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碗面
長長的隊伍不知不覺安靜了下來,從那一行人進(jìn)入通明門開始,到走入掖庭。短短一刻的工夫,整個通明門內(nèi)鴉雀無聲,真真是一根針掉地仿佛都能聽到一般。
溫明棠目送著這一行人遠(yuǎn)去,頭一回有種自己詞窮不知如何形容先時情形之感,只是那一瞬,當(dāng)真是滿墻宮城綠柳皆黯然失色。
有這等感覺的顯然不止溫明棠一個,安靜的隊伍也直到那一行人走后才再度熱鬧了起來。
溫明棠拿出自己昨晚備好的飯團(tuán)繼續(xù)邊吃邊排隊,前頭細(xì)碎的議論聲也在排隊的檔口傳入耳中,讓溫明棠拼湊出了那緋色官袍官員的身份。
林斐,平觀十九年探花,中探花時不過十六歲。如今剛過弱冠之齡,已官至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撇去這個身份之外,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靖國公次孫,其父靖云侯,母親是滎陽鄭氏的嫡女。
前者能力出眾,后者出身尊貴。
如此金尊玉貴的兒郎,自然同她們這些排隊等候出宮的宮人沒什么干系。
前頭細(xì)碎的議論聲很快便消散了,還是排隊等著出宮要緊。
趙司膳所料不錯,輪到溫明棠的時候,已過午時了。將掖庭批下來的文書同宮中佩戴的身份腰牌交給查驗的宮人,核對一番確實無誤之后,宮人將文書推到了她的面前,指著文書右下角,道:“簽上名字或按上指印,便可以離開了。”
溫明棠提筆在右下角書下了自己的名字,轉(zhuǎn)身走出通明門。
她不知道的是,其中一個驗行宮人看到她提筆寫下的名字時并沒有如先前一般查驗過后便置于一旁,反而忍不住拿起來,認(rèn)真看了好一會兒,而后嘆道:“這字寫的真真不錯?。 ?p> 文書就在這里,溫明棠的過往一覽無余,雖說也是獲罪的大族之后,可她進(jìn)掖庭時才八歲,八歲的女孩子成日勞作什么的,竟還有工夫練字?
“她姓溫。”一旁的驗行宮人雖也有片刻的驚訝,卻很快便恢復(fù)如常了,提醒他道,“你想想那一年獲罪的姓溫的官員?!?p> 被提醒了一句的驗行宮人怔了一怔,頓時了然:“原來如此!你這般一說,倒是不奇怪了!”
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便被兩個宮人拋到了腦后。
溫明棠也一路從通明門走了出來,踏上了通明門外的長安大街。
站在長安大街的青磚石瓦上,溫明棠回頭看了眼自己方才走出的通明門,忍不住伸手比了比。
看著高大的宮墻其實也沒那么厚,卻偏偏將多少人困在其中?
