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只手緊握住她不放,一只手掏出手機(jī),一看來電顯示,不由得皺眉。是吳建國。我正猶豫接還是不接,電話斷了,很快信息便發(fā)了過來:如琢,我去BJ開會,小雅要去BJ看畫展,我們下午一點(diǎn)多的飛機(jī),訂的酒店在建國門......
方澤拍手:“太好了,我上次去沒見到姐夫,這次終于可以見面了,還有小雅,這次換我盡地主之誼,我要帶她去望京找我那些搞藝術(shù)的朋友們玩,她一定喜歡?!?p> “那今天晚上和你媽約吃飯的事......”我沉吟。
“帶上他們,一起好了,大家都是親戚,卻都走在大街上不認(rèn)識,多可悲,我給我媽說下,換個飯店,就這么著,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p> 我只得回信息給吳建國,方澤發(fā)信息給小舅媽。
兩人分別都要把緣由、人物、事情的來龍去脈向?qū)Ψ街v清楚,很累。以至于我們吃了既是早飯也是午飯的三明治加咖啡,回到家里便又分頭去睡。
我睡得迷迷糊糊還在想,當(dāng)年離婚后徹底與我家斷了聯(lián)系的小舅媽此時肯見我,是釋懷了嗎?她如果打聽小舅的消息,那我是撿好的說還是壞的說?
等到夜幕降臨,兩人收拾整齊,出門。
小舅媽做事細(xì)致,訂的飯店就在吳建國下榻的酒店旁邊,他們只需下樓步行兩分鐘。我和方澤到的時候,吳建國和小雅已經(jīng)到了,四個人正互相寒喧問好,小舅媽也到了。
小舅媽和我印象中的模樣幾乎沒變,千年如一日的優(yōu)雅得體。她一見我,手一伸便把我抱在懷里:“如琢?!奔葴厝嵊卸Y,又熱情大方;既親熱,又帶著分寸。
我略顯羞澀地叫:“小舅媽?!?p> 她放開我,笑得沉靜:“以后叫我阿姨吧?!?p> 我連忙點(diǎn)頭。
方澤把吳建國父女介紹給她媽,小舅媽微笑應(yīng)對,顯得很隨意地招呼大家:“坐,坐。”
服務(wù)員走馬燈似地上菜,大家吃得拘謹(jǐn)。
吳雅妍站起來說:“大家喝點(diǎn)酒吧,不喝酒沒氣氛。”
我和方澤一起附和:“對,喝點(diǎn)酒,啤酒也行?!?p> 吳雅妍從她腳下摸出一瓶茅臺:“我爸剛才在路上讓我買的,來,服務(wù)員,打開?!?p> “媽,你也喝點(diǎn)吧?”
“爸,咱也整點(diǎn)?”
小舅媽和吳建國都只露出慈祥微笑,默默點(diǎn)頭,好像是怕拂了晚輩好意,勉為其難似的。
等酒過三巡,兩個有身份有地位平時總端著架子四平八穩(wěn)的慈祥老人露出他們的真容,酒量顯得深不可測,膨脹出一副誰還沒年輕過的豪氣。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懂得這樣的家宴需要本色出演。氣氛很快活躍起來。
小舅媽與我干了一杯,拉著我的手說:“如琢,小澤喜歡你這個姐姐,她太孤獨(dú)了,多陪陪她。”
“我會的。”說完,我的心一酸。我也怕孤獨(dú),可我沒有一個知道我怕孤獨(dú)的媽媽。
小舅媽眼神溫柔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的女兒,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我這當(dāng)媽的對不起她,沒有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當(dāng)年我心高氣傲,不肯受半點(diǎn)委屈,太任性,只顧自己痛快,沒有考慮過小澤的感受?!?p> 我說:“這怎么能怪你?是小舅不好,是他對不起你,你沒有錯,我爸和我媽也離婚了,他們吵了十年,我最后倒是希望他們離婚,各自解脫,生在這樣的家庭,是我們的宿命,我相信小澤也不怪你?!?p> 小舅媽紅了眼,湊我耳邊咬牙切齒地問我:“宋寶那個孫子現(xiàn)在挺好?聽說他又給小澤生了兩個弟弟?”
我點(diǎn)頭又搖頭:“小舅進(jìn)去住了好幾年,出來后結(jié)婚又離婚,我媽說小舅的那倆兒子不是宋家的種,小舅喜當(dāng)?shù)?,頭上一片綠油油......”我在心里暗暗對小舅說了聲對不起。他當(dāng)年對不起小舅媽,現(xiàn)在我為了哄小舅媽開心,只能犧牲他了。
小舅媽哈哈大笑,又與我碰杯,一口干了:“宋家大姐最牛,為你媽干一杯。”
又一杯下去,我的頭馬上就暈了。方澤與吳雅妍挨著吳建國,一個叫姐夫,一個叫爸,吳建國什么人沒見過,兩個小姑娘來敬酒他是不怕的,從善如流來者不拒。
方澤蔫壞,酒上了頭就讓吳雅妍叫她阿姨,說辭也合情合理,她是吳雅妍后媽的表妹。吳雅妍也不是善茬,先是叫了我一聲“姐姐”,又叫了方澤一聲“阿姨”,叫完看向小舅媽,又看看她爸。用意明顯,她是該叫小舅媽阿姨還是奶奶?這樣一論輩份,吳建國是不是也要跟小舅媽換個叫法?大家笑成一團(tuán),亂成一團(tuán)。照這架勢,一瓶酒根本不夠喝。我一轉(zhuǎn)頭,卻見吳建國已經(jīng)變戲法似地從桌下又摸出一瓶,默默地打開了蓋子。
接下來的下半場,兩個慈祥老人在酒精的催動下擺出閱盡千帆的姿態(tài)縱橫開闊指點(diǎn)江山之余,不忘給我們?nèi)斯嚯u湯,什么未來是你們的,世界也是你們的。吳建國尤甚,絮絮叨叨像碎嘴的唐僧,唯恐他的人生教義落不到年輕人的耳朵里。
在他誨人不倦的教導(dǎo)下,原本玩鬧的吳雅妍和小澤也不由得正襟危坐,如喪考妣。這是家宴,吳建國以為這是在華鼎開會?他那被手下人寵出來的土皇帝病又犯了,一時忘了這是在BJ,國家的政治權(quán)利中心,最不缺有權(quán)有勢有錢的各路精英,比如他面前坐的這位身居國企高位根正苗紅的紅三代方總。
眼看再讓吳建國發(fā)揮下去,他馬上又要憶往昔崢嶸歲月了。我和吳建國結(jié)婚時短,還沒熟到能拿出妻子的身份一聲河?xùn)|獅吼讓丈夫閉嘴,又礙于小舅媽在場,我只得苦惱地示意吳雅妍,此時只有鬼精的吳雅妍知道她爸的軟肋。
吳雅妍會意,頂著她那招人喜歡的小臉兒認(rèn)真地問小舅媽:“阿姨,您手下管了多少人?”
小舅媽答得漫不經(jīng)心稀松平常:“我們是國企,人多,總公司加上下面的分公司,大概幾萬人吧。”
自視橫掃宇內(nèi),平定四海,所向無敵的夜郎吳建國神識里多年修煉出來的懂進(jìn)退知分寸瞬間回歸本位,適時收聲。
這就是地方和中央的區(qū)別。我和方澤一起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