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凱?
寧海平臉上原本放松的表情頓時僵住了,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又有些不確定地看了一眼那個被老神父稱為劉凱的個體。
劉凱是什么人?作為寧海平本次出行的主要目標,他可是有好好的記住對方的樣貌。
“劉凱”是一位身材瘦高的老年惡魔獵人,頭發(fā)花白,面容雖然說不上非常丑陋但也絕對不能說好看,從已知情報來看,他利用某種未知手段殺死了進入“鐵銹區(qū)”圍捕冬國特工塔莉婭的特別應對小組全部成員。
按照寧海平的推斷,劉凱和西郊地下研究所的“異變”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系列的線索關聯(lián)起來,一個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召喚”未知異常存在的邪惡形象呼之欲出。
寧海平設想過很多與其遭遇的狀況,他甚至有在這個過程中重傷甚至死亡的覺悟。
可是……
此刻所發(fā)生的事情,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這是……劉凱?
寧海平的目光變得犀利了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個灰色齊肩發(fā)的小孩子,目測不到十歲的年紀,有著精致到難以分辨男女的臉,一雙碧色的眼睛宛若寶石般剔透。除了那身明顯不合身的大衣之外,根本看不出和那位老惡魔獵人有任何關聯(lián)。
反胃……
這是寧醫(yī)生此刻的感受……
從窗外映照進餐廳的夕照于地板上侵染出一片血色,長桌上提前點燃的燭火也變得明滅不定。
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有什么灰色的東西一晃而過,它投來了冰冷的“目光”。
原本和煦的光在此刻似乎也變得險惡了起來,與搖曳的影一起,宛若霉菌般爬上餐桌,爬上餐桌旁食客的臉。
原本散發(fā)著香味的食物似乎化作了蠕動的肉塊,而那看向自己的一張張稚嫩的面孔都仿佛人偶一般面無表情。
——這些孩子……
寧海平察覺到了一個異常點,教堂里所見的每一個孩子,都有著精致到不像是人類的面容,就宛如一件件精雕細琢的工藝品,異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整個餐廳都在緩緩沉入血水之中的錯覺。
寧醫(yī)生的肌肉緊繃了起來,他甚至下意識發(fā)動了能力,整個人都膨脹了一大圈,之前被老神父修復的那只手掌也從手背上撕裂開傷痕,黑紅色的血液流出。
與寧醫(yī)生此刻所看見的不同,他的異動嚇壞了坐在他身邊的小家伙們,特別是被他盯著看的那個被稱為“劉凱”的男孩(?),在寧海平壓迫感十足的目光注視下,他怯懦地蜷縮起身體,活向個小鵪鶉。
“寧海平……”
坐在首座上的老神父開口說話了,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圓眼鏡,一片炙白的反光中看不到眼睛。
“注意用餐禮儀,在弟弟妹妹們面前如此失態(tài)成何體統(tǒng)……”
伴隨著那蒼老的嗓音,一種水波般的漣漪在空間中傳導,那波紋在掃過家具以及人體的時候彌散開一瞬間的柔和光暈。
在此恰似水霧的光暈覆蓋了寧醫(yī)生那因為惡魔之力開始巨大化的身體,下一刻他那逐漸變得猩紅的雙眼變得茫然。
“我這是……”
寧海平環(huán)顧四周看到,一個個有著精致面孔的孩子都用關心的眼神看著他。
“有什么事情,等晚餐結束再說……”
“……”
認識到自己失態(tài)的寧醫(yī)生默默開始吃飯。
美味的食物吃到嘴里卻味同嚼蠟。
好不容易熬過了用餐時間,夜幕已經(jīng)降臨,寧海平幫著收拾好餐具,旁聽了孩子們的晚課之后,已經(jīng)到了好孩子該睡覺的時間了。
目送一群換好睡衣的小孩各自回房休息,作為唯二的成年人,老神父卻沒有主動和寧海平說話,而是自顧自地來到了教堂后院。
“……”
寧海平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跟在神父身后。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后院的墓園之中,墓園被打掃得非常干凈,整齊排列的墓碑靜靜佇立,墓碑都是統(tǒng)一的十字款式,一個背生雙翼的天使塑像佇立在墓園中央,于夜色中看不清模樣。
“你可是很久沒回來了……”
站在墓園邊緣,老神父眺望著墓碑開口道。
“……”
寧海平沉默片刻,望著眼前莫名顯得有點佝僂的背影開口道。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p> “這樣啊……”
老神父的聲音滄桑而沙啞。
“時間過得好快啊,以那個被戰(zhàn)火摧殘的小鎮(zhèn)為據(jù)點開始發(fā)展,如今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而你們也成了“大人物”…”
老神父轉(zhuǎn)過身,他看著眼前已經(jīng)需要他仰視的高大男子。
“孩子……你們已經(jīng)贏了么?”
