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與開封府的效率很高,午時延英議結(jié)束,下午李穀與袁鳷便帶著一群僚佐,抱著數(shù)摞案牘,前來皇長孫府拜訪。
郭宗誼早已換了身月白常服,緩步走來,倒似陌上公子,自畫中走出。
李穀年近五十,進士出身,累三朝計相,卻生得高壯雄偉,擅騎射、好任俠,比旁邊武將出身的袁鳷高上一個頭,更像一個大將。
見過禮后,郭宗誼請他們落座,余下僚佐皆偏殿奉茶。
“二位動作倒是快?!惫谡x似是見了老友一般,笑著逗趣。
李穀拱拱手,也打趣道:“今日延英議,方知殿下憂民情切,不敢不快。”
袁鳷只陪著干笑了兩聲,神情頗不自然,也不知延英議后挨了誰的罵,此刻姿態(tài)極為恭謹(jǐn),小心的奉上一卷厚紙,道:“殿下,此乃開封輿圖,請您過目?!?p> 郭宗誼示意張巾吳深將圖掛起,纏線松解,一座繁密大城徐徐露出,而袁鳷早已將要修的羅墻在圖中圈起,他按比例算了算,工程量并不大,確如袁鳷所說,數(shù)萬民夫,旬日可成。
可流民遠(yuǎn)遠(yuǎn)不止數(shù)萬,滄州所報數(shù)十萬,是打了折扣的數(shù)字,就算除去一半不愿來京的,也有十?dāng)?shù)萬人口將要安置,若僅以修羅城墻事代振,肯定不能盡全功。
想到這里,他轉(zhuǎn)頭問李穀:“朝議時,李公曾言國家待辦工事及多,那除了修羅墻的事兒,還有哪些?”
“不敢稱公。”李榖忙道,接著又面露難色:“有是有,但掌土木工役的是工部,這工部……”
“工部在王峻手中是吧?”郭宗誼直接點破道。
李榖與袁鳷笑而不答,郭宗誼又想了想,道:“既然都在工部手中,我們便自己找點事兒干,三司是不是有個修造案,職掌與工部的工部司相同?”
“正是。”李榖答道,“只是修造案目前有職無權(quán)?!?p> 郭宗誼點點頭,道:“流民至京,不能與開封廓、野百姓混住,當(dāng)新建一城以安置,二位以為如何?”
袁鳷當(dāng)然不會反對,非親王知開封府,那就是個干活的。
李榖聽出妙音,喜道:“臣以為當(dāng)建新城居住,開封治下,已無閑置宅地安頓如此多的流民,不如重新選址,再建一城,以方便集中管理,節(jié)省人力物力?!?p> “如此,我明日上表時便請修造案督造新城?!惫谡x道。
“謝殿下?!崩顦b下拜。
三司權(quán)重,如今已管財賦、鹽曲、軍需、馬政、營田、府庫、祭物,還管一些司法,如果再加上城池土木,那儼然就是一個小六部,九寺五監(jiān)的職司也占了一些。
郭宗誼擺擺手:“都是為了辦事方便,以免掣肘,我們來圖上找找,安置流民之地吧。”
說著,便來到輿圖前,建新城之事合情合理,又有李穀支持,他倒不怕郭威不同意。
袁鳷執(zhí)碳筆在圖中圈出一小塊,他指著位于開封東面,那淡細(xì)的小圈問道:“不若在此?皆是無主之地,往東北可連封丘、通澶州。”
郭宗誼沒有立刻回答,問向李穀:“李相以為如何?”
