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薛蟠作別柳二郎后,搖頭晃腦哼著小曲兒,打馬歸家。通過寧榮兩府間的小巷,走到梨香院外,下馬叫門。
小廝聽到聲響,忙開門迎了出來,邊接過馬轡,邊笑問道:“大爺怎的這晚才回?太太等的都著急了?!?p> 薛蟠這才想起,忘了派人給家里傳訊。他也不當回事兒,笑罵一聲“你倒管起爺來了”,徑自走入后院。
正堂內,因薛蟠晚歸又無消息,母女倆到現在都沒心思吃飯。薛寶釵柔聲勸說著愁容滿面的母親:“媽你也忒多心,哥哥多大的人了,一時回來晚了也是難免的。如今跟著柳二郎當差,沒有那起子混賬給他助興作亂,斷不會惹是生非的?!?p> 薛姨媽仍舊苦著臉,好似陰云密布,拉過女兒的手摩挲著,方稍感安慰,嘆息說道:“我哪兒是擔心他惹是生非呀,我是怕他‘舊疾復犯’!好不容易找了件正經差事,剛有點兒正形兒,像個人樣子,可千萬別前功盡棄了!”
“這也是愁不得事兒,哥哥若真改了,自然是他的福氣。若不改呢,媽也沒別的法子強要他改。咱們盡人力,聽天命罷了……”
薛寶釵苦心勸解著,外面忽響起薛蟠歡快的叫聲:“媽!我回來啦!”
母女倆對視一眼,都搖頭失笑,也不知他整天樂個什么勁兒。剛起身,薛蟠已經風風火火走進來。
薛姨媽忙命人備飯,并詢問兒子何故晚歸。
薛蟠胡亂應付幾聲,先去凈手潔面,待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了,方笑說道:“今兒和二郎去城外逛了逛,遇上點兒事兒耽擱了?!?p> 一家人開始吃飯,間或閑談幾句。薛蟠七扯八扯,并不提他準備出售薛家產業(yè)給柳湘蓮的事兒。心里打的算盤是,這事兒要是他來說,她媽肯定反對,還會嘮叨個不停,煩都煩死了。既然二郎有心,當然是他能者多勞,留給他去操辦就好,自己省心省力,豈不美哉。
要是別人遇上這等大事,必會顧慮重重,難做抉擇。薛蟠卻不同,他“慣喜送錢與人”,對金錢渾不在意,更何況又不是白送。
如果能借此入股柳家商號,就意味著與柳二郎徹底綁定,可比通過三和商號合作穩(wěn)當多了。
二郎本事比自己大,又講義氣,怎么算自己都不吃虧,他心里也有賬本兒,算計的簡單又明白。
吃完了飯,薛姨媽卻不肯放他走,旁敲側擊的盤問,生怕兒子說了謊。
薛蟠無奈又心煩,忽的想起二郎說過,等卷煙廠開業(yè)了,可用“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作廣告。此際酒足飯飽,不覺意動,也有意叫他媽和他妹子開開眼。于是神神秘秘又珍而重之的,從袖中掏出個精致小木盒來,手掌大小。
打開后,取出一根白色卷煙,叼在嘴里,在母女倆詫異的目光下,湊到燈燭上點了。呼吸吞吐之間,屋內煙霧繚繞,薛蟠臉上一副陶醉神情,自覺暢意非凡。
可惡的二手煙襲來,令母女倆咳嗽不止,忙用手帕掩鼻。薛姨媽呵斥道:“快快滅了!哪兒來的玩意兒!”
完全沒得到預想中的良好效果,薛蟠大感無趣。狠吸了兩口,方將剩下大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了火星子。
薛寶釵命人開窗透氣,而后蹙著眉,沉著臉,很是不滿。
丫鬟們也都過來扇扇子,促進空氣流動。
薛姨媽抬手戳兒子腦門,氣惱道:“我只知你愛吃酒聽曲兒,何時又染上這東西?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煙草她倒是認識,但家中并沒人有這種嗜好。
薛蟠躲過他媽的“攻擊”,往椅子上一癱,失望道:“唉,你們真是有眼無珠!這可是二郎讓人琢磨出來的好東西,我苦求許久才得來一包。別說千金難買,市面兒上根本見不著!”
柳二郎搞出來的?薛姨媽不聽還可,聽了怒不可遏,著惱道:“讓你跟著他是為了學好兒,怎的倒帶壞了你?虧我還當他是個知道上進的,現在看來,鳳哥兒說的倒不差,真是‘玩物喪志’!”
薛寶釵聽了這話,挽住她媽的胳膊,笑說道:“媽可別在外面說這話,沒的傳出去不好聽。且我想著,這話也不對,你忘了他駁得鳳丫頭啞口無言?料想,他必有什么深意,不然不會如此?;蛟S,”
寶釵轉頭打量薛蟠,猜測道:“或許,他是想做這檔生意了?”
