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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鼎革

第44章 各方角力

紅樓鼎革 無衣佩瑜 5372 2022-07-04 00:33:57

  柳家絲毫沒有遮掩告狀之事,甚至有幾分大張旗鼓以作威懾的意思。

  柳湘蓮很快收到消息,訴狀抄本也送到他手中。

  并非察院傳喚,是書吏偷偷抄了送來。

  非獨(dú)他有此等待遇,出賣案情信息以換取賞錢,是胥吏的慣常操作,生財有道。

  如果當(dāng)事人有需要,還可以提供介紹訟師應(yīng)訴、私下說和、幫助行賄主審官等一系列周到服務(wù)。

  看完訴狀,柳湘蓮也覺大開眼界,角度著實新奇,頗能自圓其說。

  此事非同小可,若操作得當(dāng),能把他摁死,萬劫不復(fù)。

  如今他能利用的手段有限,不敢輕忽,唯全力應(yīng)對。

  當(dāng)即命倪二招呼人手,四處宣傳十余年前柳家伯父謀奪幼侄家產(chǎn)之事。

  又編造一連串故事,似真似假,有模有樣,旁人也無從辨別真?zhèn)危璐松縿虞浾摗?p>  戲園終日人來人往,小伙子、老婆子拎著茶壺能嘰嘰呱呱說半天,都不帶停的。

  不管有用沒用,先把對方名聲搞臭再說。

  柳湘蓮又親往神武將軍府拜會馮紫英,由他發(fā)帖宴請眾位戲園小股東。

  事發(fā)倉促,未曾提前投送請?zhí)嗉s,不合禮數(shù),此時也顧不得了。

  好在一這幫子世家子弟本就年少,整日玩樂嘻戲,沒有正經(jīng)事兒要做,都有閑暇。

  聽聞柳二郎設(shè)宴相邀,自不會推辭,打馬而來。

  一時間,馮府內(nèi)熙熙攘攘,錦衣如云。

  馮紫英、陳也俊、衛(wèi)若蘭之外,還有數(shù)位公侯伯家子弟。

  不拘身份貴賤,嫡庶皆有,只以性情相近,義氣相投為重。

  入席落座,眾人息聲。

  柳湘蓮站起,擎茶為敬,開口便道:“諸位,咱們的戲園子怕是開不成了!“

  眾人還道他又有什么新鮮花樣兒,一聽這話,頓時被唬了一跳,便是馮紫英也未料到他竟出此言。

  這幫公子哥兒原只抱著鬧著玩的心態(tài),應(yīng)馮紫英相邀,投了些零花錢,少則數(shù)百兩,多則上千兩,并不以為意。

  如今卻知這戲園子能賺大錢,且是快錢。憑借地價上漲,一二年內(nèi)也許能翻個幾倍,更是個細(xì)水長流的好營生。

  他們頭一次干正事兒,剛嘗到甜頭,欣然踴躍想說服家里再投錢呢,竟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俱是面色大變,紛紛開口詢問究竟。

  柳湘蓮擺手示意,眾人收聲。

  他嘆口氣,神色黯然,將事情原委略作說明。最后恨聲道:“柳家貪婪無度,可我柳二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縱是毀了戲園,他們也休想得逞!”

  “啪!”馮紫英怒極拍桌,喝道:“二郎勿憂!我等也不是擺設(shè)!他們想奪便能奪么?讓他們放馬過來試試!”

  他可投了兩千兩,他爹聽說后都對他和顏悅色了,夸他眼光不差!如何能坐視這等好事被人攪黃!

  在座皆是熱血少年,關(guān)鍵是投了錢,沒的白白便宜柳家人,無不出聲應(yīng)和。

  柳湘蓮并未因此解憂,搖頭嘆道:“不說諸位兄弟相助,便是我有一劍在手,柳家宵小豈敢逞兇強(qiáng)奪?我所深慮者,乃是柳家憑借權(quán)勢,去衙門打點關(guān)節(jié),胡亂編織罪名,陷我入獄。屆時,身陷囚牢,豈不任人宰割?難道小弟還能無視國法,殺出來不成?”

  眾人出身不凡,這等徇私枉法之事見慣了,一聽便知大有可能。

  理國公府要處置族中悖逆子弟,就算不去私下疏通,衙門的屁股也會坐在國公府一邊。

  他們也猜到了柳二郎召集他們意欲何為,絕不會是束手待斃。

  諸人中馮紫英投資最多,保他的決心亦最堅定,毫無猶豫,當(dāng)即慷慨言道:“二郎不必過慮,柳家豈能只手遮天?我等各家為你聯(lián)名作保,無論是誰主審此案,也不敢小覷于你,肆意枉法!”

