里讓人挽袖的溫度,夜里降到十五六,宅子里雖是四面高墻,但是擋不住那見縫就鉆的寒風。這樣的氣候,最是容易染上風寒的。
“阿嚏——”虛掩上的窗外,吹起一陣邪風,鐘岳忘了從房里多拿一件皮襖子出來,只是換了一身入夏時穿的紗衣,畢竟自己是九月份都得吹空調(diào)的體質(zhì),以為是完全沒問題,結(jié)果忘了這具身軀的主人所處的年代沒有空調(diào)沒有暖氣,也沒有因為污染而面臨全球變暖氣候,自然是該涼的天氣便就應該添衣了。
“秋夜寒涼,小女君穿的過于單薄了,屬實是霍某未考慮周全?!被糁佥W擔心她會凍壞自己,忙從床榻邊拿出一件自己貼身穿的黑狐裘蓋在了有些瑟瑟發(fā)抖的女孩身上。
他的衣物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也許是早些時候回城的路上沾上了夜露,摸上去有一小處濕潤的地方,但是皮襖很厚,即便是表面受了些潮,卻也不會影響它給主人家取暖。也許是將軍的身軀過于高大,鐘岳自認自己不算嬌小,卻也像個小人一樣被遮蓋在了衣服底下,勉強的將手臂從衣袖里鉆出來,晃晃蕩蕩的甩著半截中空的袖子,略顯滑稽。
“謝將軍,我就借穿一會兒,晚些就還你?!?p> 鐘岳還沒穿過男裝,有些新奇的盯著銅鏡里的自己,暗暗想:嗯,這衣服的顏色不稱我,不過暖和就行了,還是穿在霍仲軼身上顯得出神氣。想著想著,腦子里竟莫名的浮現(xiàn)出方才浴池看到的香艷場景,一時不自覺紅透了臉。
霍仲軼喊來兩個下人,吩咐了廚房備些點心果子來,并沒有察覺正在臆想云云的鐘岳有哪里不對勁,只是看她面色通紅,還以為是皮襖太厚,給她悶熱了,就又拽住了準備退下的仆從讓他再拿面團扇來。
“小女君…”
“霍將軍不要再叫小女君小女君的叫我了,聽的怪怪的,喚我鐘岳就行了,反正不在宮中,不必如此講究?!?p> 鐘岳打斷了他的話,聽了一整天的小女君這個稱呼,自己頭都要大了,總覺得這個稱號不太吉利,還是讓他直呼其名來的方便,也不至于顯得那么生硬。
“這怕是不太合適,您貴為君,霍某為臣,君臣之間,總不能如此不講規(guī)矩?!盎糁佥W擺出一副老派的樣子拒絕了鐘岳的要求。
“自古君臣之間,只有無所顧忌,一個直諫,一個善納,方能安邦天下,唯有那些拘泥于禮節(jié)的,最終面臨的不過是山河崩塌,江山易主,所以為了吉利,霍將軍也不必推辭,叫我名字就行?!辩娫酪彩莻€倔的,自不會讓他再說些別的理由,自顧自的盤腿坐上了亮起燈盞的書案邊上,輕輕拍了拍桌示意霍仲軼過來。
這女子當真是個少見的,從未見過哪家的女娘像她這般,不知說是爽直還是愚莽,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一顰一笑間全然沒有一個未來女君該有的沉著,全是些小孩子的歡脫。當真是如傳聞里說的,一場意外便摔壞了腦子?可這分明就是換了一個人啊,真叫人捉摸不透。
鐘岳看到了他一臉的疑惑,自知又是忘了自己女君的身份了,忙收起盤著的腿,換成了跪坐,兩手老老實實的放置桌前,熬了一個故作深沉的表情,壓低了聲線,“霍將軍,請?!?p> 將軍看著眼前這個為了一個君臣間的稱謂可以忽而熱鬧忽而安靜的折騰半天的小女君,眉頭一挑,轉(zhuǎn)而一笑便坐下來。
“小女君…額,你字蒼決,我便也喚你蒼決,這樣稱呼可好啊。”霍仲軼略帶商量的語氣
“不好不好,蒼決是那個怪人叫的名字,更何況我也不是什么蒼決……”后半句鐘岳聲音小的只能自己聽見,”我小時候,家里人都叫我阿岳,你就也這般稱呼就行了”
從未聽過自己給自己改名換字的,霍仲軼屬實是對眼前的女子愈發(fā)感興趣起來,“好,那便請阿岳嘗嘗我命下人準備的茶果吧,晚膳沒來得及用,別餓著了。”說罷接過了仆從遞來的點心,一一擺在了鐘岳面前。
脆棗玉藕,暖水一壺,兩三烙餅,樣式倒是沒什么特別,但是瞧著卻別有風味。怪不得畫卷上的娘子,都各個細柳扶腰,就吃這么點,能漲上幾兩膘?
