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涼庭淡言說著,他已知道昨夜之事的全過程。
“哦,這么快,您說說——”房唯等人有些不可置信,這洛涼庭看了幾眼,就斷言知曉了事件全過程,未免有些過于草率。
“首先,得問房大人一個問題,昨夜左章縣的雨,什么時候開始下的?”洛涼庭不說結(jié)論,反倒先發(fā)問。
“亥初一刻左右?!?p> “那就對了。我可以確定,兇手是從這個后院進入的宋府。”洛涼庭下定論道。
“為何?”
“因為殺人順序?!?p> “殺人順序?”
“是的。我認為昨夜兇手的行兇過程是這樣的——兇手從這后院進入宋府,我檢查了后門,沒有破壞痕跡,想來他應該是翻墻進入的后院。而后便前往偏院毒殺了那些下人,再潛伏在東邊的院區(qū),截殺巡邏隊和殺死宋材的家人,然后才前往大堂殺了宋材,最后從正門翻墻而出,在府門上留下刻字后離開。”洛涼庭推理道。
“如何而知?”房唯不解。
“時間。我們必須得先明白兇手所遵循的一個基礎(chǔ)原則——那就是他是來滅門的,不是給我們這些辦案的人找事來的,他的一切行為一定力求簡潔、不麻煩。
“我觀察發(fā)現(xiàn)宋府中的燈籠都是同一造制,其中的油碟所裝燈油只夠燃燒半個時辰左右,也就是說巡邏隊自酉初從偏院出發(fā)后,必須每半個時辰回一次偏院添油——我想應該就是在添油時進行的人員輪班吧——不過那不重要。
“既然我們發(fā)現(xiàn)巡邏隊死在了外面,那就證明這偏院里的人和巡邏隊并不是同時被殺,其中必然有個先后順序。
“而宋材的家人們都是在熟睡中被殺死的對吧?——龍微是這么跟我說的。那就證明兇手作案時間是比較靠后的,至少是戌時之間。巡邏隊被殺死在東院旁的巷子里,想來那些家眷和巡邏隊應該是在同一時間段里被殺的——這符合基礎(chǔ)原則的不麻煩。
“而此案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昨夜的那場雨。我發(fā)現(xiàn)宋材的前面衣裳和臉上都有著灰泥,這是宋材倒地后身上的水和地上的灰塵結(jié)合后形成的,在那些有些血液的部位出現(xiàn)這種灰泥還算正常,但為什么一些明明沒有沾到血的地方也有灰泥呢?水從哪來呢?他總不能平白無故拿水往臉上潑吧?那就只能說明,在宋材被殺時,雨已經(jīng)開始下了,并且宋材還站在大堂門口處面向外,被雨淋了一會兒。
“可東院的那個現(xiàn)場,在那些落地的側(cè)著倒在地面上的燈籠上,我看到只有面朝天的一個側(cè)面的燈布是被雨淋濕透的,燈籠原本的上蓋一面并沒有多濕,這就說明這些燈籠倒在地上后,雨才下起來的,所以手提時暴露在上的頂蓋一面才沒有直接淋到雨。由此我推斷,東院之人一定死在下雨前。
“宋府并不是一個整齊對稱的構(gòu)局,東院比偏院要接近大堂得多,兇手在東院殺完人,前往大堂殺宋材,在府門上刻字,再返回偏院殺那些下人?這顯然不合理,不符合他的基礎(chǔ)原則。所以他殺人的順序應該如我先前所說——偏院,東院,大堂。
“而按照我所推斷的巡邏隊工作程序,在亥初左右時他們是一定要回到偏院添油和換班的,而這隊死在外面的巡邏隊是亥初前的一隊,還是亥初后新出發(fā)的一隊呢?我們通過巡邏隊倒地的方向,可以推斷出他們死前是面朝偏院前進的,這就說明他們一定不是亥初后新出發(fā)的一隊。
“并且還有一點,那就是燈籠里的油,雖然油碟已經(jīng)被打翻,但是這種燈籠不至于大量滲水,所以油碟中打翻的油會留在靠近地面的那一面的燈布上,由而留下大量油漬??墒悄切舨忌蠀s沒有大面積的油漬,所以一定不是剛添完油出來的新巡邏隊。
“故而,兇手昨夜的行動軌跡及作案時間就很清楚了——戌時末左右,兇手來到宋府外,先是殺了兩個守門的家丁;然后來到后門,翻身進入后院,前往偏院,毒殺五十一人;再前往東院埋伏——可能先殺了熟睡中的宋材家人,也可能一直等著想先殺巡邏隊——總之在這里,亥初左右——燈油將盡,說明臨近輪班時間——他殺了巡邏隊和宋材家人;最后,在亥初過不久,雨下起來后,他在大堂襲殺宋材。之后,刻字,離開宋府。這就是兇手作案全過程?!?p> 洛涼庭一口氣說完,房唯等人聽得目瞪口呆,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
“大掌事,真乃神人也——”房唯嘆服道。眾人也都是一副被洛涼庭推理折服之相。
“但這些推理其實并沒有多大用處,真正有用的,是那條暗道?!甭鍥鐾フf。
“對啊,暗道。龍寺丞,那暗道是個什么情況?”房唯問。
“那暗道很長,而且不只是大堂有暗道入口,在右院里的幾乎每一間屋子里都有暗道出入口,而暗道盡頭開在了離宋府足有五百步遠的一座土地廟后?!饼埼⒄f,他也被隴唐皇帝李談授予了官職,是為大理寺寺丞。