  其他人也出言相和。

  在他們眼中這并非什么大事,不過是遞張名帖提個醒,甚至無需多說。

  又不是要主審官徇私枉法,不至于擔(dān)心橫生枝節(jié),給自己招災(zāi)。

  至于柳家,肯定會得罪對方,但他們也不懼。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眾所周知,今上不喜開國勛貴,大家半斤八兩,誰也別笑話誰。

  此行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柳湘蓮愁容盡去,劍眉舒展,風(fēng)采如舊。

  他的訴求也只是給主審官施加壓力,令其不敢明目張膽的徇私,并不貪求其他。

  議定此事,眾人心懷放開,吃喝高樂。酒酣之際,談及今后戲園如何經(jīng)營,得知還有更多項目可做,需要大量資金投入,紛紛表示愿意增資。

  散席后,眾人各自回家安排后續(xù)事宜。

  柳湘蓮亦歸家修整,狀態(tài)恢復(fù)后,又前往榮國府拜會老太君。

  馮紫英等人都是少年,縱然家中不愿相助,少不得偷了帖子送去,外人也不知真假。

  賈家這里就有些難辦,賈璉畢竟年輕,要得賈家之助,還得老太君發(fā)話。

  今上登基后,因開國勛貴中多是太上皇和故太子舊部,且多腐朽,不堪重用,于是提拔了一批新貴,唯獨(dú)對賈家有所區(qū)別對待。

  蓋因賈演、賈代化父子先后擔(dān)任京營節(jié)度使,長達(dá)數(shù)十載,根基深厚。盡管如今賈家沒有高官在任,其影響力仍不可小視,不得不加以籠絡(luò)。這也是賈家姻親王子騰能得重用的原因。

  所以,如果賈家肯發(fā)話,比那幾家加起來都有用。

  只不過,柳湘蓮已在賈母身上薅過一把毛,老太太有些警覺了。

  前陣子他為促成和秦可卿的婚事,極不地道的搞突然襲擊,讓老太太抹不開面子,用了印。

  賈母因此對這外孫心生不滿——擅作主張、肆意行事,哪兒有寶玉溫順乖巧?

  此后幾番拜見,竟不得其門而入。

  今日柳湘蓮決定迂回一番,就找了賈璉幫忙,又請托了鳳姐。

  這一對兒可不是善茬,只要能賺錢,什么不愿干不敢干?何況也沒什么為難的。

  于是,柳湘蓮先進(jìn)榮府拜會賈璉,再由他直接帶著前去拜見賈母。

  七月天氣炎熱,赤日高懸,暑氣升騰,下午也悶悶的。

  賈母午睡起來,甚覺無聊,備下冰鎮(zhèn)的西瓜、櫻桃、楊梅、荔枝等各色鮮果,并消暑飲品,叫來寶玉和幾個孫女,請她們吃喝談笑,胡亂打發(fā)時間。

  忽有個小丫頭,興沖沖跑來報說,柳二郎又來了!

  賈母一聽這話兒,心里直打突突,莫不是為他主婚的事兒發(fā)了吧?

  不過,就算柳家不同意要鬧事,她乃國公誥命,也完全不需擔(dān)心。諒他們絕不至于昏了頭來尋她麻煩??墒且矡┬难?,老年人哪個不貪圖省心安逸的?

  本不欲見,便如先前那般婉拒,奈何吃里扒外的大孫子璉二爺早領(lǐng)著人到了院外。

  此刻就在垂花門前等著呢。

  而且,鳳姐就在老太太身旁,一邊扇扇子,一邊為柳二郎說好話。

  她自然是過來踩點兒兼通風(fēng)報信的。

  寶玉和姐妹們早聽說廣和樓又演新戲了,也攛掇著要見柳二郎。

  老太君抹不開面子,只得命人請入。

  柳湘蓮一如往常,恭敬有禮,向賈母請安問好后,又與眾位姐妹打過招呼。

  賈母懶得問他今兒來干什么,反正這外孫子心眼兒賊多,令她心累。

  便對孫女們道:“你們不是盼著他來嗎?有什么話,趕緊問他。”

  寶玉躍躍欲試,似要開口說話,柳湘蓮現(xiàn)在可沒心情與他閑扯淡,忙接話道:“老祖宗誕辰將近,孫兒特意安排戲班抽出時間,屆時前來為老祖宗賀壽!今兒過來就想問問,老祖宗想聽什么戲?是新戲好,還是舊戲好?昆曲咱們也能唱的。”

  賈母生日是八月初三,今已七月下旬,早已開始籌備。

  自從入了七月,來榮府送壽禮者絡(luò)繹不絕。到時還不知要擺幾天宴席,自然少不了請戲班子。

  賈母愛戲愛熱鬧,知這外孫別的不說,寫戲本很有一套,都開起了戲園子。

  聽了這話被勾起興趣,困意全消,忙前傾了身子問道:“舊戲哪里不能看,還用得著你來獻(xiàn)殷勤?這新戲有幾出呢?”

