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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見

一念開明

別云見 非疇昔 4131 2022-06-19 16:53:25

  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

  連下了幾日的雨,城中草木階檐都浸在潮潤的水氣之中,冉冉升起薄薄的霧。

  城東街道府肆鋪張,坊市縱橫,買賣晝夜不絕。只因連日落雨,巷陌門可羅雀,百姓多閉門不出。唯石徑盡頭有一酒家,日日座無虛席,門庭若市。

  “天子是勃然大怒吶。自他承位十又六余載,從未有諸侯私自募兵集糧,這可是他的大忌。各位看官應(yīng)知公子商與今上雖是父子,然父不慈,視子如敵。故事實尚未查明,天子已將公子商囚于宗正府。”

  “諸位,公子商只不過應(yīng)命入都朝覲,卻不料蒙此不白之冤。當(dāng)真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他那做父親的,亦是不聽辯解分毫?!?p>  堂上老翁執(zhí)驚木,拍案聲起。

  “父不似父,子不似子??v算天大權(quán)利又如何,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亦不知半點。堂下諸位年年豐收,歲歲有余,怡然自得,真比得過那帝王家?!?p>  酒肆正廳內(nèi)人聲嘈雜,喝酒劃拳的哄哄鬧鬧。趙南序聽得最后,無奈道:“膽敢議論天家事,這先生是嫌命長罷。”

  坐于對面的青年不置可否,飲一盅酒,淡淡道:“幸是在這晉陽城,若是去了別處,怕是早已成為刀下亡魂。”

  趙南序道:“不假。如叫有心人聽去,怕是又要大做文章?!?p>  “不過話說回來,老先生直言不諱,當(dāng)真好氣魄。”

  此話說的淡然,極似說書先生口中的公子商同他無半分關(guān)系。趙南序凝視他片刻,嘆息道:“君不可妄言?!?p>  “他未視我作親子,南序。他諸子,獨獨我不可得;獨獨視我如敵愾!”

  周遭碗碟碰撞之聲窸窣,二人一時無言。竹愚溪五指攥得發(fā)白,卻是唇角噙笑。

  似嘲諷般,竹愚溪觸及腕上傷痕。微闔了眼,再睜眼時,他望向蹙眉的好友,輕笑道:“先生且當(dāng)我是酒后胡言,走罷?!?p>  話音剛落,那老翁如風(fēng)中殘葉,顫巍巍立起,枯槁的手臂箍住頸脖,死命掙扎幾番,便瞪著雙目向后仰去。突如的變故使酒肆眾人混亂不堪,有人奪門而逃,有人厲聲叫嚷,有人呆楞原地。竹愚溪登時一驚,欲起身上前見個明白,卻被人死死扯住。

  “切莫沖動,此事不許染指。司寇隨后便至,且回去?!闭f罷,趙南序拽著人,幾近粗暴的將其拉出門外:“城中昨日有難民來,正值多事之秋,你諸事小心?!?p>  兩人行出約有六百余步,竹愚溪冷不防地被人猛撞一趔,就勢伏身朝旁滾去,背骨重重撞上門墻。眼前白霧退去,他聽見身旁人紊亂的氣息。竹愚溪眼神一凜,只見三寸短矢深深沒入趙南序肩臂,鐵鏃嵌入肌骨,傷口處血肉盡裂。

  骨肉劇痛如斷裂,趙南序伏地不起,吐息間一路疼到肺腑,耳邊雜音嗡鳴不止,連帶著眼前蒙黑一片。他欲掙開死命扣著臂肘的手,奈何右臂使不上任何氣力,只能任由竹愚溪掐扣的生疼。

  見人臉面青白,竹愚溪憤恨中雜著絲毫慌亂。攙著人,幾步撞見匆匆趕來的都尉。對方尚未過來,竹愚溪就大聲喝道:“去喚百里先生來!腿腳快些!”那都尉愣了片刻,腳下生風(fēng)般急忙忙離去。“你等速去封鎖城門,未有我令,不準(zhǔn)放行!”

  “封城不妥,你……三思后行?!比踢^一陣蝕骨的痛,趙南序勉強尋回自己聲線:“別正中賊人下懷……”

  “你且聽著,趙南序。你為我良師益友,為我臂膀公卿。于公于私,我不許,也不愿你死?!北持?,竹愚溪咬牙道:“你若是自輕,且思慮下尊夫人,以及,那剛滿周歲的團子。”

  “我不忌憚為君死……不過,你是為何覺著……我將死?”

  “你書都讀進(jìn)狗肚子了?那箭矢上淬了毒!”

  “……”

  “打著精神,若是睡過去,你且看是否見得明日赤烏!”

