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露明照例早早起床,稍作梳洗后換上了件新衣,急匆匆前往東宮。
剛下轎子,抬頭便是陸以筠那張熟悉的面孔。
陸以筠今日沒穿那身黃色冕服,一襲青衣,頭戴素簪,服飾可謂簡樸至極。
他稍稍瞇了瞇那雙攝人心魄的丹鳳眼,黑黑的瞳孔中夾雜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靜靜地看著露明。
露明顯然被嚇了一跳,急急忙忙退后兩步行禮,后背卻撞在轎子上,淺淺哼了一聲。
陸以筠沒有扶她,勾起唇角,依然保持原狀看著有些驚慌的露明,就像一位優(yōu)秀的獵手看著面前的獵物。
“殿下恕罪,臣女讓殿下久等了?!甭睹饕粫r間想不出陸以筠為何會在此時站在東宮外,便潦草地胡謅了句話。
陸以筠眼底閃過一瞬間的無奈,隨后揮了揮衣袖,示意抬轎輦的下人都下去。他沒有對露明說話,而是轉(zhuǎn)身對身后一直低著頭的錢公公低聲說道:“你也回吧,就裝作本王已經(jīng)和小伴讀去重華殿了。”
錢公公面上看不出任何除了平靜以外的神色,低低地行了個禮,隨后也離去了。
待四周空無一人,陸以筠又把目光轉(zhuǎn)向面前的露明,發(fā)現(xiàn)小伴讀正偷偷抬著頭窺探他的神色,被發(fā)現(xiàn)后頭又飛速地低了下去。他的眼里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愉悅,說道:“看你聽個課那么痛苦,今日本王帶你玩玩。”
露明詫異抬眼看向他,而陸以筠徑直轉(zhuǎn)身,走在漫長的宮道上。露明快跑兩步跟了過去,陸以筠步子邁的很大,轉(zhuǎn)眼二人便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宮殿附近。
“跟著我?!标懸泽藓茌p地說了聲,隨后直直騰空跳上宮墻,一襲青衣衣袂翻飛。雙手抓在瓦片上穩(wěn)住身形,隨后貓著腰向前挪了十幾米。站定后,他大致看了看下方低著頭成隊的太監(jiān),待到無人能看見他們時,果決地跳了下去,站定在一旁的柱子后。
不出兩秒,露明也順著陸以筠的路徑跳下。陸以筠沒有看她一眼,有力的手掌推開身后的暗門,拉著露明瞬間進(jìn)入殿內(nèi)。
不過他們二人來到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殿,而是百官上朝之地的后方,他們二人躲在旁邊的一處空間內(nèi),沒什么人來此,距離官員和皇帝的距離也不近,小聲說話根本聽不見,很是安全。
“帶你看看那幫老登們上朝?!标懸泽迚旱土松ひ魧β睹髡f道,身上的檀香味瞬間籠罩在露明周身。
露明抬頭看了眼他,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但那股熟悉的檀香仍然讓她覺得心安些。冷靜下來后,露明忽然想到了什么,皺著眉看向他,道:“身為太子還需要偷偷過來?”
陸以筠聳了聳肩,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皇誰都不愛就愛他的寶貝皇位,所以我這個太子也過的不怎么舒坦?!彼D了頓,又道:“況且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為我留的,小時候我常躲在這里聽,不過近幾年沒怎么來過了,這地方太監(jiān)都知道,常常打掃,不用罷了。”
“不過你要偷偷來也得像個樣子吧……一路上走過來,兩個人站在宮墻上,哪個人看不見?”露明笑著質(zhì)疑他道。
陸以筠并未放在心上,解釋道:“放心,東宮那一路過來都是我的人,已經(jīng)被遣走了。這宮里我能不知道?人都沒多少,更別說高手了,太監(jiān)為數(shù)不多,也循規(guī)蹈矩的,鐵定看不見?!?p> 露明見她這般篤定,也沒有再說什么,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于層層布料之后,窺視著殿內(nèi)百官的一舉一動。陸以筠靠著墻,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扶著額頭,閉目養(yǎng)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日上朝,露將軍和史鑒琛都沒怎么說話,沉默地站在隊列中,甚至露明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吏部兵部工部的大臣輪番走出,匯報重要事項,很快又銷聲匿跡在人群中。
早朝時間不長,也沒發(fā)生什么大事,很快百官便散去了。
“對了!今日未去上課,太傅會不會怪罪下來……”露明看著露將軍消失的背影,忽然想起此事,問道。
陸以筠睜開眼睛,垂眸看向蹲在地上小小一團(tuán)的露明,無奈道:“這么重要的事,你才想起來?”
