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柳芳再度登門,滿面喜氣:“蓮弟所言眾家已允,明日絕不阻撓!”
“大兄辛苦了。有你出馬,自是手到擒來?!绷嫔徆笆址Q謝。
柳芳謙虛兩句,又表功道:“不過,若非為兄愿意首先試訓,他們可不會松口。答應為兄之事,你可莫忘了?!?p> 這是提醒柳湘蓮幫他安插心腹,柳湘蓮含笑應下。
次日早朝。議事環(huán)節(jié)。
一件政務議畢,柳湘蓮咳嗽一聲,手持象笏出列,行禮后奏道:“臣兵部侍郎、協(xié)理京營戎政柳湘蓮有本啟奏?!?p> “念?!庇缆〉鄣馈P恼f你小子可算來了,當真是能拖就拖,一天也不肯早的!
眾朝臣知道此奏必然事關京營練兵,也支起耳朵來聽。
這陣子柳湘蓮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設衛(wèi)隊、開大會,四處挖墻角。這且罷了,柳家的生意還紅紅火火,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紅心熱。
不少人瞧不起柳湘蓮為人粗鄙學識淺陋,但對他做生意的本事不得不服。
站立御階之下,柳湘蓮端著奏疏,朗聲道:“月前兵科給事中王汝恒奏請革除京營積弊,陛下命臣詳查并出具整飭方案。臣先命各團營自核自查,俱稱王汝恒言過其實。又經暗中訪查,京營確存弊竇,然王汝恒所言亦不免夸大。
其所議革弊之策并無獨到見地,老生常談而已。歷任協(xié)理行之者眾,見效者寡,且不免禍及自身。故此,臣以為其策斷不可行,否則京營整飭未成,臣已死無葬身之地,陛下殷殷期許亦將付諸東流!……”
“放肆!”“荒謬!”“危言聳聽!”……
未等柳湘蓮奏完,那些期待他執(zhí)行王汝恒之策的官員已怒不可遏,紛紛叱罵,又有科道言官出列彈劾:
“臣彈劾柳湘蓮出言無狀,殿前失儀!”
“臣彈劾柳湘蓮畏葸無當,難堪重任!”
“臣彈劾柳湘蓮私設衛(wèi)隊,靡費錢糧!”……
殿中朝臣喧嘩,御座之上,永隆帝也快被柳湘蓮的話生生氣笑。
文武官員在皇帝面前誰不是擺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姿態(tài)?尤其文官,向來以“不畏死”自我標榜。像柳湘蓮這般近乎直白的說自己怕死的,倒格外新鮮。
一眾喧嚷官員很快被糾儀御史出聲喝止,殿內恢復安靜。
永隆帝笑容玩味,問道:“你是說,你怕死所以不敢做事?”
“當然不是!”柳湘蓮斷然否認。
雖不像這個時代其他人那般在乎臉面,也不能說當著皇帝的面承認自己怕死啊。
滿臉正氣,柳湘蓮慨然說道:“茍利國家,臣何懼生死?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然王汝恒之策用之必敗,遺患非小。臣甘受一死,亦難從命!”
眾文官騷動起來——柳家小子也太囂張了!竟擺出寧死不從的架勢,這不是偷師我們么!
王汝恒更是羞惱交加,雖說他所提的那些“良策”乃“驅狼吞虎”之計,就是要柳湘蓮碰個頭破血流,最后“殺身成仁”??赡阋膊荒艽笸V眾之下說“用之必敗”啊,這不是打我臉么!
他越眾出列,想和柳湘蓮當場對線,忿然奏請:“陛下,臣想請教柳協(xié)理!”
永隆帝也知王汝恒奏疏不安好心,面無表情道:“王卿且退,稍后再辯?!?p> 他問柳湘蓮:“你既言之鑿鑿彼策不可行,你有何良策!”