  “……”

  二人至肅侯府時,百里下惠亦匆忙趕來。只掃一眼,便急道:“快將人扶進(jìn)去,備參片,備附子,加干姜、甘草、枳殼、半夏、白術(shù)、豆草寇,煮一蠱藥送進(jìn)來,速去?!庇殖裼尴欢Y,道:“昌平君神志雖尚清,然此毒攻心甚強,只在毫厘之間。大公子寬心,老朽定竭盡全力,護其周全。”

  稍靜下的心又陡然升起。竹愚溪按下顫抖的手,頷首道:“辛苦醫(yī)者,救人性命?!蹦黄?,又顫聲道:“不知醫(yī)者……有幾成把握?”

  鬢角斑白的醫(yī)者未應(yīng)聲,只淡然望他:“看人意念,若存死念,則藥石無醫(yī)?!?p>  煮熱酒凈了手,百里下惠踱步向榻走去。鏃頭死咬住肌理,衣裳被血染透,又同皮肉凝在一處??种苯咏乙滤毫褌冢荒芟饶脺厮浺虏?,后使刀剪破開,再慢慢揭下。衣裳褪去,肩處傷口猙獰,血跡凝結(jié)。百里下惠早遣人取了白鹽,放入盛有白巾的甕盆中。浸了鹽水的布巾只朝肩后一敷,趙南序立時抽了口氣。

  “昌平君且醒著,不許睡?!币姳畸}水激得又清醒些許的人,百里下惠自取了銀刀來,“此毒與麻沸散相殺,煩請諸多忍耐。”

  刀尖剖開附近血肉,挑著鐵鏃慢慢向外旋。趙南序氣息顫抖,好在并不混亂。銀刀一轉(zhuǎn),汩汩血肉聲中,那支嵌入骨肉的短矢終被剔了出來。

  “將此物交于大公子?!贬t(yī)者手下動作不斷,微一沉思,道:“藥童備藥,刮骨?!?p>  一小童手持短矢出來,辨過眼前諸人,立于竹愚溪身前,將箭矢舉起:“師父讓我交于你?!敝裼尴读艘凰?,隨即接過幼童手中短箭,道:“有勞?!?p>  小童有模樣地微一點頭,板起的小臉讓人忍俊不禁。竹愚溪輕笑,目送稚童離開,拿起箭細(xì)細(xì)端詳。手指摩挲箭身,發(fā)現(xiàn)尾部有一凹槽,仔細(xì)望去,直驚得竹愚溪唇齒生寒。

  那箭矢上的印記化成齏粉他都認(rèn)得,竹愚溪憤恨更甚。狠狠閉了眼,極力壓下肺腑暴起地濁氣,他恨聲道:“這便等不及了?這般盼我死?”

  竹愚溪掩面抬袖,深深吐口氣,隨即端正容色。俞漢宜柳云英兩人看到他時,他神色自若,面上無絲毫異樣。竹愚溪見她二人過來,微不可見地泄了力。

  “君侯?!庇釢h宜款款施禮,清風(fēng)卷起衣襟,襯得其玉立亭亭??v使心下憂慮,也無人在她面上發(fā)現(xiàn)分毫?!澳憧捎惺軅??”

  竹愚溪搖頭否認(rèn),瞧見柳云英面色不虞,遂道:“愚溪惶恐,兄嫂莫氣。”言罷,振袖長揖,儼然一副賠罪模樣:“是我思慮不周,累得南序遭此苦楚。兄嫂且消消氣罷,還得你助百里先生一力?!?p>  “阿姐,你快去看看。待會出來,你再教訓(xùn)他也不遲?!睗h宜應(yīng)著愚溪言語,并非幫他開脫,而是心中擔(dān)憂:“若不解氣,回頭我同你一起打過。”

  云英見他夫婦掩于袍袖下攥得發(fā)白的指骨,知他兩人的憂慮不亞于自己,嘆道:“我并非……,罷了,我先去看看罷?!?p>  柳云英推門進(jìn)去,醫(yī)者正持刀于燭火上燙過。感有人來,輕斥道:“誰讓你進(jìn)來的?出去?!甭犚妬砣朔堑怀?,反而合上門扉,登時無名怒火燃起,剛抬首想看看是誰不知好歹,便聽云杜英道:“醫(yī)者辛苦。”

  百里下惠動作一頓,仔細(xì)辨過云英音貌容顏,隨后斥道:“沒規(guī)矩?!?p>  “百里師叔?!绷朴袅耸?,拾起撒上藥末的四角巾帕,覆上猙獰傷口。看著至她進(jìn)來就渾身緊繃的趙南序,澀然道:“師叔不必手下留情?!?p>  “阿英……”趙南序五指微屈,忍過針刺樣的痛,“你……不必……如此……”

  終是眼下酸脹,不忍再看,柳云英偏過頭去。百里下惠拈了刀,利刃割開皮肉,直破于骨,骨上已泛青紫,他用刀細(xì)細(xì)剮去。刀骨搓磨間,悉悉有聲。

  云英捧起案幾上的藥,侍立于醫(yī)者身旁。待刮盡其毒,敷上藥,以白布纏之。諸事完成后,百里下惠收揀起案上狼藉。正欲說話,只見榻上人悶咳幾聲,氣息紊亂,已然昏厥。

