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早早醒了,壓根也沒怎么睡,心里裝著事。貴師傅打門的時候,天還沒亮,我坐在窗前的書桌邊,想著林子的際遇,不禁神傷其中,直到打門聲越來越急促,才猛然驚覺。
我打開門,貴師傅二話沒說,拉著我坐上他的三輪車。他的神色不好看,短袖像是昨天穿過,怕是倉促出門隨手套上的。我不好猜測發(fā)生了什么,他不說,我也沒問。三輪車沿著燈光疾速行駛在窄窄的巷子里,兩邊是密密麻麻的出租屋。為上班蓄力的務(wù)工者們不會知道有車經(jīng)過,他們不得不睡到天亮。
車子繞過了三水橋,貴師傅放慢了速度,這里離他和老湯的住處不遠了。我知道他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如何說,他慢下來,咕嚕了幾句,怕是自己也聽不清,索性一腳踩死了剎車。
“老湯走啦!”
“去哪啦?”我下意識問道。
這些年他為尋子不知走過多少地方,三年前聽了老鄉(xiāng)提供的線索,他才找了過來,如今這線索已成了失效的止痛藥,無怪他要另覓良方。
貴師傅沒再答話,右手腕輕輕一轉(zhuǎn),三輪車繼續(xù)朝前開去。天邊隱約露出一片片鐵青色的云,像是一塊塊剛剛愈合脫痂的傷疤,又像是一幅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老湯說過,他的兒子小時候最愛破曉的云,說那是大自然的鐵畫。二十年前,小湯失蹤后,身為鐵畫技藝的傳承人,老湯的鐵畫不再龍騰虎躍,也不再有花鳥魚蟲,云成了他唯一表達的意象。鐵畫從藝者們對老湯褒貶不一,有人說他舍大逐小,有人說他精一為功,老湯不在乎,他只是希望小湯能夠看到這片云,然后沿著云的足跡找到回家的路。
十五年前,老湯在廣州尋子時,靠擺攤賣鐵畫維持生計,比老湯還大兩歲的貴師傅被鐵畫技藝深深折服,有了拜師的想法。老湯沒有找到兒子,卻找到了和兒子一樣對鐵畫一見鐘情之人,頗有些安慰??墒撬膶ぷ又纷⒍ㄒ訜o定所,短時間又根本無法傳授這門快要失傳的絕技,他拒絕了。貴師傅沒有強求,只是這么多年來一直跟著老湯,幫他擺攤,也幫他尋子,閑暇時就學鐵畫,二人沒有師徒名分,卻更似親人。而貴師傅的的鐵畫——水——動中有靜,靜中有變,深得老湯真?zhèn)?。兩年前,在林子的運作下,湯云貴水一時間聲名遠播,甚至成為國外藝術(shù)品市場的搶手貨。
三輪車在四水橋顛簸一下,這個坎從我來這里打工就一直修,一直壞,恐怕是沒有頭了。我突然想到,這里正是我和老湯相識的地方。三年前,老湯剛來到這里,而我已經(jīng)呆了三四年了。有一次下班回住處,發(fā)現(xiàn)橋邊多了兩個老頭,他們靠橋欄而坐,面前鋪開一塊藍黑色的油布,黑色大概是污漬,洗不掉了,大概也沒洗過。油布上擺開兩排白瓷盤,看似盤子,實際上只是一塊瓷片,瓷片上支起一根根精巧的鐵絲,鐵絲只是支柱,上面覆著大小不一、凹凸有致的鐵片,有的像濃密的云,有的像翻滾的浪花,仿佛把破曉的天空和東去的江河裝在盤子里,令人驚嘆。
我的住處并無置放擺件的地方,也忍不住問了價錢,倒是不貴,一幅才二十塊。我與他們攀談起來,貴師傅不說話,老湯的話多一些。
“小伙子,你來這里幾年了?”
“三年多吧,快四年。”
“那你對這邊很熟吧?”
“還行,這附近我挺熟的。您要是這邊沒生意,我?guī)€地方,那里人比這多。”
“那太好了。我給你看張照片,你看看見過這個人嗎?”
