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爺爺?shù)轿一氐郊抑?,吃完飯將我哄睡覺,自己在側(cè)屋的房子里開燈寫信。
第二天將我送到學(xué)校之后,他就坐上去縣城的班車。直到一個月后我才聽說,之前大小班的班主任被縣教育部開除了,而且永遠(yuǎn)不能再當(dāng)老師。我當(dāng)時心想,開的好,誰讓他說我不刁,活該。
等到放學(xué)之后我迫不及待的沖進(jìn)家門,想馬上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奶奶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還以為我出了什么事,趕忙問道:“鵬,咋了?出么事了?”
我沒看見爺爺,就又碰又跳的對奶奶說道:“奶,那個撅我不刁的班主任被開除了,我爺呢?”
奶奶知道我沒有出事以后,松了一口氣,笑罵道:“小狗東西,你哈死我了,你爺在后山的花生地呢,你正好去喊他回家吃飯。”
在農(nóng)村,最壯觀的事情就是喊家長回去吃飯,因?yàn)槎际橇羰貎和?,村子的地又都是連在一起的,十幾個小孩站在塘梗上,將手合攏成喇叭的樣子放在嘴邊,對著土地的方向使勁喊著,“爺!回家吃飯了!爺...”
有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那么多孩子一起喊,為什么那些大人總能聽清自己家孩子的聲音,從來沒有弄錯的時候。
等我到了塘梗上,有幾個孩子已經(jīng)聽見了答復(fù),不再喊了,沒有聽見答復(fù)的孩子依舊努力著一遍一遍喊,因?yàn)樘^用力,脖子和臉都像被開水燙了一樣,我也迅速加入了“喊爺”大軍之中。
爺爺耳朵不好,所以跟他說話都會很大聲,除了奶奶之外,奶奶有時候說話我都沒有聽清,爺爺就已經(jīng)回答她了,這也就導(dǎo)致我練成了一副“鐵嗓子”。在我加入之后,一個人的聲音基本頂所有孩子。
“哦!鯤鵬,聽見了。”
在我喊了五遍之后,正在彎腰鋤地的爺爺站起身,沖塘梗的方向答應(yīng)了一聲,我聽見了答復(fù)也沒有離開,因?yàn)槲疫€有好事分享給他,我認(rèn)為爺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坐在塘梗的青草上,頭埋進(jìn)褲襠里,用手拔青草放進(jìn)嘴里吸根部的草汁,屁股在草上左扭右扭。爺爺在這個時候拿著鋤頭走到我面前,看見我的動作后,笑罵道:“那草上有釘子扎屁股?坐有坐樣,站有站樣,天天教你的東西,跟王八沒長耳朵一樣。”
我一聽見爺爺?shù)穆曇?,趕忙跳起來,拉著他另一只手高興的說道:“爺,那個撅我不刁的班主任被開除了,哈哈哈...”
爺爺也哈哈笑了兩聲,然后松開我的手,摸摸我的頭說道:“鯤鵬,知道他為么斯被開除不。”
我搖搖頭,對一個只上一年級的小孩子來說,這個問題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討厭的人出事了就很開心。
爺爺繼續(xù)牽著我的手說道:“因?yàn)樗隽颂澬氖拢H鵬,你以后要記得,以后不管再窮,只要不偷不搶不犯法,爺爺就不會怪你。如果你靠這些手段有錢了,哪怕手上有一個億,爺爺也不會高興。”
我當(dāng)時哪里會聽懂這些話,長大以后我才知道,爺爺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因?yàn)樗?jīng)的學(xué)生干了一件令他感到羞恥的事情。
老一輩就是這樣,教一個學(xué)生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教了一天也會如此,那個班主任干的事,讓爺爺感到自己臉上都沒有光,雖然沒有人會怪他,但是他自己會覺得自己沒有教好。
每次吃完晚飯爺爺都會帶著我一起刷牙,我開始總是鬧著不愿意,因?yàn)檠浪⒃谧炖锟傋屛腋杏X像吃一根棍子,他就對我說,如果不刷牙就是一嘴的蟲,夜晚睡覺的時候蟲子就會給舌頭吃了。
我嚇得臉色發(fā)白,慌忙沖進(jìn)屋子,在供桌的柜子里把牙刷牙缸拿到爺爺面前讓他幫我擠牙膏。牙膏擠好后,我連水都不要了,直接將牙刷塞進(jìn)嘴里用盡全力使勁地摩擦牙齒,我想著,只要用力就能讓蟲子全都被磨死。
夏天的夜晚是我最愛的時候,村子里的老人都會在村口那棵大樹下納涼,我們這些孩子就把竹條彎成一個橢圓,然后將接口和一根木棍用麻繩綁在一起,最后將那個橢圓形的竹條纏滿蜘蛛網(wǎng)。
這可比現(xiàn)在的網(wǎng)兜好用多了,因?yàn)橹┲刖W(wǎng)是有粘性的,用它抓蜻蜓和螢火蟲,一抓一個準(zhǔn)。
我們這些孩子就會比賽抓螢火蟲,誰抓的多誰就是孩子王,每次我都是抓的最多的,我也就成了那些女孩的孩子王。說是孩子王,其實(shí)就是在她們跳長繩的時候,用腿幫她們固定繩子的一邊,另一邊是樹。
我和樹就這樣看著她們跳繩,那時候我以為所有孩子小時候都是玩跳繩,過家家都是當(dāng)爸爸,連撒尿也都是蹲著。直到我在學(xué)校蹲著撒尿被同學(xué)笑話以后,我才明白,原來男孩是站著撒尿,女孩才是蹲著。
等到我已經(jīng)八歲,過年的時候,父親才第一次回家。那時候我見到這個并不熟悉的人,都不知道該叫他什么,還是爺爺跟我說,“鵬,叫爸,他是你爸你都認(rèn)不到了?”