搖頭笑了笑,溫明棠向前走去。
長安大街一如原主年幼記憶中的那樣繁華:商鋪、食肆、酒館林立,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說笑聲帶著經(jīng)年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溫明棠恍惚了一下,伸手下意識的在胸前拍了拍,似是在安慰自己,又似是在安撫這具身體本身。
待到心情稍稍平靜之后,她抬腳向前走去。
既已出來了,往后,她會有大把的時間來逛這長安大街,不必急于這一時。
方才排隊未吃上午食,只來得及啃了個冷飯團(tuán),眼下……倒確實有些餓了。
只是眼下不是飯點(diǎn),不少食肆都是不開火的。溫明棠只得一家一家的問了過去,好不容易才問到了一家尚且在賣的餛飩攤?;ㄊ腻X買了一碗清湯餛飩,而后……吃下的第一口,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湯是真的清,直接用白水澆的。做餛飩的小攤販也不是不清楚這一點(diǎn),白水無味,便干脆將所有的鹽巴灑進(jìn)了餛飩里。咸的發(fā)苦的野芥菜與丁點(diǎn)大的肉沫子,做成了這一碗賣到過了飯點(diǎn)還剩一大半未賣完的清湯餛飩。
果然……旁的食肆午食都賣光了,唯獨(dú)它賣不掉是有緣由的。
吃了兩只咸得發(fā)苦的野芥菜餛飩,待吃到第三只里頭帶了根頭發(fā)的芥菜餛飩時,溫明棠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這餛飩再吃下去,肚子里那可憐的冷飯團(tuán)都要吐出來了。
眼下……沒法提前打點(diǎn)好肚子,便只能去趙司膳阿兄家打點(diǎn)了。
只是想到趙司膳口中的阿兄和兄嫂,溫明棠覺得還是有備無患些來得好,是以在去趙記食肆前特意走了趟集市。
從集市出來走到趙記食肆門前時還未到吃暮食的時候。
溫明棠走入趙記食肆,眼下堂中一個客人都沒有,唯有趙司膳那阿兄趙大郎正在擦桌子。
因著以往趙大郎去趙司膳那里賣慘討錢的時候同溫明棠見過,是以倒也不用特意自我介紹了。
溫明棠朝趙大郎打了個招呼,笑著說道:“趙家阿叔,我今日從宮中出來了?!?p> 趙大郎朝她干笑了一聲,眼角的余光瞥向后頭簾子的方向,聽到動靜的劉氏掀開簾子從后頭走了出來。
溫明棠笑看著這趙司膳口中苦瓜臉、蒜頭鼻、綠豆眼的劉氏,喚了聲“阿嬸”。
以往來宮中尋趙司膳討錢,對趙司膳身邊的溫明棠也一向客氣不已的劉氏此時恍若換了個人一般,對溫明棠的招呼,只冷笑一聲,道:“莫叫我什么阿嬸,我阿兄可沒有什么姓溫的侄女。進(jìn)來吧!”
這般變臉如翻書的舉動早被她同趙司膳料中了,溫明棠自然不覺奇怪,只笑了笑,跟著劉氏走了進(jìn)去。
她的這一番不以為意的舉動落在劉氏的眼里自然礙眼的很,進(jìn)后院的時候,養(yǎng)在后院的黑狗見到主人熱情撲上來時,劉氏卻抬腿就給黑狗來了一腳,罵道:“沒臉沒皮的東西,上門打什么秋風(fēng)!不走了是吧?”
無端被踹了一腳的黑狗痛的“嗚嗚”叫了兩聲,惹來趙大郎同劉氏的女兒趙蓮的心疼:“娘,你作甚呢?阿毛哪里惹你了?”
聽著劉氏的指桑罵槐,溫明棠臉色不變,倒是從屋中里跑出來的趙蓮看到她時,高興的喚了她一聲“溫姐姐”,道:“你來了……”
招呼還未說完,劉氏便打斷了她的話,斥道:“愣著做甚?還不快支桌子擺暮食去?”
對劉氏這個母親,趙蓮顯然也有些發(fā)憷,她朝溫明棠笑了笑,便去了前頭。
打發(fā)走了趙蓮,劉氏才冷臉對溫明棠道了聲“來吧!”。
這趙記食肆分前頭是食肆鋪?zhàn)?,后頭一塊就是趙大郎一家住的地方了。院子里統(tǒng)共造了三間屋子,一間用來堆放雜物,余下的趙大郎同劉氏夫婦一間,趙蓮一間。
溫明棠自然住在了趙蓮的屋子里。
里頭的床雖然不大,可睡溫明棠同趙蓮兩個姑娘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溫明棠將包袱放下,正要隨劉氏去前頭吃飯,劉氏卻道:“溫小娘子一路從通明門走到這里,怕是早出一身的汗了,且先洗漱一番再來吃飯吧!”
這個天雖然還未入夏,可走了大半天的路,溫明棠確實出了汗,洗漱一番倒是正好。
不過,劉氏有那么好心嗎?