說著,老湯從夾套的內(nèi)兜里掏出一張封塑的照片??吹贸鏊芊馐呛髞聿庞械模锩娴恼掌行┫烖S,人臉只能看出一個輪廓。
“這是我兒子,十七年沒有音訊,照片還是他念大學的時候照的?!?p> 他對著照片哈了一口氣,用里面的汗衫對著頭部擦拭,看了一遍,也許嫌擦的不夠干凈,又擦拭一下。
我接過照片,裝作仔細辨認的樣子,腦海里想著,哪怕照片清晰,十七年過去,也怕難以對上號了。我把照片遞給老湯,他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一直作接受狀,許是怕照片被風吹跑了。
“這人我沒見過?!蔽?guī)е敢庹f到。
老湯把照片收好,眼神仿佛墨水一下子化在水里,倏忽散了。
“照片太模糊了,見著了也怕對不上?!蔽医忉尩?。
“沒關(guān)系,我是聽老鄉(xiāng)說幾年前在這里見過他,說不定他又不在這兒了?!?p> 這下我不知該如何答話,情急之下說到:“您把照片拿給我拍一下,我認識一個電視臺的朋友,說不定能幫上忙。”
我后來才知道,老湯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聯(lián)系當?shù)氐碾娨暸_,最后都無功而返,他不再對電視臺有何指望。如果我早些知道,也許就不會提出這毫無作用助人之舉,林子也就不會落到這番田地。
我所謂的電視臺朋友正是我的大學同學林子,他就職于本地的地方電視臺,是新媒體事業(yè)部的一名編輯。在父母的幫襯下,他在這里買房,和一名外貿(mào)業(yè)務(wù)員結(jié)了婚,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兩人一起還著高額的房貸。我跟他說起這件事,他說尋人正常是公安部門的事,電視臺頂多出個鏡頭,起不了多大作用,況且這照片太過模糊,還是另想辦法的好。我也知道這條路行不通,不再勉強??墒橇肿訁s對我描述的鐵畫頗有興趣,讓我?guī)タ纯础?p> 由于新媒體工作需要,林子對時政、經(jīng)濟、社會新聞敏感度很高,在我看來有些過頭。他容易把一件小事拔高到世界發(fā)展動態(tài),再從宏觀論述及至事件本身,他也許說的對,可總是虛無縹緲。生活中,論證并不顯得那么必要,有時反而因論證邏輯不密讓事情的是非本末難以分辨。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他開著車來到我的住處,一起去了老湯擺攤的四水橋。他首先允諾一定幫助老湯找到兒子,一面說出了自己的干法,聽得出,他精心策劃過,是有備而來。
“湯師傅,假如您的兒子還在中國,中國有14億人,別說人這一輩子幾十年,哪怕幾百上千年怕是也難以找到。就算他當真在這座城市,這里也有兩千多萬人,而且人來人去,就算我們跑斷了腿,也沒有用。您說是不是?”
“這些我都知道,不論找不找得到,我一定要找下去。你能幫忙我感謝你,幫不上也沒關(guān)系。”老湯以為林子在規(guī)勸他別再找下去,不太搭理他。林子沒有在意,繼續(xù)說到:
“湯師傅,如果您找兒子的目的不是為了找到,那有何意義呢?難道只是為了自己心安嗎?”
“你小子說什么呢??!辟F師傅突然在一旁說到。這次反而是湯師傅沒有在意,態(tài)度也緩和一些說到:
“那你說該怎么辦?”
“湯師傅,只要您按照我的意思,我保證一定找回您的兒子。”
那天我們談?wù)摿撕芫?,一直到深夜,在說服老湯以后又掌握了許多關(guān)于鐵畫技藝和老湯父子之間的感情細節(jié),他儼然一副把脈問診的大夫形象,而老湯正是他的病人。
一個月后,林子的計劃開始實施。他以“鐵畫大師十七年尋子,是父母丟了兒子,還是社會丟了年輕人”為題,在電視臺新媒體發(fā)布了一篇長達兩萬字的論文。文章爭取了老湯的同意,杜撰了小湯失蹤的原因,又傳奇化鐵畫技藝,把老湯和貴師傅的鐵畫作品捧得很高,并提出湯云貴水的概念。
這篇文章當時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很多人也許早已看過了,我摘錄其中幾段。
