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夜,郭宗誼方歸,一進府門,便見柴旺與二曹擁了上來。
“你們可吃過了?”見過禮,郭宗誼首先問的便是這句。
三人心頭一暖,同時開口,答案卻各有不同。
回答沒吃的是柴旺,吃過了的是曹彬、曹翰。
郭宗誼抿嘴一笑:“應(yīng)該都沒吃吧,如今已是戌時,便不煩庖廚點灶了,我們支個五熟鍋,切些羊、兔肉,邊吃邊談吧?!?p> “惹!”三人大喜。
不多時,暮萍來前廳稟告,暖爐宴已備妥。
郭宗誼領(lǐng)著三人去了,只見小圓桌上,架一矮爐,五熟鍋以銅制成,內(nèi)分五格,置于爐上。
另有十數(shù)盤肉片、窖蔬,分置案邊。
郭宗誼當先坐下,見鍋上熱氣騰騰,鍋中五色湯水咕咚翻滾,一時食欲大開,夾起幾片薄薄的羊肉便涮,沾著醬料送入口中,味厚肉嫩,細細咽下,口腹皆泰。
郭宗誼吃了幾箸便停下,他在皇宮里已經(jīng)吃過,此刻不過嘗個新鮮,他靜靜待三人吃了一陣,方才開口詢問:“吩咐你們的事,可是都辦妥了?”
三人聞言俱擱下筷碟,柴旺首先稟告:“那五百騎親軍已安置妥帖,我命軍曹制了名冊,以便查閱?!?p> 說完,摸出一本薄冊奉上。
郭宗誼接過,翻閱了幾下,便收起。
曹翰此時亦稟道:“那小底廣銳所湊的一千人,臣已打聽清楚,家世背景、專長相貌盡在此冊?!?p> 說完也呈上一本稍厚的書冊。
郭宗誼卻沒有接,讓他交給曹彬。
曹彬收好又自袖中摸出一道表章呈上:“此乃臣所擬的練兵章程,請殿下斧正?!?p> “這么快?”郭宗誼驚喜接過,展開一看,條條狀狀有板有眼,便打趣道:“想是在胸中籌謀已久吧?”
三人笑著看向他,翹首以盼的曹彬弄了個大紅臉,一聲不吭的低頭扒起菜來。
郭宗誼解圍道:“無妨,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一展鴻圖之志,機會,本就是留給你這樣有準備的人?!?p> 三人聞言,精神俱是一振,叉手道:“謝殿下教誨?!?p> 生逢亂世,誰又沒點野望呢?
郭宗誼言罷便移過燈盞,捧著卷仔細看起。
不得不說,曹彬確有名將之姿,章程中所列極為詳盡,行伍、令號、技藝、營陣、餐休等等,算得上是別開生面,并不拘泥于現(xiàn)有舊制。
另外他對軍中一些積弊也直言不諱,例如當前軍隊最大的問題,便是軍士普遍貪生怕死,臨陣退縮,他表中也提出,新兵當先練膽氣,若是無膽無勇,軍陣武藝練得再好,也是一觸即潰,再難收攏。
這倒是和后世戚繼光的練兵觀點一致。
看罷,郭宗誼神情凝重,一言不發(fā)的將表章遞還給曹彬,他神色一黯,也不詢問,便默默接過。
柴旺與曹翰二人對望一眼,以為郭宗誼對曹彬所擬章程不滿意,便擱下筷子,直身坐好,不敢出聲。
屋中氛圍驟降,只聽爐炭噼啪,爐上銅鍋兀自翻騰。
郭宗誼皺著眉,沉思良久,方才開口:“國華所擬,確實令人耳目一新,若依此法,精兵可得?!?p> 三人俱是松了口氣,曹彬激動道:“謝殿下首肯?!?p> 郭宗誼擺擺手,令人取來紙筆,邊寫邊道:“不過還不夠,我給你列個幾個的要點,你回去再琢磨琢磨?!?p> 運筆如龍,不多時便寫滿了半張素紙。
“你們看看。”
三人接過,一齊看了起來,只見紙上寫著“選兵卒、練行伍、明耳目、強手足、壯膽氣,習軍陣”。
柴旺與曹翰都是軍中老人,練行伍、強手足、習軍陣他們明白,如今軍隊均是如此施為,剩下的幾點便有些不明所以。
柴旺當先問道:“小郎,這練個兵有這么多名堂嗎?我們往日操練,不過是打熬力氣演練戰(zhàn)陣而已。”
郭宗誼指著文字,逐一解釋道:“練兵當先選兵,市井任俠、富家子弟、品行惡劣者不能用,這些人吃不得苦,卻耍得了滑,最好是農(nóng)家佃戶,自小勞作,十八到三十歲者為佳,這兵選對了,練起來事半功倍?!?p> “新兵集中操練數(shù)月,再定考核,以較長短、分強弱,按材配置兵員,或騎、或步、或槊、或刀盾、或弓弩、或輜重等,我不細表。再按兵種分上個三六九等,每季一考,業(yè)技高低則俸銀有別,升便賞,落則罰,連續(xù)數(shù)考不合格的,便開革出軍?!?p> “而行伍則是指軍士的行走坐臥,也應(yīng)該定下條規(guī),積年練習,則軍容嚴整,令行禁止。”