  “除了《霸王別姬》,現(xiàn)又新添了《貴妃醉酒》。若非時間趕不及,單為老祖宗特意排一出都是可以的?!?p>  聽聽,這都要給自己排戲了!雖知他撿著好聽的說,賈母也很歡喜。

  于是笑呵呵說道:“霸王戲看過了,最近倒聽不少人提過貴妃戲,勾得你寶兄弟和妹妹們心癢,都想去看呢!可哪兒有姑娘家去戲園子的?她們想請戲班子來家,我說你們肯定忙,怕是沒閑暇。這次能來家里,倒是好的,也遂了她們的心!”

  幾位小姑娘美眸閃閃,興奮的嘰嘰喳喳。

  氛圍極是融洽歡快,正適合潑盆冷水。

  柳湘蓮神色轉(zhuǎn)黯,嘆道:“原也想親來為老祖宗作賀,只是……唉?!?p>  神情慘淡,吞吞吐吐,似有心事的樣子。

  賈母豈能不好奇?先前是有些不愉快,可這外孫還是孝順的,剛又因獻(xiàn)戲重得了歡心,難免要關(guān)心一下。

  “是有何難處?你怎么不來呢?”

  “這……”柳湘蓮欲言又止,眉頭深鎖,目光悲切。

  眾人都覺詫異。

  鳳姐俏臉一板,鳳眸逼人:“都是自家人,二郎若有難處怎不說呢?難道是把我們當(dāng)外人不成?”

  柳湘蓮仍不開口,更顯有難言苦衷。

  賈璉引他過來之后,未曾離去,透明人似的站在旁邊。

  這時一步走上前來,冷哼一聲,引的人都看他,方說道:“老祖宗,別說過來賀壽了,二郎到時候能不能活命都不知呢!”

  “?。 北娙瞬唤篌@,怎的就這么嚴(yán)重了?

  幾位妹妹更唬的不輕。

  小惜春自從得了虞姬玩偶,又得了霸王玩偶,心愿得遂,打心底喜歡這個柳二哥哥。別說遠(yuǎn)勝親兄長賈珍,就是比寶哥哥都勝過一籌。聽說他活不得了,頓時給嚇哭了。

  迎春茫然無措,小白兔玩偶她也挺喜歡的,柳二哥哥這么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是得罪了什么人嗎?

  探春年紀(jì)雖小,尚且鎮(zhèn)定,忙去安撫小惜春。

  黛玉罥煙眉輕蹙,目光狐疑的打量柳二郎。暗思,他若真是大難臨頭,還會有心情來獻(xiàn)戲作壽?不該趕快逃跑嗎?

  上次的事兒她可瞧在眼里呢!老太太原是不愿意給他主婚的,誰知他先斬后奏,弄得老太太下不來臺,只得應(yīng)了。難道這次又來忽悠老太太幫他辦事兒?不由的起了疑心。

  賈母對柳湘蓮確有幾分不滿,但那只是相對于寶玉來說的,遠(yuǎn)沒到看著他去死的地步。

  聽璉二說的嚴(yán)重,也著急心慌起來,忙問:“到底怎么回事?你要知道就快說!”

  賈璉早打好了腹稿,將柳家找薛蟠說了些荒誕無稽的瘋話,圖謀戲園子,又向察院告狀,想要網(wǎng)羅罪名,置柳二郎于死地等等,有的沒的,全添油加醋說了。

  特別提到柳家告的竟是“忤逆不孝”之罪!

  賈母聞言臉色大變,怒聲罵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他老子娘都死了多少年,更別提老國公了,做伯父的也敢問他不孝?柳家真是一點兒臉面也不要了嗎!”

  自始至終,柳二郎垂首而立,沉默不語,孤單無助的樣子。

  賈璉在旁繼續(xù)煽風(fēng)點火:“老祖宗,這事柳家做的著實不像話,所為的也不過是戲園子。再怎么說,二郎也是我賈家外孫,不看僧面看佛面,豈容他們?nèi)绱俗髹`……”

  歡喜心情破壞無遺,賈母聽得頭疼,對外孫說道:“我當(dāng)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兒呢,你就愁成這樣!衙門也不是他家開的,柳家的話更不是王法!”