“生意,這算什么生意?”薛姨媽一時茫然。
薛蟠驚訝的看著妹子,忍不住拍掌而笑:“著?。∶妹镁褪锹斆?!真與二郎心有靈犀!一點就通!媽你可別小瞧了這小東西,二郎說將來能年賺幾十萬兩呢!”
今兒他也不是什么正經事兒都沒干,至少也聽了不少信息,結合自身感受,對卷煙的前景信心十足。
薛寶釵一聽薛蟠的話,氣的嬌軀亂顫,跺腳嗔道:“媽!你看哥哥又亂說話!”
薛姨媽胡亂罵了幾句,也沒往心里去,早習慣兒子的不學無術了。注意力集中在“年賺幾十萬兩”上,驚的愣了神兒。她皺眉想了想,憑借自身見識作出判斷——這話定是扯謊!
于是嗤笑道:“哼!柳二郎最好說大話糊弄人,根本信不得!他是不是又忽悠你出錢呢?”
這時候,煙絲售賣的行當才興起不久,何況香煙?旁人根本無法預測其將來之規(guī)模,薛姨媽就更缺乏這等見識了。
她心里只存一件大事,就是維持薛家局面不倒??裳床怀善?,她也沒有生意頭腦,唯一出路是抱緊賈、王兩家大腿。
王子騰因是親兄長,原以為無須擔心,足可作倚靠,現在卻因馮淵的案子,弄的她自己也不大確信了。至于賈家,則是想成就“金玉良緣”,把寶釵嫁進去??涩F今寶玉才十歲,尚談不到此事。
這段時間最為緊要,可不能被人誆騙了去!
她有此懷疑,也是因為熟悉了柳二郎做生意的“套路”——總是用別人的錢,先大筆投入。戲園子幾乎掏空了薛家在京師的流動資金,現在賬面上倒是好看的緊,資產暴增數倍,實際上一文錢都沒分到手呢!
柳二郎又是個極不安分的,動作不斷,義演捐款、開歌舞館、蹴鞠場、外地開分號……導致商號資金越發(fā)緊張,分錢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她不得不心生警惕——真要做這煙草生意,錢從哪兒出?難道又想來搜刮薛家?
見他媽態(tài)度如此,薛蟠更不敢提出售產業(yè)的事兒,吶吶道:“他是有這想法兒?!?p> 薛姨媽冷臉道:“商號哪兒還有錢做新生意?也休想咱家再掏錢!”
“媽媽想差了,他要成立柳家商號,自己做這生意。”薛蟠回道。
“啥?”薛姨媽面色狐疑,柳二郎一直往商號里塞東西,這次怎么變了?
這樣對薛家最好,正合她心意。精神為之松快,忙點頭贊道:“好好好!這樣正好!他的事兒咱們不摻和。”
薛寶釵凝眉不語,暗自忖度,柳二郎最是精明過人。最初合辦三和商號,她懷疑過對方是誆騙傻哥哥,不無憂心。后來卻并非如此,薛家不僅是第一大股東,且賬面上的盈利也比以前強多了。
當鋪經他整頓,效果也不錯。
現在忽然要撇開薛家自己做生意,絕不可能是擔心會賠錢拖累薛家。也不會是他的錢夠多——他才能有幾個錢?當年被伯父們搶走不少呢。
執(zhí)意這么做,原因怕是只有一個——這生意是極賺錢的,所以不想分潤旁人!
有此猜測,她便問道:“哥哥,他說這東西賺錢,總該有原因吧?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薛蟠倒能回答,笑說道:“妹妹不知,這里面有個緣故。煙草這玩意兒能叫人精神放松,心里爽快,時間久了還會上癮,就像吃酒一樣,沒幾個男人不愛的。你想想,酒水那是多大的利潤?況且,酒水種類繁多,小作坊遍地都是。他卻準備讓朝廷實行什么專營,也就是普天下只幾家允許做這等生意,旁人都不允許,一旦被抓了,那就抄沒家產!他家生產的,味道又比世面上的好許多。你說能不賺錢么?”
母女倆都似不認識一般瞧著薛蟠,真不料竟能從他嘴里聽到這番話來,莫非改了性兒?
其實不過是學舌而已。
薛姨媽猶在驚疑中。寶釵問道:“既然這樣賺錢,何不讓三和商號來做這生意?”
心下隱隱有所猜測。
薛蟠見聰明的妹妹竟然問了“傻乎乎”的問題,不禁大笑。收住笑聲后,他咳嗽一聲,故作高深的分析道:“妹妹你想,三和商號咱家占多少股?還有璉二和鳳丫頭的,加起來都快三分之一了。二郎他們日夜操勞,辛苦忙碌,哦,最后全便宜了咱們?你覺得合不合適?”
