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梨香院后，趁著天色尚早，柳湘蓮打馬出城，去稅卒營查看訓練情況。
營地在城西郊外，原是京營一部駐地。十三年前京營在遼東覆沒，重建時永隆帝調整了各部駐地，此處就此閑置，柳湘蓮從兵部討來暫用。
營務同正規(guī)軍差相仿佛，前期主要是整修營舍、招募人員、制定規(guī)章條例、準備服裝武器糧餉等物資。其他尚算順利，唯獨兵器一項遇阻。
工部軍器局送來的都是陳年舊物，刀槍弓箭生銹朽壞不說，所謂“火器”竟是前明三眼銃——不是指樣式，根本就是前明舊物！上百年的老古董，也不知他們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
柳湘蓮親去詢問究竟，軍器局的人也不懼，答說現(xiàn)今邊事告急，物資匱乏，理當優(yōu)先供應邊鎮(zhèn)。稅卒又不上戰(zhàn)場，需要什么神兵利器？都是為朝廷辦事，大家共克時艱，請擔待吧。
說的似乎很有道理，柳湘蓮敗退而歸。幸好早做了獨立自主的打算，已在搜羅工匠、采購精鐵、選取廠址。無非事前要向永隆帝報告一聲，避免被人彈劾私造武器，圖謀不軌。
皇帝也不能差餓兵，總不能要自己赤手空拳“搶錢”吧？
稅卒營營門敞開，新豎的營旗高高的迎風招展，一派新氣象。門外兩側各有兩名佩刀士卒站立警戒，遙見數(shù)人騎馬靠近，立刻來了精神，眼神警惕，遠遠的就喝問身份。
柳湘蓮當即下馬，命人過去報上名號。
得知他便是傳說中的“柳主事”、自家老大，一眾門衛(wèi)神色恭敬，連忙行禮，讓人進去稟告。很快柳三疾步迎出，精神抖擻。
此前沉溺悲苦過往，暮氣沉沉，如今重歸“軍旅”，日無閑暇，柳三似煥發(fā)了第二春，人都顯得年輕了幾歲。
打過招呼，領著柳湘蓮進入營地，柳三邊走邊介紹：“當前營中共計一千五百余人，都是初選合格的，滿月后會再作考核，淘汰六百，剩下的絕對是精銳……”
言語間頗為興奮，對未來成軍很期待。
一路往里走，營地內兵卒不多。
“人呢？”柳湘蓮問道。
“負重長跑去了。眼下不著急習練廝殺之術，嚴明號令，鍛煉體魄為主?！绷鹆艘痪洌中Φ溃骸岸扇プ鞑每p也可以的，你讓人做的背包當真好用，攜帶方便又舒適，裝的也多，都交口稱贊?！?p> 柳湘蓮笑了笑，心說這只是小背包，單兵背囊更好用，只是暫時用不著。問道：“負重多少？”
柳三隨口道：“三十斤?！?p> 三十斤差不多是十八公斤，不算很重，可這是新兵，能吃的消嗎？柳湘蓮略有擔心，又問：“路程多遠？用時多久？”
“二十多里地，半個時辰內回來，剛出發(fā)不久?！?p> 柳湘蓮默默一算，幾乎是一個小時負重十八公斤跑十公里，不禁憂心道：“三叔，是不是操之過急了？新兵身體素質良莠不齊，不可一味苦練，要有適應過程……”
這也算經(jīng)驗之談，新兵身體素質相對較差，又不知動作要領，容易損傷身體，患骨膜炎、腰間盤凸出等病癥的不在少數(shù)，能避免就該盡量避免。
柳三不以為然的瞥了他一眼，傲然道：“說起練兵，你懂個屁！”
三叔脾氣見長，柳湘蓮也不作口舌之爭，正色問道：“傷病員何在？帶我去看看！”
精神風貌如何，看看病人便可知了。
“你自去吧，我還要忙呢。”柳三招來一個老卒帶路，他自行去了。
營地東北角，幾座灰色帳篷被圈住，遠遠的便能聞到藥味橫溢。柳湘蓮心情不佳，恐怕傷病者不少，三叔下手太狠，可不是誰都能承受住的。
待走到一間帳篷外，里面正在聊天，他便止步傾聽。