“明耳目是指聽號聽令看旗,兩軍交戰(zhàn),非一夫一卒之勇所能勝,你們是積年的老軍漢,軍陣的作用不必我多說,而我幼時經(jīng)常出入軍營,記憶中,禁軍許多軍卒對旗號反應(yīng)都極慢,以致于臨陣時組陣不及,慘遭屠戮,所謂弱旅,便是如此。”
“強手足除了練力氣,練武藝,還應(yīng)該組織長途急行,鍛練耐力,兩軍交戰(zhàn),拼的便是體力。另外武藝當摒棄那些花招花法,只練殺人技,這是軍士附骨立身的本事,不能馬虎?!?p> “至于這膽氣,國華你表中亦也提到,我就不再贅述?!?p> 郭宗誼說,三人呆愣了許久,還是柴旺率先回神,笑嘻嘻的恭維道:“跟著小郎這么些年,倒沒發(fā)現(xiàn)在小郎在武事上,也有如此高見?!?p> 二曹亦是點頭附和,郭宗誼笑著搖頭:“抬舉我啦,紙上談兵自然容易,最后還是要人去練,要人去帶?!?p> “當為殿下效死。”三人堅定道。
“別一表忠心就提效死,你們活著更有用?!惫谡x笑道。
看向曹彬,他又想起了一些,便繼續(xù)叮囑:“再高明的練法,也需要錢糧來堆,我已向陛下請了旨,每月人吃馬嚼,都是禁軍的兩倍,有此倚仗,你有什么手段,盡管施為?!?p> 曹彬大喜過望,他最擔心的就是沒錢,練軍不難,弄來足夠的錢糧很難。
他自信滿滿道:“殿下且安待數(shù)月,臣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好?!惫谡x舉起一掌,與曹彬相擊。
“且練且看,不妥之處,我們再做改正?!?p>
王峻的宅邸也緊挨著皇城,不過是在繁華的內(nèi)城左廂。
相比之右?guī)那謇?,左廂沿街的大小瓦舍是相當熱鬧,食店酒樓,比鄰營張,海陸珍饈,寰奇匯聚,兼有書劇舞唱,紅袖金釵,一派人情和美、節(jié)物風流。
而此時衙門的閉門鼓還未響,達官顯貴們飲酒作樂正在酣時,街上行人如梭、車馬如龍。
王峻獨立于家中閣樓之上,往西俯瞰是深沉寂廖、莊穆森嚴的皇宮大內(nèi),移目東邊便是燈燭熒煌、絲聲慢慢的酒肆勾欄。
他近日總愛獨上此樓,左右相顧間,他的心思也隨之搖擺不定。
是在禁居宮闈當個孤家寡人比較好,還是紅塵濁世做個富貴閑翁來得妙?
郭宗誼得了撫流民的差遣,若用心經(jīng)營,在朝堂上便能占一席之地了,晚間又聽說,李穀奏對陛下時,對他評價很高,言語間,似有擁戴之意。
李穀三朝為相,素能識人,他看好的,好像還沒有虛士。
若是馮道、李穀等人為首的文官們,全部倒向郭榮那邊,既使他現(xiàn)在既總樞機、又兼宰相,恐怕也難以與之抗衡。
勢,最能壓人。
晚間暗樁又來報,言午時郭宗誼也進了宮,向陛下呈了撫流民事的章程,陛下老懷大慰,條條件件,無有不允。
建新城繞過了自己的工部不說,還要了兩倍于禁軍錢糧,打算另建一軍,這等深晦的事,陛下居然也答應(yīng)了。
寵溺于此,對他而言不是一個好苗頭。
若是真讓他練出來五千精銳駐于京城,再配合他老子在澶州的數(shù)萬內(nèi)、外牙軍,部署得當,便是造反,也能如意。
再看自己,不可謂位不高權(quán)不重,唯一短處便是麾下沒有能戰(zhàn)之兵,得想個辦法,拿到一方強鎮(zhèn)在手,方可再圖。
只是累朝無此先例,除了郭威昔年得隱帝特許之外,即使是人臣之極的使相,也只能出使、入相二擇其一。
王峻迎著朔風,腦中一片清明,思襯良久,漸漸有了頭緒……
王彧愷
中國封建社會的兵法,基本只講戰(zhàn)略,宋代的《武經(jīng)總要》其實算是給文官上手用的軍事百科全書。這一現(xiàn)象直到戚繼光的出現(xiàn)而改變,私以為,戚少保的軍事思想最為務(wù)實,立足實戰(zhàn),摒棄花招,重令、重訓、重人、重裝。 更難得的,是武裝了士兵的腦子,讓士兵始知自己為何而戰(zhàn)。我想這才是戚家軍百戰(zhàn)不殆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