溫明棠笑了笑,看了眼面前眼珠亂轉(zhuǎn)的劉氏,乖乖應(yīng)了下來。
果然,待溫明棠洗漱一番過后再去前頭吃飯時,飯桌上的一盤野芥菜、一盤紅燒鯽魚全都空了,劉氏看著她,皮笑肉不笑的埋汰了起來:“溫小娘子洗漱也太久了,菜都被吃光了呢!”
一旁的趙大郎恍若聾了一般,頭也不抬,只一聲不吭的扒拉著面碗里堆的如小山一般的野芥菜同紅燒鯽魚,趙蓮燥的臉都紅了,忍不住道:“娘……”
今兒趙家的暮食吃的主食是面,配一盤素菜野薺菜同一盤葷菜紅燒鯽魚。
方才趙蓮才上飯桌,還未來得及端飯碗,劉氏便將野芥菜和紅燒鯽魚都分成了三份,不由分說便往三人的碗里倒去。
她才想說溫明棠還沒吃,劉氏卻狠狠的剮了她一眼,讓她閉嘴只管吃就好了。
可……這怎吃得下?在劉氏的目光中勉強(qiáng)扒拉了兩口,便見溫明棠洗漱完過來吃飯了。趙蓮一想至此,臉更紅了,忍不住道:“溫姐姐,我碗里的還沒動……”
話還未說完,便聽“啪”的一聲,劉氏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拍在了桌子上,她冷笑道:“阿蓮說的什么話?你溫姐姐祖上做官的,知書達(dá)理,又怎會去搶旁人碗里的吃食?”
比起方才對著黑狗阿毛的指桑罵槐,劉氏似是怕溫明棠聽不懂一般,開始直接開口嘲諷了起來。
這意思是她同趙司膳想搶她的鋪?zhàn)??可鋪?zhàn)幽f不是劉氏的了,連趙大郎的都不是。鋪?zhàn)拥钠鯐裁吹膶懙目啥际勤w司膳的名字。
溫明棠笑了笑,對劉氏暗諷她獲罪官眷的身份恍若聽不懂一般,只笑著問劉氏:“阿嬸,可還有什么吃食?”
鋪?zhàn)赢吘故勤w司膳的名字,劉氏便是再看她不順眼,也不能什么都不給她留下,面上功夫還是要做的。劉氏嗤笑了一聲,道:“還有一捧面,面上沾了些鍋灰,溫小娘子若是不介意,洗洗重新燒了吃也成?!?p> 劉氏這般做法羞得趙蓮臉都快低下去了。
眼見溫明棠含笑應(yīng)下,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終是忍不住,勸劉氏:“娘,你也太過分了。姑姑和溫姐姐……”
“多嘴!”劉氏瞥了眼趙蓮沒動幾筷子的面碗,道,“將飯趕緊吃了,一會兒幫忙擦桌子去!”
懼于劉氏的威望,又見自家阿爹趙大郎一聲不吭,趙蓮也不敢再說了,只是看著碗里堆疊如山的野芥菜和紅燒鯽魚,扒拉了兩下,著實不想往嘴里塞:“芥菜澀又咸、鯽魚腥的很,吃不下了。”
眼下已到飯點(diǎn),趙記食肆卻連一個客人都沒有不是沒有緣由的。即便有趙司膳手把手教的幾道菜,可劉氏和趙大郎著實不是這塊料,來店里的客人通常來過一次便不再來了。
這條街的位置雖說有些偏,可街上旁的食肆到了飯點(diǎn)生意卻是都不錯,唯有趙記食肆越做越差。做菜難吃自也成了劉氏的心病,眼下,聽趙蓮嫌棄飯菜難吃,又想起她今日三番兩次的替溫明棠說話。
劉氏心中的怒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她“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罵道:“吃不下就莫吃了!滾去后頭同你那好溫姐姐吃洗凈的面條去!”
一頓不吃又餓不死!劉氏有心要給趙蓮一個教訓(xùn):好叫她明白什么是自己人,什么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