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警察局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車邊抽煙的趙疆遠。
他剃了一個小平頭,松松垮垮地倚在車頭上,夕陽斜斜地透過樹蔭斑駁地灑在他身上,使得他渾身像籠了一層神性的光。
我的心一熱,叫著他的名字,奔過去,他身后車子的副駕駛門開了,他新婚妻子小桂下得車來,微笑著看向我,我不由得放緩了步子,離他們有兩米,站住,正不知怎么開口,旁邊一輛白車的車窗緩緩放下,車里坐著一個戴著大墨鏡的女人,是馬恩華。
我的笑瞬間僵在臉上,問一句:“你來做什么?”
她輕哼一聲:“如果我弟弟死了,我會讓你償命!”墨鏡擋住了她的眼神,但她從牙縫中吐出來的字字句句,充滿了怨毒和憤恨。
我不由得一哆嗦。即使我才是受害者,她仍是把所有的過錯都算到了我的頭上。
“姐姐?!毙」鹪谖疑砗笠话逊鲎×宋业母觳?,“怎么樣?沒事了吧?放心吧,姐姐,警察會保護好人,嚴懲壞人,只要做了壞事,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壞人被懲罰是天道!”
小桂臉對著我,看也沒看馬恩華一眼,但她的每一句都是在說與馬恩華聽。她的手掌傳過來的溫度很溫暖,臂膀很有力。
“上車。”趙疆遠扔掉煙頭,沖我和小桂甩了甩頭。
小桂拉開車門,扶我坐到后座,自己上了副駕駛,砰地關(guān)上門,這才回頭問我:“姐姐,剛才那女人是誰?”
“嫌犯馬恩才的姐姐,馬恩華?!?p> “你怎么認識她?”
我為難地眨了眨眼,含糊其詞:“認識有幾年了,通過別人認識的?!?p> 趙疆遠咳了一聲,慢悠悠地開口:“媳婦兒,你眼前的這位姐,是個土豪,上市公司董事長夫人,你說,她得招多少人惦記?!?p> 我苦笑,央求趙疆遠:“我想洗個澡,換件衣服,咱們拐我家一趟吧?”
趙疆遠應(yīng)一聲,打了轉(zhuǎn)向。
回到家,留兩人在樓下,我上樓洗澡。洗完澡下來,兩人正對著那個大皮箱發(fā)呆。我走過去一把把皮箱放倒,嘩地一聲打開皮箱??吹嚼锩娑际清X,兩人被唬了一跳。我毫不在意地在里面挑挑撿撿,拿出一個金手鐲,遞給小桂:“送給你,結(jié)婚禮物?!?p> 小桂連忙擺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p> 我把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如果嫌黃金太俗氣,你自己挑,別客氣?!?p> 小桂揉眼,開始結(jié)巴:“我,我,我從未見過這么多錢?!闭f著,捂著嘴傻笑,求助地看向趙疆遠,“這世道,還有人這樣送禮物的?!?p> 趙疆遠看著我,眼神復(fù)雜,不知道是疼惜還是難過。他拍了拍小桂的后背,語氣卻很平靜:“挑一個吧,挑個你喜歡的?!?p> 小桂興奮得小臉通紅,搓著手問:“入寶山不能空手而歸,那我就,挑一個?”
我和趙疆遠一起說:“挑吧。”
小桂拿起一條白金項鏈,我奪下:“這個不值錢?!?p> 她又拿起一條手鏈,再次被我奪下:“不要挑這些便宜的東西,姐姐要送,一定不求最好,但求最貴?!?p> 看著我和小桂圍著一箱錢拉拉扯扯,趙疆遠仰坐在沙發(fā)上,一如既往地吊兒郎當(dāng),只笑不說話。我聽到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的心一滯,寥落之極。瘋狂想得到它的人死了,而對它根本不在意的人,卻在因為它而在深深地憐憫我。我此時有什么?除了這些錢,我還有什么呢?