我心里想的是,我能認(rèn)到就怪了,這個人我第一次見。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父親過完年跟爺爺商量,要把我?guī)J待一年,學(xué)校他都安排好了,爺爺緩慢地點(diǎn)頭說道:“那是你兒子,也是應(yīng)該的?!?p> 我在一旁聽見爺爺這么說,以為爺爺不要我了,一下子緊緊抓住爺爺?shù)难澩?,哭著喊道:“我不跟他走!爺,我不想去BJ?!?p> 最終我還是跟著父親去了BJ,送行的時候,奶奶在路口抱著我哭了很久,爺爺沒有哭,他只是對我說,“到了BJ要聽你爸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p> 孩子傷心來的快走的也快,當(dāng)我第一次坐綠上皮火車,覺得什么都新奇,用布做的椅子比木頭做的椅子坐著軟和多了,火車每到一站我都會好奇的將頭伸出窗口,看著那些推著小車的小販,到處從窗口遞東西收錢。我就會想,以后也要當(dāng)個小販,還有小推車可以玩。
等到了深夜的時候,我還是睡不著,此時火車正在站內(nèi)大停,父親就問我,“餓不餓,餓了買東西給你吃?!?p> 我其實(shí)早就餓了,只是不敢跟面前這個男人說,一聽見他的話,就小聲地說道:“有點(diǎn)餓?!?p> 父親笑了笑,也沒有問我要吃什么,直接從窗口處喊道:“賣雞腿的師傅!來,對,這邊?!?p> 一個小販推著小車快速跑來,對我父親問道∶“您要幾個雞腿?我這還有雞蛋,都是自己家養(yǎng)的?!?p> 父親最后買了三個雞腿,兩個雞蛋和兩盒飯。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飽之后,他才動筷子。
用了有一天的時間,火車到了BJ,我跟隨著父親去了一個叫東三旗的地方,住在一座老舊的四合院里,和我們一起住的還有一位姓陳的女人,父親說這是我媽。
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叫沒叫媽,她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了,我只記得她是一個瘦高的女子,溫柔的幫我擦了擦臉,對我說道:“沒事兒,叫不叫媽都行。”
父親送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張報紙,疊的整整齊齊的磚頭大小,我跟在父親的后邊,看著馬路上都是汽車,可算給我羨慕壞了,心想,這些汽車是不是跟家里的牛一樣,得吃多少草啊。
進(jìn)到學(xué)校之后,父親讓我先等一會兒,附近都是一些穿著藍(lán)白相間,脖子上扎著紅領(lǐng)帶的孩子,說的普通話我也聽不懂,我好奇的看著他們,覺得這些孩子真好看,又白又胖。
父親在離開半小時后回來了,身旁跟著一位女老師,手中的報紙也不見了,笑著對我說道:“鵬,你以后就在這上學(xué),爸爸還要去工作,待會這位老師會帶你去班里,爸爸下午就來接你?!?p> 我點(diǎn)點(diǎn)了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等父親走后,女老師牽著我的手將我?guī)У桨嗉壍闹v臺上,對下面一個個坐的筆直的孩子說道:“我們班新來了一位小帥哥,讓他介紹一下自己,以后要互相幫助?!?p> 我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只知道下面的人都在鼓掌,然后看著自己。見我一直沒有開口,女老師以為我是害羞了,就對我說,“別害羞,他們以后就是你的同學(xué)了,你介紹一下自己。加油。”
我實(shí)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只知道她是對我說話,于是就說道:“老師,俺不知道你在薛莫斯。”
女老師明顯一愣,隨后班里的孩子都開始大笑,有說我是農(nóng)村來的,有說我是傻子的,我站在講臺上就像第一次因?yàn)椴荒苌弦荒昙壵驹谛iL辦公室一樣緊張。
女老師使勁敲了敲黑板,對下面的孩子說道:“你們笑什么?同學(xué)之間應(yīng)該互相幫助,這位新同學(xué)來自其它地方,說話跟我們不一樣有什么好笑的?”
隨后她又看向我,彎著腰靠近我的臉,盡量慢慢的說道:“你的名字?”四個字她幾乎是一秒才說一個字。
這次我聽懂了,我們那邊說名字還是與普通話一樣的,我就小聲的說道:“俺叫,風(fēng)廣林?!蔽乙彩且幻胝f一個字,而且為了怕下面的人再笑,盡量說清楚每一個字。
女老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摸了摸我的腦袋,站起身后面對學(xué)生說道:“他叫風(fēng)廣林,來自HEN省,以后就是你們的同學(xué)了,教給你們一個任務(wù),誰做的好我就給誰一朵花,教這位風(fēng)廣林同學(xué)說普通話。”
我只看見下面的孩子都看向我,眼神里有不解,驚訝,疑惑..總之各種各樣的表情都出來在他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