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敵”二字迸出,如霹靂炸響,如流星墜地,如巨石投湖,狂擊聽者之心。
殿內(nèi)一時陷入靜寂。
太上皇眉頭微蹙,有些怔神,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不解何意。
柳湘蓮不敢多耽擱,中氣十足,揚聲說道:“陛下!小民先祖父曾隨太祖起事,征戰(zhàn)南北,功勛赫赫,得封理國公。在小民看來,殺敵報國,建功疆場,方是男兒本色!至于戲曲,閑暇時賞玩則可,卻不值得作為一生事業(yè)。小民心中別無所求,愿效法先祖,為國殺敵,不滅東虜,死不旋踵!請陛下成全!”
聲如金鐵,清晰凌冽。
仁壽殿內(nèi),所有人聽了這番話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動。
絕不是為什么報國之言、殺敵之志而感動或佩服,而是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個未曾遇到的情況——至尊無上的太上皇帝竟被人當(dāng)面拒絕了!
雖沒有明言,可柳湘蓮無疑就是這個意思——我不高興來給你唱戲!寧愿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
如果坐在這里的是永隆帝,或許不需擔(dān)心。
他一心一意要效仿唐太宗,打造開明君主人設(shè),除非是已經(jīng)頒發(fā)的正式旨意,不會因私下提議被拒而動輒砍人腦袋。
可這位是太上皇,不是說他殘暴,而是沒有知道他如今心里在想些什么。
越是不可猜測,越令人恐懼。
殿內(nèi)死寂,落針可聞??諝馑坪跄郎?,無人敢大口喘氣。
柳湘蓮說的慷慨豪邁,其實也有些忐忑,對于封建皇權(quán),他缺乏真切的感受和基本的敬畏。
此刻身處宏大宮殿之中,身形變得卑微,被雄踞高大寶座上的帝王以俯瞰之姿睥睨,強大的壓力油然而生。
那位老者的確具有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有一言決人生死的能耐!
沉默,長久的沉默。
對于殿內(nèi)之人來說,這是段難熬的時間,或許下一秒就會爆發(fā)雷霆之怒!
實際上太上皇很快反應(yīng)過來。
他很不習(xí)慣,皺了皺眉頭,忽又奇怪的笑了。
像是剛知道柳湘蓮身份,他說道:“原來是柳家子孫,怪不得有這等見識。做供奉的確大材小用委屈你了,這樣吧,”
他轉(zhuǎn)頭看向總管太監(jiān)李萬全:“朕往那邊送個人,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
這話含糊不清,旁人不知何意,李萬全卻當(dāng)即了然,忙躬身諂笑道:“當(dāng)然可以,只是一句話的事?!?p> “好!”太上皇大聲說道,看向柳湘蓮,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莫名的笑意——并非欣賞,也非暗藏殺機,旁人無從猜測。
他開口說道:“你既懷報國壯志,留在京中何益?朕如你所愿,明日便往遼東軍前效力。用你手中劍,將卑賤蠻奴殺個干凈!哈哈哈……”
說到最后,太上皇不可遏制的大笑起來,仿佛看到蠻奴被殺的片甲不留一樣。
空曠大殿中,回蕩著太上皇蒼涼悲戚的笑聲。
除了總管太監(jiān)陪笑,無人笑的出來。
柳湘蓮就更笑不出來了,早就知道這關(guān)不好過!勛貴沒幾個好的,皇家更沒什么好東西!
報復(fù)來的這么快,都不隔夜的!
以他目前的身份去遼東,到了軍營便是個沖鋒陷陣的大頭兵,最多做個小伍長。
武功再高,也抵不住戰(zhàn)馬沖撞,萬箭攢射。
這和送死有什么分別?
就因不愿給你做玩物,便要我去死?
不管他如何想,如何吐槽,也得先謝恩。
柳湘蓮面帶喜色,大愿得遂似的,叩首謝恩道:“謝主隆恩!小民定肝腦涂地,以報皇恩!”
隨即想道,你都要我去送死了,總得容我掙扎幾下吧?
于是謝恩之后,他忙又請求道:“陛下!殺敵報國固然是小民所愿,朝赴疆場,夕死亦等閑!青山何處不埋忠骨?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小民是家中獨子,尚未成婚。一旦身死,無人可繼香火,豈不是大不孝?馬革裹尸,無愧社稷,死后卻無顏面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小民已有婚約,又年輕力壯,只需數(shù)月,定能留下血脈,屆時再赴遼東殺敵亦不遲。請陛下體念小民之拳拳孝心!不勝感戴!”
說罷,“砰”的叩頭?。?!
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柳湘蓮咬牙切齒安慰自己,強抑住胸中騰涌的怒火,努力裝出不甘心做不成孝子賢孫的模樣。
心里想著,給我三個月,但凡有了功名,有了升官資格,你看老子哪里不敢去!
到時不用你個糟老頭子說!我也要殺過去!早晚掀翻你這漏風(fēng)漏水的破朝廷!
太上皇聽了他的話,并未答應(yīng),也未拒絕,陷入沉思。
讓這小子去遼東,純屬是突然冒出的想法。
先前他并不知此人是理國公之孫,當(dāng)然,知道了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自己說的話被人拒絕了,這還是登基之后漫長人生里的頭一次!