柳湘蓮高聲答道:“《周禮》曰‘猛藥去疴’,然猛藥亦可斃命,不可不慎。先賢有言,‘所見所期不可不遠且大,然行之亦須量力有漸。志大心勞,力小任重,恐終敗事?!?p> 臣才疏智淺,日夜苦思,竊以為京營革弊不可過猛,而當以漸,循序而行。
故此,臣建議實行‘輪訓’,逐營輪練,逐營除弊,日積月累,必有成功之日。
若臣能于半年內練出一營強軍,則練完十二團營只需六年。初次輪訓后,再次輪訓耗時必會大為縮短,若只需三月,則輪訓一遍可縮短至三年。每團營練成之后,每年加以不定期短訓。如此周而復始,可保京營戰(zhàn)力不墮。”
柳湘蓮并不是真的認為輪訓有這等良效,效果如何歸最終還是要看實際執(zhí)行情況。但他必須給皇帝畫一張足夠有誘惑力的大餅。
永隆帝也并非不知輪訓之效有限,可總要有應對之策,擇其善者而行之罷了。
他問道:“如何輪訓,詳細說來?!?p> 柳湘蓮答道:“這正是臣奏疏中要說明的。首先,當設協(xié)理戎政府,負責實施輪訓制。今之協(xié)理戎政,空有練兵之名,實無可練之兵,亦無人可用。臣空有雙手,縱然盡心竭力,肝腦涂地,又作得甚事?”
這分明是在給鄒文盛上眼藥——我完全被架空,什么都做不了!
鄒文盛聞言大怒,幾欲成狂,這小子比文官還討厭,因為說的全是永隆關切的!
可眼下不好發(fā)作,柳湘蓮請求分家實際上是對他讓步,以后節(jié)度府大權還是歸他!
眾朝臣也聽出這個意思,有些人不免想——你們攪合在一起狗咬狗不是挺好么?何必分開?準備一會兒堅決反對。
永隆帝一怔,許是先前籌餉太過成功,令他對柳湘蓮期望過高,似乎剛剛意識到,柳湘蓮在京營沒有任何根基。空有“大權”,卻無人可用,處處掣肘,怎么能辦成事?
連帶著,他對鄒文盛愈發(fā)不滿起來——你作為節(jié)度使管不好京營,朕要管你還使絆子!
柳湘蓮繼續(xù)道:“協(xié)理戎政府將設配屬機構,包括:
一、設輪訓大營。受訓部隊入營后,將官士卒分離,分別受訓考核。如發(fā)現(xiàn)營中存在弊病,可從速革除。
二、設京營武學堂。一者,培訓在職將官。二者,收納學生,培養(yǎng)將官。
……
待諸事籌備妥當,先擇選一團營進行‘試訓’,以積累經驗,探索完善?!?p> 柳湘蓮讀罷,朝臣大嘩。
武將當然明白其中存在危險,自己會大受損失,但此前已經透過風,而且獲得了“補償”。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相信柳湘蓮能夠長久貫徹下去,最多只需一二年,見不到成效永隆帝便會放棄。故而選擇袖手旁觀。
而文官是真惱了!他們一直想控制京營,奈何沒這本事,好不容出個柳湘蓮,不是科舉出身,好歹也算文官不是!他若做的好,等將來他卸任,下一任文官不就方便多了?
怎料這柳二郎年紀輕輕,辦起事兒來卻像是小腳老太婆走道兒,一步一挪,拖拖拉拉。等你輪訓完得等到什么時候?
真正的反對原因當然不能明說,于是有人質問:“各營團均有駐地,何必另設輪訓大營?京師本有武學,何必另設京營武學?徒勞無益,靡費過重……”
有人指責:“柳湘蓮私心過甚,欲圖開府攬權……”
有人干脆舊事重提:“陛下!王汝恒所奏誠為整飭京營不二法門!非此無以強軍,余者皆是邪路!”……
永隆帝看戲一般瞧著他們表演。屁股底下是御座,他和這些文武官員想的都不一樣。
此番整飭京營,目的有二:其一是徹底掌控京營,排斥掉那些仍舊掌權卻不歸心于他的老牌勛貴;其二才是提升京營戰(zhàn)力。
他不在意勛貴利益是否受損,除非會引發(fā)亂子。以柳湘蓮的行事風格必有應對之策,今日所見也確實如此,武官即便反對也不甚堅決,其中必然做了“交易”。
至于文官反對,想要行王汝恒之策,聽起來似乎很好,但辦不到又有什么用!
倘若按照柳湘蓮的法子,真的能走出一條新路,哪怕多耗些時間也是值得的。
他心里已傾向于同意,見柳湘蓮安安靜靜,并不辯駁旁人對他的指責和質問,有些好奇:“柳協(xié)理何故一語不發(fā)?反對者如此之眾,你難道就沒什么要說的?”
聽到永隆帝的問題,柳湘蓮看了眼最為活躍、吵鬧不休的那批文官,奏道:“陛下委臣重任,臣敢不盡心竭力,以求成功?然京營積弊,何止今日?歷任協(xié)理,何止一人?