贏了么?
寧海平一時間陷入沉默,原本破敗的城鎮(zhèn)變得繁華,高樓林立,相對于戰(zhàn)亂時代,讓大多數(shù)人不用忍受饑餓,在惡魔手中盡量保護人民,甚至能讓部分底層人也有了受到教育的機會。
那么這一切的代價又是什么呢?
但是站在這間建立在鐵銹區(qū)之中的教堂里,那句“我們贏了”卻說不出口。
冬國與花旗國作為當世兩極,它們產(chǎn)生的引力撕裂了這片古老的土地,哪怕已經(jīng)進入了平穩(wěn)期也是軍閥割據(jù)。
作為元帥勢力的高層,他知道更多黑暗的內(nèi)幕,花旗國的援助絕不是免費的,一些本國不太上得了臺面的惡魔學人體實驗在暗中進行,他們在拿走重要數(shù)據(jù)后,又將一切埋葬在了這里。而鐵銹區(qū)無法暴力根除的原因,也是因為它其中有冬國打下的釘子。
哪怕是“城市”中看似光鮮的居民,也會因為一個錯誤的選擇,或者其他原因,而變得負債累累。最后不得不進入“鐵銹區(qū)”,最終成為名為“人”的物資投入各種灰色產(chǎn)業(yè)。
沒有救世主,沒有天降偉人,在前進的道路上人類與惡魔同行,似乎心也逐漸變得和惡魔一樣。
沒有人會為了他人著想,人害人的世界,人吃人的世界,人心的欲與惡飼養(yǎng)了惡魔,不知是在地獄還是在人間。
“我們會贏的……”
寧海平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淡淡開口。
“……去宣講大廳吧,你想見的人在那里等你……”
老神父也不多說什么,他帶著寧醫(yī)生回到了宣講大廳,此刻正如神父所言,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
被稱為“劉凱”的小孩依然穿著那一身完全不合身的成年人衣裝,見有人過來,還非常歡脫地對著他們揮了揮手。
“閣下是來找我的對吧?抱歉之前沒認出您,我晚飯后好好翻看了一下以前的“記憶”,我們有見過面的對吧?”
面對向著自己打招呼,有著碧色眼睛的灰發(fā)小孩,寧海平忍住了直接動手將其拿下的沖動開口道。
“我是寧海平,你是劉凱本人?西郊地下研究所的異變和你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
惡魔的力量確實有輕易改變自身外貌的能力,但哪怕以寧海平的眼光來看,對方的變形都做得天衣無縫,完全看不出端倪。
“停停!我……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腦子不是很好使……你問問題的時候請一個一個來,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會回答你的……”
就像是突然就被寧醫(yī)生丟出來的兩個問題弄得豬腦超載了一樣,磕磕巴巴地嘟囔了一會兒,小不點版本“劉凱”才開口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排除同名同姓的情況,如果你說的是那個當了一輩子惡魔獵人前不久還在元帥手下干活的倒霉蛋“劉凱”的話,那確實是我,不過這么說也不準確,因為到這里之前“我”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p> 劉凱的思維似乎變得清晰了起來,語氣也沉穩(wěn)了不少。
死得差不多了?