  轉(zhuǎn)頭對賈璉道:“去取了你叔叔名帖,請那審案的堂官兒務(wù)必秉公辦理,否則我家是不依的!”

  “老祖宗果然最愛二郎!”

  賈璉笑嘻嘻道,行個禮,一溜兒煙的去找賈政領(lǐng)帖子了。

  柳二郎此時方緩過勁兒來,對老祖宗感謝連連,激動不已。

  一時間祖慈孫孝,其樂融融。

  柳湘蓮心情放松,也不介意與寶玉談?wù)勑聭?,又和眾小蘿莉言笑一番,不消細(xì)說。

  西城察院。

  前明曾在京師設(shè)巡城御史,本朝沿襲明制,以巡城御史督率五城兵馬司,掌京城治安,審理訴訟,其官署被稱為五城察院。

  柳家便是將訴狀投遞到西城察院。

  現(xiàn)任巡城御史名為李慎忠,年近四十。因主管西城治安與訴訟事,平時難免與勛貴外戚打交道,很多時候?qū)Ψ街灰皇亲龅奶^分,也會賣個面子,不作深究。

  比如已經(jīng)不可能再發(fā)生的“張華狀告賈璉”一案,“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枉捏虛詞,誣賴良人?!边@就是完全顛倒黑白了。

  這日李慎忠在衙署辦公,接到柳家訴狀粗略看過以后,便覺有些為難。

  無他,訴狀所言,不合于法,卻深合于禮。

  考慮到今上以孝治天下,格外重視孝道,而柳家亦是國公府,輕易得罪不得,況且只是處置族中子弟,并無多少難辦之處,他便將訴狀收下,準(zhǔn)備擇日審理。

  是夜,柳家二房的柳茁親赴李府,送上八百兩紋銀。

  原本公中出了一千兩用作打點,被他昧下兩百兩作為跑腿的辛苦錢。

  他也不直言要如何,只說這個弟弟鬧得實在不像樣子,不服族中管教,只能送交大人代為管束。

  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對于這位柳二郎,李慎忠也所耳聞,知其最近因?qū)憫虮久暣笤?,倒也沒什么了不得的。

  他也不是什么清官,一者清官日子難過,京師居大不易,二者不合于眾也容易被排斥。

  他奉行“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北阈陌怖淼檬樟算y子。

  天地間孝最大,這位柳二郎行事的確過了些。

  不料次日形勢突變,令他原本渾不當(dāng)回事兒的態(tài)度,隨之有了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

  先是幾家勛貴甚至宗室投了帖子,并無為柳湘蓮開脫之言,似乎只是臨時想起,順便提及此人,贊賞幾句人品上佳的話,別的什么都沒說。

  可這是何意他會瞧不出來?雖然這些人家并非大權(quán)在握,也令他深覺棘手。

  這還沒完,不久榮府賈家嫡孫賈璉親來,帶著叔父賈政名帖,說柳二郎乃是賈家外孫,因老太君寵溺過度,年幼懵懂,行事或有不妥,請代為管束,不勝感激等等。

  這個“管束”的意思和柳家所說可是截然不同,分明是反話!李慎忠豈能連這個都不懂?

  沒想到小小少年,名不見經(jīng)傳,只因?qū)憘€戲本兒,竟與這許多權(quán)勢之家勾連!

  此案一旦處置不當(dāng),定會得罪許多人,反受其咎。

  關(guān)鍵是沒必要冒著偌大風(fēng)險為柳家火中取栗,得不償失。

  可柳家情面也不得不顧,還收了銀子呢,此事著實難辦。

  李慎忠待在衙門里,全無了辦公的心思。

  左思右想,并無兩全之策,大感悵然,喚來師爺為他出謀劃策。

  官吏無論是科舉出身還是納捐出身,往往都缺乏處理日常政務(wù)的經(jīng)驗。

  所謂“問刑名,不諳律例,問錢糧,不識度支”。師爺便顯得格外重要,正所謂“無幕不成衙”。

  被喚來的這位師爺姓陸,年近六十,日常負(fù)責(zé)案件審理,屬于刑名師爺。

  落座后,聽過此事的前因后果,他只稍作思索,便捋須而笑,端茶慢飲。

  見狀,知其必有解決之法,李慎忠忙走下來,恭敬作揖請教。

  陸師爺也不拿大,如此如此解說一番。

  李慎忠聽了亦覺甚妙,拍手笑贊:“陸公妙計,誠可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矣!”

無衣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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