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后半夜被疼醒的。
麻藥褪去后,身下的床板變成了煎鍋,而我就是被文火慢慢炙烤的魚。
實在是太疼了,在我吃了一次止痛片,勉強睡了一個小時后,我的再次要求被護士拒絕。我只能忍。身體所有的能量都被用來對抗疼痛,累了便會朦朦朧朧地睡過去一下,夢里一片荒蕪,千年萬年,醒來看表,竟然只過了五分鐘。我睡睡醒醒,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一點點有了天光,慢慢變亮,四周有了各種聲音,被我折磨了一夜的老余也拖拖沓沓地起身,刷牙洗臉,我罵他讓他滾,我聽不得嘩嘩的水流聲。但我的咒罵在老余聽來,只是我痛苦的呻吟,除了安慰,只會掖被角,喂我喝口水,幫我擦眼角不自覺流下的眼淚。
醫(yī)生帶著護士進來查房,當著一群人的面,我被攤開,赤身露體地接受大家的評點和詢問。我疼得顧不得羞恥,只拉著劉主任的衣角求他:我疼,我要止痛片!劉主任硬從我手里掙脫,笑著囑咐老余幾句,看著護士重又把我包成粽子,帶著他的徒子徒孫們走了,背影瀟灑至極。
老胡進門的時候,我正在發(fā)脾氣。被我纏得頭大的護士為了打發(fā)我,給了我?guī)最w維生素片,但哪能糊弄得了我。止痛片大,維生素片小,我把維生素扔了一地,一邊哭,用盡了力氣嘶叫:“我要吃止痛片,給我止痛片……”
“小文,小文……”是老胡。
我以為自己在做夢,睜大了眼,發(fā)現(xiàn)真的是老胡一臉關切地站在床前,我結結巴巴地問:“你怎么來了?”
“我看新聞,才知道是你出了事,怎么樣?還疼嗎?”
我下意識地用手整理頭發(fā),咧著嘴強笑:“還好,還沒死?!?p>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老胡被我逗笑,沖我豎大拇指:“好樣的,小文,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為你驕傲……”
人是不能被抬高的,只在把你往道德高臺上一推,你會不自覺地要裝模作樣一番。我被老胡一表揚,也不好意思再發(fā)脾氣要止痛片,紅著臉嚅嚅地說:“事情只是碰巧……”
“那你也夠厲害的,這種事情不是誰都能做得出來的,那面對的可是要人命的大刀呀,”他看我欲哭又笑的樣子,眼里閃過一絲欣慰,聲音愈發(fā)柔和,“等你好了,我請你吃大餐?!?p> 一說吃,我舔了舔嘴唇:“你公司那邊……”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你安心養(yǎng)傷,小朱小楊他們說要來看你,我沒讓他們來,大家都害怕打擾你?!?p> “你在華鼎可好?”
老胡沉思了一下:“困難是有的,但都能克服,你放心吧?!?p> 我點頭。
老胡抬腕看了看表,“吳總也聽說了,他很擔心你,派我先來看看,估計他也快到了……”
我一時腦子反應不過來:“哪個吳總?”
正說著,病房門被推開,吳建國捧著一束鮮花步下生風地進來,老胡默默地讓出位置,吳建國把花交給老余,輕輕坐在了我床前,只看著我微笑,也不說話。
我伸出手:“吳總?!?p> “叫叔叔,”吳建國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手這么涼……”
他的手又大又溫暖,他的目光象和煦的陽光將我籠罩,我內心的軟弱瞬時象脫疆的野馬,沖破了強裝的防線奔騰而出,我一下子淚如泉涌了:“叔叔,我,疼,太疼了……”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小心地揉搓著:“好了,好了,疼就哭出來……”
老余和老胡都驚呆了。
我哭了半天,終于能止住,發(fā)覺自己仍緊緊地抓著吳建國的手,連忙把手抽出來,抹著臉上的眼淚:“不好意思,我太失態(tài)了?!?p> 吳建國張嘴,正要說話,病房的門外一陣擾攘,有護士在質問:“你們是病人的家屬嗎?你們不能進去……”
吳建國回頭看老胡,老胡馬上眼明腳快地出去察看,老余跟著走到門口,看了一眼馬上又縮了回來,把門緊緊地關上,神情不善。
“怎么回事?”吳建國問。
“要賬的,還是昨天那幾個人?!崩嫌嗷卮饏墙▏膯栴},眼睛卻看著我。
“怎么回事?”吳建國轉頭認真地問我。
“我父親,他違法操作,前兩天進去了,據說欠了很多人錢……”
吳建國皺眉:“老文他……這些人怎么要賬要到這里來了?”
我一時不能回答,眼淚又忍不住順著眼角往下流,吳建國拍了拍我,站起來,分開老余,拉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