我有些興味索然地從里面翻出一個玉鐲,不由分說地給小桂戴上:“還是玉最配你,不俗氣,又養(yǎng)人,這個玉質(zhì)很好,正宗的和田玉,祝你和趙二白頭偕老,永遠幸福。”
“謝謝。”小桂把玩著手腕上的玉鐲,有些愛不釋手。
我轉(zhuǎn)向趙疆遠:“明天一早我叔叔和嬸嬸過來,你去火車站接一下?!?p> “嗯,好,如磨回來嗎?”
“估計這會兒他已經(jīng)到了,不用管他,他自己坐機場大巴,我讓他直接去醫(yī)院找我。你就幫我照顧好我叔他們,我不敢見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們說,他們老了,估計會受不了,如果有事,趕緊送醫(yī)院?!?p> 趙疆遠點點頭,站起來:“走吧,我們送你回醫(yī)院?!?p> 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忙問:“你的腿怎么了,受傷了嗎?”
小桂笑:“他昨天晚上跑得太快,扯著D......腿了?!?p> 我從藥箱里翻出一瓶云南白藥噴霧,扔給趙疆遠,三人一起出門。
小桂站在門口,不放心地問:“那箱子就扔在那兒?”
我和趙疆遠一起說:“不管它?!?p> 小桂看看我,又看看趙疆遠:“你們倆倒是有默契?!?p> 我吃了一驚,不必要的誤會還是不要有的好。這樣想著,向外跨了一步,趙疆遠也同時向外跨出一步,兩人保持了安全距離一齊打太極。
“默契?他小時候壞得很,我們凈打架了?!蔽艺f得輕描淡寫。
“哪有,都是你揍我好不好,惡婆娘,我好男不跟女斗?!壁w疆遠也說得輕描淡寫。
該死的,我們確實挺有默契。
為了轉(zhuǎn)移視線,我順手打開報箱,里面竟然真的有信,是同哥的。我伸手抽出信,拉開后車門上了車。
小心亦亦地撕開信封,看到同哥熟悉的字跡,還沒讀,我的眼眶已經(jīng)紅了。
如琢:
見字如面。
你寄來的書,我收到了。特別是那本英文原版,你是托人從國外買的嗎?我愛不釋手,放在床邊,反復(fù)讀了很多遍。我推薦你買一本中文版,也認真看一看,會對你有幫助。
前半生苦學(xué),學(xué)的都是得以在這個世間安身立命得以功成名就的知識、方法和技能。但后半生呢?還用入世間法來問道,便求不得結(jié)果。我竟然感謝這次入獄!真的,如琢,痛苦是讓我可以真正成長的良藥。雖然,這個代價太大了,小瑩那么愛我,我也那么愛她,但我們以這樣的結(jié)局生離死別。我夜里做夢,她告訴我一句話:但凡抗拒,必將永存。
我經(jīng)常會夢到她,好像她從未離開我,她用這種方式讓我正視內(nèi)心的那個魔,我要與它同在。
有時候,我經(jīng)常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也會懷疑現(xiàn)世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幻像......
我爸上個月來看我了,我以為我仍舊恨他,但看到他老淚縱橫的那一刻,我好像有些原諒他了,我竟然也能想起小時候一些幸福的時光:他讓我坐在他肩頭看花燈,帶我踢足球,給我買玩具槍......他是自私,他是暴虐,他是無德,但是佛說,每一個人的存在,都是完美的......他的存在,也許只是在配合我,配合我演戲,讓我看到自私,看到暴虐,看到道德缺失的真相......一切都可以被原諒。
......