正是日間柳落說過的話。
母女二人聽了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不禁對薛蟠刮目相看。
薛姨媽面帶喜色,忙問道:“這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暗忖,總不能是柳二郎自己說的吧?那也太不要臉面了。
薛蟠見她們被自己的表現鎮(zhèn)住,大感暢意,昂首笑道:“那是自然!我多少也有些見識,總不能連這點兒也瞧不破?!?p> 不過,薛姨媽很快心生不滿,忿然道:“這是什么道理?我家真金白銀,怎么就做不得大股東?沒讓他柳二郎出錢,便是便宜他了!”
“對呀?!毖匆残α耍骸八赃@門新生意就不一起做了嘛。”
薛姨媽愕然無語。
寶釵思索過后,問道:“咱家在江南的店鋪可不少,何不合作?他總是要與人合作的吧?”
薛蟠聽了翻白眼:“底下亂成那個樣子,怎么合作?”
一時間,全家都默然,好似寶山就在眼前,卻不得開采。等了一會兒,薛蟠眼珠一轉,問道:“媽不是說讓舅舅幫忙查賬嗎?”
薛姨媽只當他關心家里的事業(yè),大感欣慰,便道:“這事兒急不得,須等你二舅回來,才好請他幫忙。大老遠派人過去說這事兒,很不妥當?!?p> “萬一,我是說萬一,”薛蟠試探道:“舅舅原就知情呢?”
“這怎么可能!你別胡沁!”薛姨媽立馬駁斥,王子騰可是她最強的倚靠。不過心里也不能肯定,王家參與了馮淵的案子,王子騰畢竟是族長,真會毫不知情?
寶釵覺得奇怪,哥哥向來不關心這等事務,便問:“哥哥是不是有了主意?”
薛蟠狠了狠心,這事兒早晚也要說的,不如現在就說!他道:“我想著,反正也收不上錢來,干脆賣掉算求!省的麻煩!”
“賣掉?”薛姨媽一聽,頓時急火攻心,兒子打的竟是這個主意!她氣急敗壞,指著薛蟠鼻子大罵:“孽障!這可是祖業(yè)!傳下來多不容易?你竟然想賣?”
薛蟠吞口唾沫,訕訕的不說話。
“哥哥你說實話,是不是柳二郎想買?”薛寶釵皺著眉頭,突然發(fā)聲。
薛蟠訕笑著點頭。
果然如此!又是柳二郎!薛姨媽大恨,淚雨滂沱,哽咽斥道:“孽障!你何不去跟著姓柳的過日子!”說著,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敲他。
眼見不妙,薛蟠轉身就跑,先溜了。
梨香院鬧得歡,一街之隔的寧國府,也不平靜?;◤d內,燈火如晝。賈珍的臉黑的鍋底似的,同時也帶著深深的疑惑。
他抬眸盯著跟前垂手侍立的兒子,問道:“你太爺(賈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向來不肯回家過壽,怎的突然就要回來了?還點名要見那小混蛋?”
多年來賈敬一直在城外道觀居住,不曾回家過壽,賈珍已經習慣。這回以為也是這樣,都沒派人去請,預備明兒讓賈蓉帶上幾盒糕點果品,送過去作為壽禮就完事兒,自己則在家與眾親友故舊高樂一場。
不料老爺子突然派人回來傳話,說明兒要回家,還說已經請了柳二郎,等人到了不得怠慢。
賈珍得訊后十分費解,忙派賈蓉去道觀詢問何故。
這時賈蓉剛剛回來,額頭帶汗。
“父親容稟,太爺并沒有說原因?!辟Z蓉低頭回道,聲音微弱。
話音剛落,便感覺有殺氣彌漫,抬眼見賈珍正怒目瞪著他,似有發(fā)作的跡象。賈蓉心下慌亂,又連忙說道:“父親息怒,兒子真問了,太爺并沒說話,只盯著我看了良久,最后一言不發(fā),擺手讓我回了?!?p> 這事兒他也疑惑呢,太爺不好好在外修仙,何必回來沾染紅塵?
“父親,明兒怎么辦?”等了等,賈蓉小聲問道。
本以為賈敬不回,所以早請了戲班子和一班打十番的(十番鑼鼓,用樂器合奏的套曲)。賀壽的賓客眾多,總要有個玩耍的玩意兒,不然只吃酒太悶。
賈敬對這些東西是極度不喜的,為免他見了生氣,勢必要撤掉。
“該怎辦就怎辦!為他一個,難道全家不吃不喝也修仙不成!”賈珍怒道。
房間內只他們父子二人,心里惱火就發(fā)出來,倒也不必偽裝恭敬。
賈珍因尤氏姐妹的事兒,對柳湘蓮久蓄深怨,一直等著報復的良機,不想對方反倒升官兒了。他對此也沒放在心上,又非科舉正途,恩蔭而已,做文官能有什么前途?現在正得皇帝喜歡,不便動手,且容他囂張幾日。
只是他很不解,老頭子摻和進來是為什么呢?他向來不管家里的事兒,總不至于為個外人回家吧?難道是覺得有機會,想動一動了?
賈珍苦思許久,也沒解開疑惑,吩咐賈蓉道:“你去準備點兒東西,明兒好好招待那小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