露明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陷入沉默。
“不必管了,錢公公已經(jīng)請假了?!标懸泽迚褐ひ?,解釋道。
露明聽了,放心地點點頭,見大殿即將空曠,陸以筠應(yīng)當(dāng)也快要帶她離去了,她擔(dān)心腿麻走路不利索,于是往旁邊的地上歪坐了下去,輕輕捶打著雙腿,一股劇烈的酸麻感瞬間在腿上蔓延。
陸以筠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見了她這副樣子,罕見溫柔地笑了笑,便想著不著急走,再等等,于是便往露明那邊挪了挪。他瞇著眼看了看簾子外,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閃過。
露明感受到陸以筠移近,剛想說點什么,一個裹挾著檀香味的衣袖就捂住了露明的口鼻。露明沒敢掙扎,抬眼就看見陸以筠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安靜”的手勢。
衣袖放下來,露明輕聲呼吸了幾口氣,隨后和陸以筠一起坐在地毯上,聆聽殿內(nèi)的聲音。
顯然是有位大臣留了下來。
“史大人,坐吧?!痹サ鄯鲱~,示意史鑒琛坐下,隨后問道:“愛卿今日留下,所為何事?。俊?p> 史大人起身行禮,低低的聲音道:“還請陛下屏退左右?!?p> 豫帝一揮袖,所有低著頭的太監(jiān)便齊刷刷的下去了。君臣二人對坐在中央。
“陛下,臣有一事?!?p> 史鑒琛頓了頓,又道:“昨日,臣觀天相,發(fā)現(xiàn)就目前來講,若露家出征討伐,越國不會有什么大動作,而且經(jīng)此一役,露家兵權(quán)將更盛?!?p> 聽了史鑒琛的話,豫帝的眉心重重一皺,道:“出征定的匆忙,此戰(zhàn)確實不會像往日的戰(zhàn)爭一般殘酷。”
“既然陛下想要削弱露家兵權(quán),不如辦的更穩(wěn)妥些?!笔疯b琛渾濁的眼瞳中透過一絲狡黠,說道。
豫帝睜開眼,壓低聲音,問道:“那愛卿想怎么樣……”
陸以筠與露明此時皆盤坐在帷帳后面,史鑒琛與豫帝的說話聲音刻意壓低,不過他們倒也聽得到,尤其是露明,習(xí)武之人的耳力、眼力都比常人更勝一籌。此刻他們更是屏息凝神,等待著后面的對話。
“邊疆這幾年小的戰(zhàn)役也不少,流民災(zāi)民越積越多,若是此時開放當(dāng)?shù)丶Z倉,施舍百姓,那么陛下將會深得民心,廣為歌頌啊?!笔疯b琛低著頭,面上一片平靜,看不出什么情緒。
“當(dāng)?shù)氐膬浼Z也不多了啊……等等!露家十五萬兵馬整日行軍打仗,糧草也是筆不小的開支,若是再開放糧倉,那么軍隊所需的糧草……”豫帝深深地看了眼史鑒琛,沉吟道。
史鑒琛嘿嘿一笑,從座位上緩慢起身,蟒紋官服上的褶皺瞬間展平,他輕咳了兩聲,隨后語氣鄭重地說道:“總還是要給露家留些糧草的,不可過多。”
…………
聽到史鑒琛尾音上揚的這一句輕飄飄的話,露明的腦海里簡直有一個響雷瞬間炸響,她的心瞬間沉了下去,眸子里的光也頃刻黯淡。
她此時渾身的氣血都瘋狂上涌,沖入腦海中,她沒敢發(fā)出一絲動靜,卻是氣得發(fā)抖。
陸以筠自然也聽見了史鑒琛和豫帝的陰謀,震驚與氣憤倒是沒有那么強(qiáng)烈,畢竟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父皇能干出來的事情。
一滴淚水無聲地從露明的眼角滑落,晶瑩的淚滴接連不斷,劃過臉頰,浸染在衣襟上。
出兵,少糧……為了皇位,當(dāng)真是不擇手段。
陸以筠沒注意到露明的異樣,他緊緊地盯著帷帳外,當(dāng)看見所有人都離去時,他伸手拉露明起身。
黑暗中,陸以筠一伸手便觸上了露明的臉頰,卻是摸到一手潮濕。他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道:“那個……人都走了,咱現(xiàn)在出去?”
陸以筠不急不緩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露明感到一陣安心,她迅速深吸幾口氣,盡量平穩(wěn)地嗯了一聲,握著陸以筠的手,借力起身。
陸以筠聽見露明的聲音中帶了些壓抑的哭腔,剎那間有些心疼,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不過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在太子的帶領(lǐng)下,二人輕車熟路地回了東宮。
陸以筠書房內(nèi)。
一支檀香燃起,二人對坐在書桌前,氣氛略微有些尷尬。
“你別誤會,父皇這些事我都不知情……實在是喪盡天良。”陸以筠低著頭,絞著手,他想到露明今日的神色,有些心憂,沒敢看她的目光。
露明面上已然恢復(fù)了正常,微笑著道:“我謝殿下還來不及呢,又怎敢怪罪。”
陸以筠懸著的心放下來一點,他看著露明,認(rèn)真道:“不必在我這里耗著了,回府告訴你父親吧,切記保密。有什么困難,我隨時都在?!?p> 露明笑了笑,道:“相信父親定有應(yīng)對之法,不再麻煩殿下了?!?p> 很快,露明獨自出了東宮。
朱紅色的宮墻在艷陽的映照下,卻顯得格外冷峻。露明步履沉重地走在青石鋪就的御道上,兩側(cè)的石階旁,神獸千姿百態(tài),各式各樣。她的面容剛毅,雙眼如冰湖深邃,不露絲毫波瀾。
風(fēng)過之處,殿宇間的幡幟輕輕搖曳,似是在訴說著皇宮最深處的秘密。露明環(huán)顧四周,巍峨的宮殿,重重疊疊,雕梁畫棟之間透出一絲肅殺之氣。她行進(jìn)在長長的宮道上,腳步聲與高墻的回音相隨,孤獨而堅定。
她知道,這皇宮之中,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埋藏著無數(shù)的陰謀與斗爭。史鑒琛與豫帝的密謀,時常回響在耳畔,化作一股無形的重量,壓在心頭。
走過一道道門樓,她的目光始終向前,不曾為任何景物所停留。那是一種決然,是對未來縱然迷茫,也要勇敢前行的決斷。她知道,武將不得志,未來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小心翼翼。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如同一潭死水,仿佛任何波瀾都無法撼動。當(dāng)露明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曲折的回廊盡頭時,所行之處,沒有留下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