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沒有車子房子,可以沒有親戚朋友,甚至可以沒有手沒有腳,但不能沒有腦子。
這里的腦子當然說的是植入式納米腦。
中樞的每一個嬰兒在年滿兩周歲時,都會被植入電子腦,擁有自己的電子識別編碼。這是作為中樞合法市民的重要標志,也是這一紀元社會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
為了避免這項技術被濫用,每套系統(tǒng)都設有基因及生物識別技術,一旦注入人體,宿主的基因和生物信息就會成為開啟這套系統(tǒng)的唯一途徑。也就是說,這些納米元件只要離開人體,就馬上會變得一文不值了。
當然,仿造一個人的基因和生物信息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只是其高昂的費用足以讓一般人望而卻步。所以電子腦偷盜行為極其罕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無利可圖。
不過羅非的情況還真不好說,他是一名間客。
所謂間客,相當于黑客的助手,一般黑客在入侵大型系統(tǒng)時會需要大量輔助設備協(xié)助運算,而納米時代最隨處可見的超級計算機莫過于電子腦。
再之中樞的失業(yè)率極高,自然不會缺炮灰。
當然,間客的風險也很大。在黑客眼里,這些人無非是個好用些的工具,把他們當做誘餌或替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遭到防御系統(tǒng)反噬,那大概率承受網絡攻擊的會是這些間客。
即便沒有遇到危險,電子腦超負荷工作也是家常便飯,黑客從來都不會費力去保護這些一次性工具,長此以往,納米計算機元件多少會出些故障,因此從事間客行當?shù)娜?,電子腦損傷率極高,。
總得來說,這是個危險又燒腦的工作,腦子真會燒壞。可即便如此,依然有無數(shù)人愿意充當黑客們的馬前卒,一方面是為了上家承諾的高額回報,另一方面,在侵入過程中,多少也能獲取些機密,沒準這些秘密就能改變他們的命運。
可惜,羅非死了,他的秘密也就無人知曉了。
左重義此刻就站在羅非的房門口,他一早就查看過現(xiàn)場,如果沒有必要,他不想再進去一次。
“說他是被自己的屎尿溺死的我也相信?!?p> 根據(jù)治安機器人的現(xiàn)場分析,羅非身上存在多器官衰竭,最后因為肺功能喪失,導致身體無法自主呼吸,死于缺氧。
躺在地上的羅非身體干瘦,指甲翻裂,身前的地毯被完全抓爛,各種體液和排泄物在身體周圍溢了一圈又一圈。房東發(fā)現(xiàn)他時,羅非還保持著生前的猙獰,左眼滿是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右眼卻包含對死亡的期待。
陳亦文相信,從他失去行動能力到最后死亡,期間一定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不過封閉空間的氣味實在讓人窒息,若不是電子腦能暫時屏蔽嗅覺,陳亦文一定會吐,光是眼前的畫面就足夠讓人感到不適。
“抽走體內納米機器人的后遺癥?!?p> “是啊?!弊笾亓x指了指自己大腦:“有時候真不知道這東西是天使還是魔鬼,它在你身體里住得越久,你反而越離不開它?!?p> “即使一個健康人坐了十年輪椅,也會忘記怎么走路。納米機器人確實能強化身體機能,可一旦脫離它們的輔助,身體器官馬上就連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了?!?p> 陳亦文匆匆離開現(xiàn)場,畢竟實物取證也不是他的工作。
“這種死法確實不常見。”
羅非死于摘取電子腦引發(fā)的身體機能嚴重退化,這需要非常專業(yè)的設備和技術,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萊茵街附近基本沒有這種條件,這就比較麻煩了。
“以前這類事都是黎肅負責,我們只負責收集資料,有什么想法最多只能寫到現(xiàn)場報告里,不過我懷疑那個人根本不會看?!弊笾亓x說道:“現(xiàn)在既然你來了,我覺得有些話可以當面講?!?p> 陳亦文問道:“你有什么看法。”