李穀用手指著開封以南的土地,也沒有直接反駁:“此處方圓百里的土地多是無主,且是坦緩平原,西臨蔡水,漕運也方便,不若建在這里。如今東京城小,已是捉襟見拙,數(shù)年內(nèi)便要擴建,屆時可以往南與新城相連,城墻一拆一圍,則成一個泱泱大城?!?p> 說完,他與袁鳷一起看向郭宗誼,等著他點頭。
郭宗誼卻想得更遠(yuǎn)一些。
袁鳷武將出身,是出于軍事武備的角度著想,安城于東北,以鞏固京畿防務(wù),開封畢竟無險可守,只能靠人來填,將大量的人口屯在周邊,一來便養(yǎng)軍隊,二來易補兵源。
李穀身為計相,則是立足財貿(mào),開封城四方輻輳,水陸通會,且時向隆平,很快會繁榮起來。
如今城內(nèi)已顯狹小,擴建怕是廟堂已經(jīng)討論過的事,所以將流民安置在南,更合他心中的規(guī)劃。
但屁股決定腦袋,許多決策并不好分個高下,就看誰官大,聽誰的了。
在此事上,在場話語權(quán)最大的無疑郭宗誼,所以他決定用自己的想法。
“將流民安置在西,最好能接上鄭州?!?p> 他指著圖上,鄭州與開封相連的位置。
袁鳷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的想法,但也不敢問,只好叉手喝惹,李穀似是猜出一些,眼神閃爍,終究沒有張口,亦拱手稱唯。
郭宗誼的屁股決定了他得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考量,開封并不適合當(dāng)國都,他想遷都到西京洛陽。
洛陽與開封相距不過四百里,中間隔著個鄭州,他的想法,是將開封打造成一個經(jīng)濟中心,把洛陽建成政治之都,這一切,都需要在兩都之間安置大量的人口,而鄭州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團練州,人口不過數(shù)萬,是遠(yuǎn)遠(yuǎn)滿足不了未來需求的。
大致位置定了,三人便約好改日拿上地籍,去實地堪查。
此事議定,郭宗誼又問道:“流民數(shù)月前便已于各州縣安頓,可向有司上報戶冊?”
“有,臣已帶來?!崩罘Y答道,說完找出一本厚厚案牘奉上。
郭宗誼翻了數(shù)頁,便不想再看下去,將名冊捏在手里,冷聲道:“為何只有丁口,難道流民中就沒有婦孺老弱嗎?難道流民抵京時,不攜帶家人嗎?”
李穀老臉微赧,為難道:“殿下容稟,州縣統(tǒng)考民戶時,一般只計丁口,編成丁冊用以征稅?!?p> 郭宗誼冷哼一聲,將名冊摔在案上,厲聲道:“若非稅利,恐連丁冊也無!”
見他動怒,李穀與袁鳷皆不吭聲,郭宗誼坐下呷了口茶,才徐徐開口:“時政如此,也怪不得你,但憂民之事,怎可因利趨遣?周知天下生民之?dāng)?shù),乃是治國之本,不可不察。”
頓了頓,他擺手道:“扯遠(yuǎn)了,當(dāng)今首要之事,便是算清抵京流民之?dāng)?shù),我們也好籌備糧秣、劃分土地。”
李穀聽此論調(diào),倒是覺得新鮮,細(xì)一琢磨,又覺得極有道理,若是能詳細(xì)掌握全國的人口數(shù)量,那不論是稅收還是救災(zāi),抑或是征役、治安,都會便捷許多。
只是此事繁巨,歷來無此先例,他有些犯難,遲疑問道:“敢問殿下,這流民有若浮萍,如何算得清?”
“自然算得清,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當(dāng)前無大戰(zhàn)事,那些鎮(zhèn)兵閑著也是閑著,便讓他們幫幫忙吧?!惫谡x道。
“臣洗耳恭聽!”
“今日十六,我稍后會繪制新的戶帖,三司遣快馬傳令河北各州鎮(zhèn),截止于下月初一,按戶帖統(tǒng)計上報愿來東京的流民戶數(shù),再遣鎮(zhèn)兵送流民西進,途中若有死傷病退,皆登記在冊?!?p> “另外嚴(yán)禁兵將擾民,犯禁者整隊皆斬,家小充役,至開封后,戶部司憑戶帖登記在籍,無論男女老幼,皆不得遺漏,如此兩兩相合,不就都清楚了?”
郭宗誼說完,李穀便已記在腦中,他問道:“藩鎮(zhèn)兵將,大多目無廟堂,這政令,真的能徹底執(zhí)行嗎?”