行王汝恒之策者無不功敗垂成,身敗名裂!臣身死是小,辜負皇命是大!況且遼東事棘,京營護衛(wèi)京師,至關重要,臣何敢重蹈覆轍!”
他轉身面向那批文官,憤然揚聲道:“此輩腹無良謀,唯知空言,徒發(fā)議論,于國何益?其所思所行,臣亦深知:
今日轟然盛贊王汝恒之策,眾口一詞促臣行之。若敢不從,則怫然怒哉,指臣為佞為奸!
若臣從之,倘或明日事成,此輩必廣而告之,洋洋自得曰——‘此皆吾之功也!’
倘或明日事敗,此輩又必言——‘非汝恒之策不良也,奈何不得良臣行之!此皆柳湘蓮之過也!’
屆時必交章彈劾,鼓噪追責,非置臣于死地不可,非如此無以遮掩此輩之罪!
總之!事成全是此輩功勞,事敗全是臣之過錯!既無須為成敗負責,自可大言不慚,信口雌黃!
且此中未必不有包藏禍心者,欲迫臣行此不可行之策以令臣死,而后陛下整飭京營之意可休而勿論矣!
臣不畏死,唯不愿折辱于此輩宵小之手,蒙冤受辱!陛下圣睿,祈請明斷!”
柳湘蓮洋洋灑灑說話,無異于破口大罵,把這些人的面皮丟在地上踩,他們成什么人了!
雖說他們歷來都是這么做的,可是能做不能說啊!其他人最多奏疏中抱怨幾句,還從沒有人敢在殿上公然講出來的!實在太不講究了!
很多人聽的懵了,緩了許久才發(fā)覺剛剛不是幻聽,隨即爆發(fā)怒罵:“豎子!”“狂徒!”……
一眾官員臉紅耳赤,喘著粗氣,顧不得朝堂威儀,紛紛喝罵不休,甚至擼起袖子準備一擁而上干架!
不料柳湘蓮還不住口,環(huán)視眾臣,冷笑喝道:“爾等既說王汝恒之策可行,柳某愿退位讓賢,爾等誰肯擔此重任?站出來!”
剛剛還在怒罵叫嚷之人聽的一怔,頓時收聲,忙后退幾步以示謙讓——畢竟大家都在退,自己不退豈不就“站出來”了?
有人心里暗罵,京營練兵是人干的事兒么?誰想死誰去!
“退位讓賢”一出,很多旁觀的文官氣憤不已,這不也是他們的手段么!柳二郎又偷師!
不過他們以辭官作威脅,也不會這樣玩兒啊——你退你的,怎么牽扯起別人來了!委實不當人子!
“悖逆!”“目無君主!”……
短暫安靜之后又是一片轟然大罵,似乎今日要將柳湘蓮當堂罵死。
武勛本來事不關己一般,見柳二郎和文官斗嘴竟不落下風,一時都嘖嘖稱奇,換作他們可是盡受氣的。
柳湘蓮也不想這般撕破臉,可是沒辦法,文官一心進取,絕不會輕易退讓,他必須擺出魚死網破、寧死不屈的架勢來。
現(xiàn)在京營成了一個角力場,皇帝坐在上面,四兩撥千斤,一方勛貴實際控制京營,一方文官想要插手其中。
柳湘蓮完全聽皇帝的就會得罪勛貴,聽勛貴的就會得罪皇帝,但基本不會死。而聽文官的,則是死路一條!故此只能得罪文官,讓勛貴和皇帝覺得是自己人,先混過去再說。
吵鬧良久殿內方安靜下來,現(xiàn)在文官在意的不是如何練兵了,而是如何處置柳湘蓮!紛紛奏請將之治罪。
永隆帝反問:“處置柳湘蓮不難,你們誰愿意接手京營練兵?而且保證能辦成?”
眾臣垂頭看腳,各自沉默,無人應答。
永隆帝等了等,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他半年時間。屆時練出一團營精兵且罷了,練不成一并治罪!”
還有人想反對,可一想到關鍵的問題——誰來練兵,便心生退意。
在他們眼里武勛都是蠢貨,可偏偏這些蠢貨祖宗太強,遺澤至今,難纏的很,一般文官真不是對手。
最后隨著一陣陣“陛下圣明”,柳湘蓮“輪訓”之議通過,剩下的就看他如何施展了。
退朝后文臣主動離柳湘蓮遠些,似乎他是瘟疫之源。
一幫子武勛走過來,伸著大拇指贊嘆:“柳家二郎名不虛傳!”
無衣佩瑜
寫不動了,休息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