“沒有肉嘛?”鐘岳憋著小嘴,一臉可惜。
霍仲軼盯著這個饞嘴的,憋住笑意,“怎的,阿岳不與城里的女娘們一樣,需要保持身段嘛?!?p> “欸,霍將軍此言差矣,我怎能和尋常女娘一樣,不能不能,吃飽了才有力氣為民造福嘛?!辩娫酪槐菊?jīng)胡說八道
“那便呈上來吧。”早知這小女君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主,提前命人還備了酒肉米飯,原先是自己吃的,現(xiàn)在看來是要和眼前這個嘴饞的女孩分享了。
只見霍仲軼擊掌三聲,門外的仆從端著一盤盤肉就進來了,本以為是餓出幻覺,但是手指卻能清晰的感受肉上的油脂。
來到這里就沒有吃過一頓正兒八經(jīng)的葷食,鐘岳感動的就快落淚了,以前怎么從來沒有發(fā)覺,能吃上肉是這么幸福的事情啊。顧不得維持什么形象,抓起一個雞腿就往嘴里塞,手里也沒閑著,拿出一張烙餅,夾著青蔥,用青禾給自己防身用的小刀片了兩片肉塞進去,卷成一個簡易卷餅,二話不說就往霍仲軼的嘴邊送。
“你嘗嘗我的卷餅吃法,葷素搭配,營養(yǎng)又美味。”
鐘岳熱情的樣子像極了家中老娘給獨子塞食,心意滿滿又不容拒絕,霍仲軼嘴里被餅子塞得說不出話,身邊的仆從從未見過這個鐵血將軍有這么狼狽的境遇,低著頭忍住不敢笑出聲。
“喲,我道是吾兒怎得會一大早的來府上帶走些個仆役,還命人置辦了些個姑娘家才歡喜的物什,原來是金屋藏嬌啊?!?p> 一個話語帶著尖酸刻薄的聲音從那院落里硬生生的擠了進來,來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婦人,金絲線匯織出的墨綠色夾襖,腰間別著一翠玉環(huán)佩,走路起來碰的叮當響,身邊跟著一個老奴,緊盤起的頭發(fā)插著一支木簪子,雖說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但是雕工也算精細,簪子后綴了三顆紅玉石磨成的珠子,代表了跟的主人非富即貴。那婦人扭著豐臀,晃著扇子,一手還捂著鼻子一臉嫌棄。
“吾兒仲軼,咱家又不是沒有宅子,你何苦委屈在這個破地方,弄得這小娘子都得和你受苦?!痹捓镫m是關切,但語氣里卻聽不出半分情意。
這年紀,這相貌,又稱呼霍將軍吾兒,那多半就是他那個父親的續(xù)弦娘子了,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三十出頭,和霍將軍也不過十歲之差,竟然大言不慚的喚他吾兒,真真是個厚臉皮的。
鐘岳打小瞧不慣這種陰陽怪氣的女人,即便是續(xù)弦夫人,只要不是原配,一律按小三來算,想著,就要起身回敬她,卻被霍仲軼一把拽住了。
“我早就搬離霍家,這破房子也是當今女君欽賜的,霍夫人如今身懷六甲,怕是走動不便,我就不留您用膳了?!彼淅涞那屏搜圻@個空有皮囊的小婦人,并不想過多糾纏,只是三兩句回避了。
那女人好像并不著急走,命身邊的老媼搬了張木凳竟坐下了,“仲軼啊,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好歹也是有婚約的人了,如此這般把這小娘子留在屋里,傳出去人家會說我霍家沒有禮數(shù)的。你哥哥今年好不容易中了第,不免有人眼紅,若是你行這般茍且,難免是會對他仕途有影響的啊?!边@女人越說越難聽,還裝的一臉委屈起來。
“誰是小娘子!你瞪大自己的狗眼瞧瞧我是誰!我是當今女君的獨女,和他霍仲軼可是有正兒八經(jīng)的婚約的,你說誰茍且呢!”鐘岳實在忍不下去,騰的站起,杏眼圓睜,指著那霍夫人就是一頓吼,著實是把這個裝腔拿調(diào)的惡女人給嚇了一跳。
她是萬萬沒想到站在面前的是那個威名赫赫的小女君鐘岳,方才派去的仆役回來報信的時候只說是霍將軍房中有一女子,但是沒人見過小女君的長相,只是以為是個尋常的花柳女子。以為揪住霍仲軼話柄的霍夫人郭氏匆匆忙忙就過來捉奸,結(jié)果沒想到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下跪還是該走人。
“這…罪婦有眼不識泰山,請小女君開恩,莫要怪罪啊,都怪我這張破嘴,沒吃過些油墨,盡會胡說八道,我錯了我錯了?!蹦枪弦彩菚硎拢b模作樣的扇了自己幾個耳光,那邊上的老仆立刻哭天搶地的制止她,然后向著鐘岳求饒,那樣子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和刑法一樣。
鐘岳也是沒見過這陣仗,以為話說的重了,想將她們扶起來,又被霍仲軼攔了下來,他找來了門外不知何時到來的守衛(wèi)將士,吩咐了幾句,帶走了這兩人。那郭氏還不忘一路上叫喊著“女君息怒”,像是生怕別個不知道此刻在霍仲軼房里的是未來的女君。
這豪門到底是恩怨多啊,霍家高低算是大將侯府,這里頭的娘子怕是沒一個好對付,這還只是一個續(xù)弦夫人,就攪和的讓人晚膳都吃不安生,這要是各房娘子都來鬧上一鬧,那真是不敢細想了。
“郭氏是我父親前幾年娶得新婦,他上一任妻子生不出子嗣就被休了妻,我自小是在軍中長大,帶大我的是已歸鄉(xiāng)的欒將軍,所以和霍家也沒什么交際。很早我就搬出來了,只不過這個郭氏有個不爭氣的兒子,嫉妒我官居高位,所以總會三兩日的想辦法給我找些麻煩。阿岳不必將其放在心上?!?p> 好像是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樣,霍仲軼認真的解釋,只為打消女孩心中的疑慮,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些話,那婚約到底是不會作數(shù)的,兩個人也只認識不過幾日,算不得熟悉,卻擔心她會害怕自己的家世想著說些寬慰的話。鐘岳默默嚼著手里剩下的半張餅,心事重重的忘記了方才這餅的另一半是誰吃得。
今晚將軍的神情好像與往日不同,總會時不時看兩眼吃著餅子的鐘岳,一眼,兩眼,好像是要看穿了那般,將軍只覺得是夜色太美,映照著眼前的人也分外不同,他不知這是一見傾心,只是覺著多看幾眼,碗里的酒都更香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