我用信紙擋住臉,不讓坐在前面的兩人看到我滿臉的淚水。一直到醫(yī)院,我的眼淚都沒有干。
一進病房,便見如磨和劉薇坐在窗下,正與魏來閑聊,見到我,兩人一起站起來叫了一聲“姐”。趙疆遠和小桂叫了一聲魏來“嫂子?!?p> 我扶著腰躺回床上,看他們幾個人聊天。
趙疆遠和如磨倒是有些共同語言,一個援建,一個支教,兩人都是放棄了大城市的安穩(wěn)生活去了最艱苦的邊遠地區(qū),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說他們有情懷,不如說他們傻。當(dāng)然,和他們一樣傻的,還有他們身邊的女人。劉薇文靜,小桂爽朗,但她們都有一雙清澈干凈的眼睛。
兩人一見如故,聊的話題沒有包包,沒有美甲,沒有聲色犬馬的縱情享樂,見識卻并未見與時代脫節(jié)。只見劉薇從背包里掏出電腦,打開,跟小桂對著電腦指指點點:“你看我寫的課題《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我覺得在中國這樣的大變革時代,每個人都受到?jīng)_擊,但鄉(xiāng)村受的沖擊最大。國人的溫飽已經(jīng)解決,即使在最邊遠的地區(qū),國家的精準扶貧也做到得到位,當(dāng)然,這是你們扶貧干部做出的努力,但教育問題卻并未被正確認識。這些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青壯年出去打工掙錢,生了孩子丟給老人......”
“你說的對,這么多年了,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仍是頑疾。一個孩子吃飽穿暖只是滿足了基本需求,真正的教育也不只是進學(xué)校學(xué)知識,家庭教育的缺失,會令這些孩子長成空心人。我上個月見了幾個北大的王教授帶他的幾個學(xué)生去做田野調(diào)查,王教授說,如果這個社會問題不被重視,這些留守兒童長大后會成為社會問題,我不認為他說的是危言聳聽?!?p> “是啊,我和如磨只能盡力做我們能做的學(xué)校教育這一部分,我們正在搞教研,想改一改教研方向,比如娛教娛樂,圖景式教學(xué),從課堂走進田間和大自然,根據(jù)每個年齡段孩子的身體發(fā)育特點,給到他們不同的教學(xué)模式......”
我聽得很認真,越聽越汗顏。兩年前,我和老丁也做過一個關(guān)于留守兒童的片子,但那個片子是贊助商的一個軟廣告,雖然我們也盡量地要有獨特視角,力求做到深刻。我們從未走心。我們所謂視角的獨特和深刻只是在賣弄我們充滿了優(yōu)越感和偽善的專業(yè)性,毫無誠意。
只聽小桂又說:“理想是豐滿的,但做工作,還要踏踏實實一點一點做?!?p> “需要我們幫忙嗎?”在一旁默默靜聽的魏來忍不住開口。
劉薇說:“我這邊有幾個需要資助的孩子,你如果有意愿,我可以發(fā)資料給你。”
魏來重重點頭:“好的,我愿意認領(lǐng)資助?!?p> 我支起身子,扯過如磨問:“你們什么時候走?”
“等我哥的事情處理完,把我爸和我媽送回老家,我們就走。”
“個人的力量有限,我可以牽頭做一個公益組織,和你們那邊的支教組織做個對接,信息共享,這樣就可以把身邊的這些人都發(fā)動起來......”在幾雙欣賞贊許的目光中,我忘了疼,越說越激動,“你先別走,幫我想想怎么做,拉上小雅,你們可以策劃一個活動,利用三姨的名氣,搞個畫展,或是慈善晚會,還有小雅那幫富二代,籌了錢,不但可以幫助孩子,還能改善更新教材教具,甚至支教老師的生活......”
如磨大力地搖我的手:“姐,你太棒了?!?p> 我哎喲一聲,捂著肋下躺倒:“我餓了?!?p> 幾個人都慌了,七嘴八舌地發(fā)表意見,為了吃什么,是網(wǎng)上訂餐還是下樓買飯又爭論了半天。
最后還是魏來明事理,讓大家都閉嘴,低頭問我意見。
我舔了舔嘴唇:“天太熱,我想吃炸雞,喝啤酒?!?p> 我差點被唾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