寧海平靜靜聽著對方用男女莫辨的純正童音說著詭異的話,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從異變研究所中生還,現(xiàn)在還處在被收容狀態(tài)的研究者們。
?。ㄎ覀円呀?jīng)死了啊……)
晃晃腦袋將腦海中浮現(xiàn)的東西暫時驅(qū)逐出去,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劉凱說的話上。
“死得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這個解釋起來有點復雜,要從幾天前那次調(diào)查蟑螂惡魔殘骸的任務說起?!?p> 微微停頓“劉凱”繼續(xù)說。
“蟑螂惡魔的死狀非常詭異,我利用“映像惡魔”的力量嘗試觀測過去的“映像”,結果卻只看到了一段僅有黑白噪點的影像。”
“然后……多余的好奇心害死了我,我保存了那段僅有雪花噪點的影像并再次進行了觀看……”
坐在長椅上的灰發(fā)小孩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人……人不可直視神……祂感受到了我的“不敬”,它找到了我,作為懲罰祂將我變成了“門”,它穿透了我,從我的內(nèi)部貫通而過……”
“劉凱”的呼吸變得急促,語氣也變得尖銳而激烈,像是個受到嚴重心靈創(chuàng)傷的人,明明語氣上帶著癲狂的意味,但那張精致的臉卻沒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一副面具一樣。
“雖然我變成了“門”但是我所知曉的其實也很有限,它似乎能夠感知到有人正在觀測它,它可以僅僅根據(jù)“觀測”與“被觀測”的聯(lián)系對企圖觀測它的個體進行反制,當然這種聯(lián)系,不一定是“觀測”也可能是“契約”……”
“契約?”
寧海平皺著眉頭,對于當前世界的惡魔獵人而言,“契約”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人類甚至可以通過“契約”改變惡魔之力的作用形態(tài)。
但正是因為理解,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在心底升起。
“沒錯……正是你所想的那樣……”
注意到寧海平臉色不好,“劉凱”面無表情的臉上卻流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對于我們而言虛無縹緲的“聯(lián)系”,對它來講就如同切實存在的路徑……它匐行的獸道,即是神靈通行的道路……”
“……”
寧海平有些頭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老神父。
“他說的是實話…在“圣域”之中…”
老神父點了點頭。
寧海平心中暗自嘆了口氣,他的測謊能力其實是一種生物學測謊,原理類似測謊儀,但眼前小孩外形的存在卻給他一種并非“血肉”之軀的感覺。
在過“心理學”之前,還是先過一個“人類學”吧JPG
不過寧海平相信老神父的判斷。
雖然“劉凱”的話有點顛三倒四的,但他還是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那個擊殺了蚯蚓惡魔的東西,也是擊殺了蟑螂惡魔的東西,因為劉凱的一次觀測,而觸發(fā)了“逆模因”機制,以劉凱為中轉(zhuǎn)站,借助其與“映像惡魔”的契約入侵了位于西郊地下研究所的惡魔本體,從而誘發(fā)了整個研究所的異變。
——對方是一個比預想中更加概念化的存在,而且可以輕易地影響到我們所生活的世界。
“它沒有直接殺了你,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它需要你完成一些事情?”
寧海平有些希冀的望著眼前小孩子模樣的“劉凱”。
“想什么呢~神靈穿過了我們的身體,而我們脆弱的身心連承受這份榮耀的基本強度都沒有……”
“劉凱”的情緒從恐懼到癲狂再到憧憬然后又好像退化了一樣變得極為感性與脆弱,碧色的眼睛里晶瑩的淚珠毫無預兆的流淌而下。
“它破壞了我作為“人”的容器本身,我的意志或者說人性一直在流失,我甚至無法完全控制我自己的行動,好在我在最后的時刻來到了這里……”
“劉凱”指了指教堂的天花板。
“你知道的吧,這間教堂里固化了非常強烈的“意志”場域,這個穩(wěn)定的場域暫時補全了我殘缺的意識,讓我恢復了正常人的思考能力…你能感受到吧……那種感覺…它現(xiàn)在依然在注視著我,它也在注視著你……我們跑不掉……跑不掉……”
“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老神父的聲音傳來。
“今天就到這里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繼續(xù)討論…”
說著他面向?qū)幒F健?p> “時間很晚了,我為你準備了客房?!?p> “不了,我必須馬上將這些情報帶回去,以避免情況進一步惡化……”
寧醫(yī)生頗為冷硬地說完,就向著教堂大門走去。
“你要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fā)出?!?p> 神父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不知是在對他人訴說,還是僅僅只是在朗誦圣典中的箴言。
“……”
寧海平的腳步微微一頓,終于還是什么也沒說,大步向前,最后消失在大門之外的黑暗之中。
?。ㄎ赐甏m(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