一人似在發(fā)愁，哀聲嘆氣發(fā)問：“滿月后就要確定名額，到時還好不了咋辦？會不會直接趕走？”
一個粗厚嗓音嗓音大大咧咧答道：“攆俺俺也不走！不發(fā)餉也要留下！”
這話登時引來一陣笑聲，旁人打趣：“你一頓吃的頂別人三五頓，不發(fā)餉也大賺！”
那人聽了樂呵呵道：“可不是？俺爹娘都嫌俺吃得多，這里管飽，厚道?。 ?p> 說罷又嘆：“村里餓死了不少人，俺這會兒才知天底下還有能吃飽飯的地方！”
眾人深有同感：“就是招人太少，條件又高，不然把族中兄弟也叫來。”……
柳湘蓮又走到另一間帳篷外，里面正在談說遼東戰(zhàn)事。
一個關內口音問道：“你們遼人怎么就干不過韃子？任人欺負？”
遼東口音冷哼道：“什么叫‘遼人’干不過？關遼人何事！要不是朝廷縱容，養(yǎng)虎為患，會有今天！再說，貪官污吏敲骨吸髓，兵卒逃亡不知多少，拿什么打韃子？還有，別忘了最大敗仗是京營打的！”
“我就隨口一問，你何必發(fā)急！”那人轉移話題道：“你說這稅卒到底做什么的？”
另一人答道：“搶錢唄，朝廷收不上地主老財?shù)腻X，只好動大兵了，多半是抄家！”……
柳湘蓮走走停停轉了一圈，一眾病號要么在說怎么才能留下，要么在談各自經(jīng)歷，也無非忍饑挨餓做苦工之類，大同小異。有的商量得空兒進城逛逛，聽說廣和樓的戲很好。當然也少不了亂七八糟說葷話扯閑淡的，只沒聽到有人抱怨苦累。足見柳三在人員篩選上極為嚴格，他便也放了心。
營門口，柳三正帶人查驗歸來的新兵。
一個個汗流浹背，面色漲紅，大喘粗氣，有的剛進營地就累得癱倒，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柳湘蓮走了過去，提醒道：“讓他們起來走動走動，劇烈運動后不宜立即休息，對身體不好?！?p> 柳三命人去傳令，挑眉笑問：“怎樣？滿不滿意？”
柳湘蓮拱手道：“姜是老的辣，新兵干勁兒很足，二郎佩服！”
柳三得意笑道：“撐不住的早走了，留下來的鐵了心要吃這碗飯。你不愁吃喝，哪兒里知道什么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xiàn)在什么年景？有的地方都易子而食了。這點兒苦頭算什么！就你定的伙食標準，天底下沒幾家軍隊能比得上，比家丁待遇也不差。也就是現(xiàn)在人少，將來我看你怎么搞！多少錢也不夠造的?！?p> 說道最后顯然不滿柳湘蓮大手大腳的做派。
柳湘蓮自己倒不太擔心，將來肯定走精兵路線，利用武器代差致勝。又問起學習的事，前期人少，準備當作骨干培養(yǎng)，需要加強教育。而且名為稅卒，若不識文斷字，也不好辦事。
柳三搖了搖頭：“原請了三個塾師，要他們教授你定的課本，結果全都跑了，說什么‘有辱斯文”?！?p> 柳湘蓮很是無語。為讓這些士卒盡快認字識數(shù)，自然怎么簡單怎么來，哪兒會講什么微言大義？編的課本也極簡單，兩千常用字再加上加減乘除四則運算，不料竟出了岔子。
“現(xiàn)在怎么辦的？”
“沒了張屠戶就要吃帶毛豬？老子從新兵里找了些識字的，讓他們先自學，再教人。額外給份津貼，全齊活了！”柳三說的眉飛色舞。
“不過，”臉色一沉，他皺眉道：“工部送的都是爛貨，根本不能用。你還是想法子搞些正經(jīng)兵器來。要不就買，要不就造，幾把破刀爛劍可不行?！?p> 柳湘蓮點點頭，記在心里，的確該解決這個問題了，沒武器練得再好也只是沒牙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