  “拿藥,給他灌下去!”柳云英掐住他下頜,藥匙直逼唇齒,最終抵住齒關(guān)將其撬開,就著藥匙盡數(shù)給灌了進(jìn)去。

  百里下惠拿了銀針來。拿了脈,他自取長針直刺百會,見人無動作,又刺人中、合谷、間使、氣海四穴,趙南序垂于榻上的五指微攏了起來;醫(yī)者又取一針,捻轉(zhuǎn)進(jìn)關(guān)元穴,榻上人終微不可察地動了。

  聽見趙南序略顯正常地氣息聲,醫(yī)者又把過一回腕子,轉(zhuǎn)頭向柳云英囑咐道:“如今人以無性命之憂,然而還需你每日針砭,佐其湯藥。如此連續(xù)七日,方可好轉(zhuǎn)?!痹朴Ⅻc頭稱是。

  攏了衾被覆住趙南序,柳云英打甕溫水來。沾水巾子拭過面額,將雜亂發(fā)絲攏于耳后。靜靜看他片刻,云英手指撫平人蹙起的眉頭。嚴(yán)合衾被四角,她與百里先生一同退出門去。

  外間兩人如困獸般來回踱步。見醫(yī)者過來,幾步搶至人跟前,急忙道:“情況如何?”

  百里下惠按不下心中思慮,忍不住問道:“你二人自打到了晉陽,十日里倒有六七日都是傷痕累累。大公子不是天家子么,那皇帝老兒怎得允許小人這般作踐他親子?”

  竹愚溪未曾想到有人會這般問,尤其提及那人。他默然道:“先生不許無禮。”話音未落又覺不妥,補充道:“禍從口出,先生應(yīng)該省得?!?p>  柳云英內(nèi)心誹謗道,尋他人下死手已是手下留情,總好過他親自折辱。能在他眼前喘口氣就是天大恩典,做父親做到他這般的,簡直少找。不過這些言語也只能私下發(fā)發(fā)牢騷,若說出來,那便是引火上身,她幾人自想安穩(wěn)度日。

  竹愚溪見柳云英神情不自在,知她憤慨,卻也無可奈何。她不是沒有說過諸如此話,彼時她同俞漢宜亦是少年意氣。遇見不平之事,兩女子也曾同人打過。趙南序同他提過多次,她二人若嫁于平常人家,怕也是保持這風(fēng)火性子,不像這般,收起喜怒去猜他人心思。

  百里下惠見自己一句話使之僵局,無奈道:“昌平君有太多沉疴舊疾,他正值壯年,好好養(yǎng)護或可多得幾載。有道是慧極必折,還是少思慮為好?!?p>  竹愚溪道:“謹(jǐn)記醫(yī)者教誨。不過,此話醫(yī)者還是親自告訴他為好?!?p>  “他要是聽一句,也不會至今日模樣!”

  “……”三人無言以對。

  百里下惠也是無奈。行醫(yī)多年,還是首次碰見如此不聽勸的人。好話道盡,甚至惡語相向,趙南序仍是笑,在他氣極之時又道聲醫(yī)者辛苦。讓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多時候拂袖而去。

  “大公子,司寇請見。”

  思及酒館還有樁破事,竹愚溪盤算著晚點再看人,遂道:“煩請醫(yī)者多費心。我且先去見人?!?p>  待竹愚溪走后,眾人議論幾句便各自散去,好讓趙南序安心修養(yǎng)。等到幾人身影都不見時,柳云英立于庭院,無力感陡然而生。

  忽聞叮叮銀鈴聲,雪白團子隱于樹下,只露出眼睛時不時往外瞅著。自以為躲得天衣無縫,殊不知銀鈴聲早已出賣她。

  柳云英看著團子毛茸茸的發(fā)髻,失笑道:“小湯圓兒,你躲什么?”團子見已然暴露,便不再躲藏,懨懨出來,鼓起臉頰,向云英伸出雙手:“娘……抱!”

  一把抄起幼童,湯圓兒乖乖坐在臂彎,雖說不鬧騰,但始終扁著嘴巴。云英戳戳她潔白額頭:“不是讓你不出來么。偷跑出來也就罷了,怎得還學(xué)會了躲藏?”

  孩子避過戳她的手指,四處張望,那熟悉的身影不在;不死心的又辨過一回,人依舊不在。小臉?biāo)查g垮了下來,她環(huán)住云英頸脖,握緊小小拳頭,至上而下寫滿不開心。

  柳云英見她如此失落,掌心撫過幼童柔軟發(fā)頂,輕聲哄道:“湯圓尋阿爹么?阿爹累了,湯圓可不許鬧他?!?p>  眼見眸子立時亮了,柳云英按下滿腔苦澀,自懷里將孩子放到地上,平視著幼童眼眸:“湯圓可聽見了,不許鬧阿爹?!?p>  端端正正站好,孩子鄭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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