“那么遠!”眾人驚嘆。
“是的,太遠了,而且?guī)缀跛尾臅竭_的每一處地方都有暗道入口,他這是有多怕死?夜里隨時有巡邏隊,發(fā)達的暗道系統(tǒng),宋材在怕什么?莫非是他有什么大仇家不成?房大人,宋材招惹過什么人嗎?”龍微問。
一聽這問題,房唯的神色一下子不自然起來,他支支吾吾道:“其實說起宋大人這人,他平日里確實比較跋扈,百姓對他頗有微詞,可能這就是他被獵影者找上的原因吧……您是不知道,在左章縣里,就是卑職也要被他穩(wěn)壓一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左章縣令呢——”
洛涼庭不理會房唯的訴苦,反正宋材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也算是翻身了。“這確實可能是他被獵影者盯上的原因,但是此事與暗道應該絕無聯(lián)系,這宅院是之前就修建好的,而宋材得罪左章縣百姓是他住進宅院后才有的事,難道說早在修建宅院時,他就知道自己以后一定會得罪老百姓,一定會被一個為百姓打抱不平的人找上嗎?不可能啊。獵影者是半年前出現(xiàn)的,這些暗道可不是半年時間就能修好的??磥?,其中另有蹊蹺啊——”洛涼庭說著,又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他想起身邊還圍了一大堆人,便打發(fā)道,“對了,房大人,請你立即派人去查一查縣城內(nèi)的客棧,看看有沒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現(xiàn)過。這獵影者流竄在各地作案,沒有固定住所,但他每到一個地區(qū)總得找地方落腳,客棧是他最有可能的選擇。”
“是。”房唯應。
“但是,客棧以外的地方也不能放過,請你多派些人手,去挨家挨戶地排查,問問百姓們有沒有見過什么可疑之人?!?p> “是?!?p> “房大人,一旦查出了什么,請務必到京去大理寺告知我?!?p> “這是自然?!?p> “嗯,好。那現(xiàn)在,大人可以命手下把這宋府清理了。我就先回京,恭候大人的好消息了。”洛涼庭是大理寺卿,是最高審判官,如果走訪調(diào)查都需要他親力親為,那還要別人有什么用?
“是。不會讓大掌事失望的?!狈课☉?,回身招呼衙役官兵清理宋府。而洛涼庭和龍微二人則向著正門方向走去。
在走過大堂門外時,洛涼庭突然駐足,回頭望向大堂,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他為什么要站在門口處被雨淋濕呢?是要查看雨勢,還是……”
“師叔,您嘀咕啥呢?”龍微問道。
洛涼庭回過神來,回應道:“沒什么。走吧?!?p> 說罷,二人化為流光又匆匆離開了,來這左章縣不過待了半個多時辰。
西都,大理寺。
大理寺卿署院。洛涼庭和龍微回到署院后,洛涼庭便埋頭開始撰寫“宋材案”的卷宗,不時停筆,思考著,還經(jīng)常自言自語。
龍微在一旁見慣不慣,等候著洛涼庭吩咐。
“微兒,你去取宋材的檔案來給我?!?p> 洛涼庭突然開口吩咐道,目光卻始終注視著筆下。龍微應答,便起身去取宋材的官籍檔案,取回來交給洛涼庭,洛涼庭道謝之后,又是陷入了思考的狀態(tài)。
“哥。”
過了許久,從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喚,言出身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著緋紅袍的男子踏入署院,他相貌英俊不凡,細一看,竟與大掌事洛涼庭有著幾分相像,只不過洛涼庭的相貌顯得更為儒雅,而洛汝州的相貌顯得更為霸道。
來人名為洛汝州,是洛涼庭同父母的親弟弟,現(xiàn)任隴唐大將軍職,是隴唐比肩宰相的存在——且因其出身洛家這個天下第一大家,朝中地位還在宰相之上。
“一不在家陪媳婦,二不在軍營訓練將士,你跑我這來干什么?”洛涼庭問,抬起頭看向洛汝州。
“我這不是來慰問一下我辛苦的大哥嘛?!甭迦曛菪ξ卣f著,相比洛涼庭,他的性格更為活潑開朗。
“得了吧,我本就勞碌命,習慣了。再者說,你什么時候想起關(guān)心你大哥了?趕緊說,來干嘛的?”洛涼庭可不跟洛汝州嬉鬧,開門見山地問。
洛汝州一看洛涼庭直言道破,嬉笑一聲,說:“我就問問,這案子查得怎么樣了?聽說昨夜又發(fā)生了一起,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
“我好歹隴唐大將軍,怎容這般狂賊胡來?”