“出身鐵畫世家的小湯從小便表現(xiàn)出藝術(shù)天分,上下學的路上他觀察一片云、一棵水草、一只歌唱的小鳥,每每忘神,不是上課遲到便是天黑了才回家。他的理想是立志成為像父親一樣的鐵畫藝術(shù)家?!?p> “當工業(yè)機器和國外藝術(shù)品瘋狂向國內(nèi)涌入時,老湯深知,傳統(tǒng)手工藝術(shù)注定要被取代,年輕人的出路不在這里?!?p> “小湯報考了計算機專業(yè)——這個只是在電視上見過的所謂世界的未來。因為老湯的強力干預(yù),小湯第一次被左右了人生?!?p> “取消大學生畢業(yè)包分配再一次改變了小湯的人生軌跡?!?p> “小湯花了更多時間在畫畫和手工藝品上,他的專業(yè)技能甚至不如在技術(shù)學院培訓一個月的中專生。在得知小湯無法依靠所學專業(yè)謀取一份正當職業(yè)時,老湯根本無法接受,他不怕兒子因謀求不到工作而餓死,他怕苦苦培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毫無出息而被人笑話。”
“老湯在電話里斬釘截鐵對小湯說到:’你死了鐵畫這條心,我不教你,也不可能有師傅教你,你讀了這么多書,要是連份工作都找不到,也不用回來了。’于是,小湯再也沒回去過,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也許他還在找工作的路上,也許他還在出息的路上,但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林子大篇幅論述社會矛盾,我沒有大段引述,我想這些就夠了。雖然大部分是林子杜撰,卻無礙引發(fā)人們的思考,畢竟杜撰的事可能恰好在某人身上發(fā)生了。
文章發(fā)出后,找小湯自然是首當其沖的事,對于林子來說,湯云貴水卻更為重要。他以他老婆的名義注冊了湯云貴水藝術(shù)公司,借助網(wǎng)絡(luò)平臺和電商的力量立刻將湯云貴水打造成炙手可熱的品牌。起初他僅僅線上出售老湯和貴師傅積壓的手工品,在取得廣泛的好評,尤其是受到國外藝術(shù)愛好者的追捧之后,代工,授權(quán)貼牌,甚至開始采用機器流水線生產(chǎn)。短短兩年的時間,林子不僅還完房貸,同時擁有好幾家線下藝術(shù)品門店,專營鐵畫。
然而,那兩年里,老湯藝名遠揚,父名卻一落千丈,他本來是千里尋子、堅持尋子十七年的父親,卻成為社會化犯罪的代表。他以為只要尋回兒子,一切都值得,可是除了社會的聲討和無休止的謾罵,他的內(nèi)心也開始慢慢接受拋棄兒子的說法,雖然他的本意是激勵他。他找到林子想結(jié)束這種尋找,不要再到處宣傳他尋子和湯云貴水的噱頭,他們也不再向林子供貨了。林子認為,現(xiàn)在的品牌已經(jīng)成熟,沒有老湯和貴師傅也能正常運轉(zhuǎn),于是選擇答應(yīng)。
林子始料不及的是,藝術(shù)者對藝術(shù)的感知遠遠超出他的認知,沒有老湯和貴師傅的湯云貴水很快被撕破面具,林子的商業(yè)大廈幾乎一夜傾覆。那些實體店原本是為了擺放老湯和貴師傅的真品,如今真品已然售罄,贗品與門店便成了一塊塊墓碑。
抵押出去的房子與其被銀行收回,不如先賣掉,與其全部賠付給債權(quán)人,不如先與老婆離婚保全部分財產(chǎn)。而他的老婆卻為了財產(chǎn)選擇跟他離了婚。離婚的現(xiàn)場,林子的父親也在,他勸兒媳婦:“我是一個販夫,我不希望林子成為販夫,于是送他念書,托關(guān)系把他送進了電視臺。沒想到他還是做了販夫,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沒有教好他。”老人家不知道,販夫沒有錯,錯在于賠了,而且這個錯沒能被原諒。
貴師傅的車還在開,又好像停了,小區(qū)門口拉起了警戒線。貴師傅拉著我到了警車跟前,“他就是阿泰,林子是他介紹的,老湯說不怪他們,這三年比他那十七年管用得多。找不到是天意,他要找老天說去。昨晚我跟老湯喝了酒,他是第一次喝酒,醉了就睡了,我也就回去了,沒有想到......”
貴師傅哭了,他本就不善言辭,只是巴巴地望著那一堆粉身碎骨,那是他的師父啊。我沒有哭,木訥成一尊雕塑,我想,他在人間的苦痛結(jié)束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問我,長大了想干啥?我回答說不知道。等我稍長一些,父親問我,長大了想干啥,我說種地,父親說不要種地。大學畢業(yè)的時候,父親又問我想干啥?我說跟他一樣做生意,父親說不要和他一樣,他只是一個販夫?,F(xiàn)在,父親不再問我想干啥了,他大概意識到就我的現(xiàn)狀而言,農(nóng)夫或販夫也還還不錯。后來林子的父親回老家,我們一起吃了飯,林子埋怨他的父親說:“您要是從小教我如何做好一個生意人,我也許不會失敗。”林子的父親回答到:“如果你聽得進去我的教誨,又怎會有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