哦,北地那段日子自然不能算的,能活命就不錯了。所以他有感覺被冒犯到。
更讓他所不恥的是,這小子滿口什么殺敵報國,真當(dāng)他是白癡呢?
他雖吃了敗仗,又不能全怪他!好聽的話他聽多了,阿諛奉承之人他身邊會少?
當(dāng)初那些信誓旦旦說東虜彈指可滅的人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想靠幾句話蒙混過去,想的太美了。
他懶得去辨別對方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然你說你想,那朕就成全。
沒有要柳湘蓮立刻死掉的意思,只覺得這樣很有趣,很好玩。
或許在許多年前就該這樣,你要效死,那就去死罷!
果然,不管這小子說的多么慷慨,多么壯烈,一旦真要他去,立馬改口不愿意去。
哪怕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仍改變不了“不愿去”這一點兒!
只是,偏偏這個理由太上皇不得不考慮,“孝”就是他如今的護(hù)身符和底牌!
越?jīng)]有的才會越在意,永隆帝趁亂登基,攫取大位,自知名不正,是以“孝”不離口。
歷史上弒父的逆子難道少嗎?若逼急了,誰敢保證他不會下此狠手呢?太子是怎么死的?
有明英宗的例子在前,哪個皇帝放心頭上有個隨時可能翻盤的太上皇?豈能沒有殺心?
所以,對于太上皇而言,他希望皇帝雖然不悌,至少別不孝。
是以常贊皇帝“至孝純?nèi)?,體天格物。”
若是他現(xiàn)在逼著別人斷子絕孫做不孝子,傳出去像什么話?
他的名聲已經(jīng)夠臭了,于此并不在意。可涉及孝道大義,就涉及這條老命,不得不慎重。
再者,早去晚去幾個月有區(qū)別嗎?
想到這些,太上皇其實已經(jīng)同意柳湘蓮的推脫之辭。
但身為至尊,顯然不愿輕易被人改變決定。
稍稍沉吟,他問道:“你已有婚約?”
柳湘蓮靈光一閃,難道是怕我遲遲不婚,要賜婚?
忙說道:“已經(jīng)有了!對方是工部……”
太上皇一擺手,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干脆利落道:“不必麻煩了。朕給你賜婚,三日完婚,三月后便往遼東效力!能不能留下子嗣,就看你的本事了?!?p> 除了柳湘蓮,太上皇并沒有理會扮演虞姬的琪官。
二人謝恩后回到偏殿,眾人不知內(nèi)情,齊來恭賀。
演出已畢,廣和樓戲班先行出宮。
柳湘蓮神色如常,對旁人恭喜之聲微笑不語,懶待應(yīng)對。
賜婚并不能沖散心頭陰云,何況賜的本就是既定之婚約!你倒是給個公主呀!
原想著太上皇兵敗女真,多少該有點兒不服氣吧?
他要是表現(xiàn)得心懷報國之志,許就放過他呢,沒想到反引來“殺身之禍”!
他的確是想從軍,但好歹先在都中經(jīng)營一番,有個功名傍身。不然去做大頭兵賣命嗎?豈不是說死就死?
旁人察覺他神色有異,沉默不語,不敢再來相擾。
回到家中,眾人都來相迎接。
柳湘蓮笑說無事,又隨口與尤氏姐妹、香菱調(diào)笑幾句,讓她們下去了。
待眾人走了,柳湘蓮神色變得鄭重,吩咐柳三道:“三叔,通知倪二一聲,讓他派人散布消息,就說柳二郎自請從軍,赴遼東殺敵。太上皇甚為看重,不僅允了,還為我賜婚!”
近人或許明白太上皇的意思,外人知道個屁!
他就不相信皇帝能任由太上皇隨意接觸軍權(quán)。
柳二郎或許微不足道,但是落在有心人眼中,太上皇這小小的舉動難道不是試探?
誰知道若這次不打擊,后面會不會有更大手筆?更大野心?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為求穩(wěn)妥,須防微杜漸!
柳三原本坐著,聞言大驚失色,慌忙站起問道:“怎會這樣?不就是過去唱個戲嘛?遼東那是能隨便去的?多少精兵悍將死在白山黑水間!你這小身板,在都中勉強算回事兒。去了那兒,真以為自己身手很好?千軍萬馬前,匹夫之勇有個屁用!”
柳湘蓮奇怪的瞅著他,未料到三叔竟然對遼東如此恐懼,也無暇細(xì)問,簡單道:“事已至此,不去是不行了。三叔,別多想,趕緊為婚事做準(zhǔn)備吧。太過倉促,別讓秦家以為我們怠慢?!?p> 至于自救,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天下唯一能抗衡太上皇的就是皇帝,只要他能獲得他的青睞,未必不能挽回危局。
但,何其難哉!
柳湘蓮父親柳棱是故太子手下大將,說起來還是因當(dāng)今而死,對方心中能無疑慮?
馮紫英等人何以能夠與他交淺言深?還不是因知他身份,大家都是虎落平陽的失意人?
身為帝王,只會疑心更重。
短短三月,除了武舉之外,如何能夠吸引皇帝的注意?似乎別無他途。
這些都是將來的煩惱,柳湘蓮暫且丟開,現(xiàn)在要準(zhǔn)備人生大事——迎娶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