“少來,治安歸你管嗎?再不說實話就把你打出去?!?p> 洛汝州見蒙不過哥哥,只得實言:“行行行,我說。這不是沐吟感興趣嘛,她一定要我過來問問——”
“我就知道?!甭鍥鐾ヒ荒槦o奈,洛汝州愛妻寵妻,是出了名的。他拿起桌案上剛寫好的案宗遞給洛汝州——這些事情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洛汝州一邊看著,洛涼庭便在一旁講解:“昨夜的案件也沒什么特殊的,獵影者深夜?jié)撨M宋府,殺了宋府滿門,可能確實大奸大惡吧,全家上下沒留一個活口。不過值得一說的是,他比之前高明了不少,懂得怎么盡量節(jié)省時間和工夫了?!?p> “說句不該說的,作案這么多起了,手法變得老練不是很正常嗎——”洛汝州小心翼翼地說,他也不想說錯什么話惹到洛涼庭。
不過事實證明洛涼庭并不是這么容易就被惹怒的,他點了點頭,認可了洛汝州的話,隨即又說:“但我想說明的是,他既然變得比以前成熟,那想抓到他就更難了。”
“確實。”洛汝州也認可。
“不過話說回來,昨夜那起案子,也不是沒有新鮮的地方,有兩個疑點我現(xiàn)在想不太通。”洛涼庭說。
“是什么?”洛汝州問。
“第一,是那條暗道,這點太詭異了,一個朝廷的前正四品大員,不可能說他真的因為怕百姓,而大費周章修這么長的暗道,這太不合理;第二,還是宋材臉上的灰泥,我今晨看時,那灰泥多得有些過分了,他顯然不是只在大堂門口眺望了一下就回去了,那他當時在干什么?
“由而,我大膽推測,他當時在和兇手對話。二人可能認識。”洛涼庭大膽推理道。
“認識——也正常吧,畢竟獵影者名聲在外啊?!甭迦曛莸馈?p> “不對,不是這種淺層的聯(lián)系,如果只是這樣,不至于會有這么長時間的對話。而且還有一點,我查了一下宋材的資料,此人平素就以膽大狂妄著稱,而且他是梨園武行出身,身手不能說平庸。而現(xiàn)場宋材的樣子很明顯就是在逃跑,獵影者雖說名聲響亮,但我不認為僅靠這個身份就能讓宋材這樣的人見之喪膽,以致只顧逃跑,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甭鍥鐾フf。
“所以,你是覺得,這一次獵影者犯案與前幾次是不同的?”洛汝州問。
“也不能這么說,但至少有一點是確認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為民除害的英雄,而且我有預感,他和宋材修的暗道所防的人有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宋材修暗道就是為了防他。這是一起仇殺案?!甭鍥鐾プ约阂蚕袷穷D悟了一般——他本就疑惑,如今被洛汝州一激,立刻思路通了。他言語有些激動,并大膽下著結(jié)論——如此大膽的推理只能說就這只“東歧之狐”敢做出來了。
洛汝州和龍微在一旁聽著,也是震驚,洛涼庭竟然直接將此前所有人的結(jié)論一舉推翻,認定獵影者殺人其實是有目的和私心的,這樣的推理,真是大膽中透著嚴謹,無理中含著邏輯。
“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要查宋材的仇家?”洛汝州問。如果洛涼庭推理無誤,那么“獵影者案”的性質(zhì)就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沒錯。”洛涼庭肯定道,“這事就得麻煩你去查查了?!?p> “嗯?為什么?關(guān)我什么事?”見突然有擔子落到自己頭上,洛汝州一臉無辜——他就是來打聽消息的,怎么突然要當苦力了?洛汝州反問道:“再說了,這事我來干,那你干什么?”
洛涼庭自然準備好了說辭:“如今除了宋材仇家要查以外,還要一件事更是重中之重——那便是獵影者的來歷。我得去一趟唐門?!?p> 見洛涼庭確實有正當理由,洛汝州嘴巴張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什么理由推脫,只好認栽,無奈道:“唉,好吧。我也勞碌命啊?!?p> 洛涼庭不顧弟弟的吐槽,轉(zhuǎn)身對著龍微說:“微兒,準備準備,我們?nèi)ヌ崎T?!彼难凵裰型蝗怀錆M了烈焰,獵影者的真面目,他一定要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