郭宗誼哂然一笑:“自然不能,能執(zhí)行一半就很不錯了,為官者不皆是如此嗎?盡人事吧?!?p> 李穀與袁鳷老臉一紅,確實,哪怕是他們,在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時,也會打些折扣,何遑藩鎮(zhèn)。
看到二人窘態(tài),郭宗誼跳過這個話題,繼續(xù)說道:“陛下同意移流民入京畿,定不會單單只為了修個城墻,或者是給我尋個事做,如今中原和北方戰(zhàn)事不斷,十室九空,各地藩鎮(zhèn)林立,擁兵割據(jù),若不隔三差五尋個由頭來加強中央,這天下早晚又要易主。”
李袁二人神情大駭,忙拜道:“如今天命已定,殿下不必憂慮。”
“我雖年幼,卻不是不諳世事的稚子,你二人均歷三朝,就不要說這些好聽的話來糊弄我了?!惫谡x笑道。
二人面露尷尬,袁鳷嘿笑兩聲,憨聲道:“殿下性子爽直,臣甚愛之?!?p> 又議了一些人手、接收之類的細(xì)瑣事,天色便將沉暮了,郭宗誼客氣的留二人在府上用飯,誰知道他們居然毫不客氣的答應(yīng)了。
是夜,一處別院內(nèi),三人于一張小圓桌上,分主次落座,郭宗誼還特意命人外出買了好酒來款待李、袁二人。
李穀不善飲,只喝了幾杯,袁鳷倒是個性情中人,一口一杯,干得好不痛快,最后喝得大醉,由左右僚佐他扶回去的。
郭宗誼送李穀出府,及時門前,李穀突然道:“殿下雖未及冠,但論心智,只怕朝中權(quán)貴的子嗣們拍馬也趕不上,陛下有您,江山可旺數(shù)代啊?!?p> 郭宗誼謙虛道:“不敢與李公相提并論,誼不過黃口稚子,李公治國能臣,陛下有您,國家可興百年?!?p> “殿下折煞老臣了?!闭f完,李穀便與他拜別,待郭宗誼進府,他才臥上馬車,迎著月色,緩緩歸去。
郭宗誼回到書房奮筆急書,書房里攏共也沒幾本書,新搬進來,還沒來得及采買。
朝雨端來一碗醒酒湯,又給銅爐里添了炭,才福了一禮:“殿下,天色不早了,早點歇息吧?!?p> 郭宗誼停下筆,問道:“柴旺與二曹,今日可來過?”
朝雨搖頭,軟糯糯的答道:“不曾來過?!?p> 郭宗誼嗯了一聲,繼續(xù)動筆。
他寫是給郭榮的家信,信中大致說了一些東京的情況,以及自己成功討到撫流民事,最后還請他書一封私信給鄴都留守王殷。
王殷乃是夔州節(jié)度使、侍衛(wèi)馬步軍都指揮使、同平章事,正經(jīng)的使相,河北一路兵戎都聽他的節(jié)制。
寫信是希望他能看在郭榮的面子上,盡心統(tǒng)計流民,嚴(yán)厲約束部下,以免百姓受苦。
寫完信,他又?jǐn)傞_一張素紙,像模像樣的寫起了奏章,所言乃是撫流民、建新城之事。
興許來自后世的習(xí)慣,他寫公文,不喜多用詞藻,只訴條陳。
奏章中所列,一是接收編戶,二是防疫治病,三是新城選址,四是所需磚錢糧藥,五是協(xié)管甲士官吏,六是街巷制的城治方法,七是定居后的政策,八是建新軍戍防。
洋洋灑灑上千字,詳盡托出他的撫民策略,又細(xì)細(xì)看了一遍,他頗為得意,不由想著,明日阿翁看了此表,當(dāng)作何感想?
朝雨在一旁安靜的看著,她識字不多,卻也見過許多達(dá)官顯貴的筆墨,或古拙,或鋒銳,或清逸,或秀媚。
但殿下的字,結(jié)構(gòu)嚴(yán)密,卻筆勢灑脫,筆鋒似刀,卻不露銳意,就和他的人一樣疏朗好看,動時英姿勃勃,靜時溫潤如玉。
郭宗誼放下筆,水巖硯中墨已干涸,朝雨見狀,便要上前幫他磨墨,他抬手制止,輕聲道:“不必啦,我寫完了,該休息了?!?p> 朝雨退了回去,俏臉微赧,聲音細(xì)若蚊蠅:“今日殿下需要誰暖床?”
新府之中,沒有地炕,若點炭爐則要好幾個,所費頗靡,他還怕中毒。
郭宗誼生來怕冷,又嫌湯婆子半夜會涼,不得已才要她們暖床。
這個要求,非常羞人,但是,四人居然沒有一點抵觸,反而內(nèi)心都躍躍欲試。
郭宗誼也很不好意思,看來得盡快找人來建地炕了。
干咳了一聲,他道:“你與暮萍,已是及笄女郎,不便與我同寢,還是讓懷綠留冬來吧,她們年幼,我視之如妹?!?p> 朝雨噢了一聲,神情失落的走出去,連禮都忘了。
王彧愷
怎么感覺越描越黑,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寫暖床這檔子事兒。 另外,州格分五等:都督州、節(jié)度州、觀察州、防御州、團練州和刺史(軍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