“身上沒有被捆綁的跡象,房門沒有被破壞,房間里也找不到有第二個人的證據(jù)。最后一次在萊茵街外被拍到是在十多天前,他一個人乘坐電梯從下區(qū)回到三十九區(qū),畫面里也沒有異樣。不過從時間上算起來,差不多在那個時候,羅非的電子腦就已經沒了?!?p> “植入式納米腦無法綁定第二個用戶,移除后無法讀取信息,無法正常使用,就是些普通的液體,想加工成藝術品都做不到。這種東西就算有人賣,也不會有人想買?!?p> “所以我有一個猜想?!?p> 治安巡邏處有實時監(jiān)控,有情緒檢測,有記憶提取,上有主腦分析關聯(lián)事件,下有治安機器人提取肉眼無法識別的線索,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不需要人猜,調查無非是在已知事實的基礎下得出結論。
左重義在說到猜想時,態(tài)度也誠懇了不少:
“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使用電子腦,如果電子腦失聯(lián),不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不了,羅非是一名間客,在這方面他只會比普通人更敏感?!?p> “所以我能肯定,他知道自己的電子腦被取走了。”
“摘除電子腦會有嚴重的后遺癥,并且一定會伴隨全身器官衰竭,逐漸喪失行動能力,在痛苦中慢慢死去。這是基本常識,我相信羅非也不會不知道?!?p> “明知后果,卻不采取任何行動和措施,這與自殺無異。”
“但自殺的方式有很多種,割腕、跳樓、氣體中毒、服藥過量,再不濟的用刀刺、用火燒、用水溺,云頂大樓每年都要處理十幾個墜樓事件。很難想象,會有人把器官衰竭當做一種自殺手段?!?p> “我的猜想是,羅非一定掌握了什么秘密,讓他甘愿承擔這樣的風險?!?p> “再進一步,我懷疑羅非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死?!?p> “如果我的猜測正確,那么這個秘密一旦公開,很可能會引發(fā)大規(guī)模電子腦摘除事件,其危險程度絕對高于一個普通的電子腦盜竊團伙。”
“因此有必要弄清楚羅非掌握的秘密是什么?!?p> “目前我們已知與羅非有較多接觸的,只有這位房東。所以我認為,僅僅向房東詢問羅非最近接觸過的人,去過的地方,這些還不夠。”
“如果能進一步了解羅非是否透露過類似內容,或者最近是否有怪異的行為,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或者至少多一個后續(xù)調查的方向?!?p> 聽完,陳亦文過了許久才說出一句:“聽起來有點道理?!?p> “你也認為我說的有可能嗎。”左重義松了口氣。
治巡的工作只有維持秩序和收集資料,不包括查案。所以不管結果如何,之后的事都與他無關。
陳亦文也有權力不采納這些意見或猜想,但自己的想法被人認可,多少會讓人感到心情愉悅。
“我這些想法能幫到你那是最好?!弊笾亓x語氣輕松起來:“你也吃不慣水煎腸吧?”
“嗯?”陳亦文這才想起來,昨天下班時他忘了把打包的東西帶走了。
“開始我和石頭也不喜歡,覺得那玩意腥臭腥臭的,可吃慣以后反而不喜歡合成食物了。昨天泥鰍給打包的東西讓我拿走了,算是欠你頓飯?!?p> “謝了?!标愐辔囊菜闪丝跉?,他雖然不喜歡龍渠,但也不希望同事對他的好感度下滑。
好像還賺了頓飯。
兩人邊走邊聊。
走廊另一邊,女房東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大,石麟也有些招架不住。
女房東是個高手,別看她嘴皮子動得飛起,情緒是半點波動都沒有。
“……我說得有沒有道理?清潔清潔沒人管,外墻外墻沒人刷,電子路標電子路標沒人修,監(jiān)控也不知道壞了多少年,你們就讓它這么壞著。呵,整天這里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沒辦法,誰愿意留在這破地方。我一個女人,沒老公沒孩子,活著多不容易,想租個房子補貼補貼家用有錯嗎?誒,租客在里面做什么管我屁事,難道還要我自己掏錢裝個針孔攝像什么的,你當我是什么人?老娘我要是說一句想男人,排隊的人能繞萊茵街三圈。你們倒好,活著的時候不管,非要等人沒了跑過來問東問西。中樞一天要死多少人,你怎么不一個一個問過來?治巡,你也知道你是個治巡,工號多少,報出來我聽聽……”
門外,左重義給了個無奈的眼神。
陳亦文在腦中默默把音量調低,推開門,石麟正背對著自己不停撓頭。
那女房東眉飛色舞說得興起,一見門外站著的小伙,卻突然換了副嘴臉。
“喲,這孩子一看就講理,來坐,阿姨好好給你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