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靈均得了單獨與魏進忠說話的機會,
他道:“可以這么說,自有學(xué)田起就有實物租和折租兩種。我大明是在實行條鞭之后,折租漸漸代替了實物租。折租不是不好,也方便,但弊端也顯而易見,就是糧價不同,折糧并不固定……”
“怎么折的?”魏進忠忽然問道。
“基本各縣縣學(xué)都不一樣,折租最高如嘉定、昆山、太倉,稻租每石折銀五錢,低的呢,如應(yīng)天府學(xué),石米折銀才一錢八分左右,多數(shù)都維持在三錢到五錢之間?!?p> “一直都按這個折率?”
“幾十年都不曾變過?!?p> 魏進忠看著朱靈均,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思忖片刻,道:“這兩年,去年南北皆災(zāi),石米時價在一兩之上,今年稍降,也在一兩左右徘徊,若是學(xué)田一直折率不變,倒是有些搞頭……你是想怎么弄?”
朱靈均連忙湊近來道:“魏爺,小的意思,不如把學(xué)田弄在自己手上,像太倉的學(xué)田,足有近兩千畝地。而且州衙的書吏,與小的關(guān)系匪淺,想想辦法,也不是辦不到……”
“你是說,把這些田掛在俺頭上?”
“若是魏爺覺得可以……”
“不不不,”魏進忠卻搖著頭,“俺并不想碰那些學(xué)田。”
“這……”朱靈均愣了,似乎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接下去。
魏進忠笑了笑:“天靈啊,學(xué)田才有幾個田?值得嗎?一旦染指土地,等在老子面前的,就是各道言官的‘問候’,他們想問候老子,但老子暫時還不想理他們。懂嗎?”
“那,魏爺?shù)囊馑肌敝祆`均茫然道。
“不過呢,你一提學(xué)田,倒是讓俺想起另一件事?!?p> “小的愚笨,還請魏爺明示。”
“萬歲爺?shù)膬?nèi)帑,每年要繳進百萬的金花銀……”
“原來魏爺考慮的是這!”朱靈均反應(yīng)極快,一下醒悟過來,“對啊,金花折率比學(xué)田還低,石米不過三錢,甚至還不到!”
魏進忠嘆了嘆:“俺并非看重那折率什么的,只是想到天下之大,皇上內(nèi)庫卻連這一年百萬的金花銀都收不上來……”
“就是就是,萬歲爺富有四海,區(qū)區(qū)百萬兩銀子肯定不算多。”
“還要修三殿兩宮,圣母老娘娘、皇后、貴妃娘娘那里也不能短了嚼用,還有幾個皇子將來都要之國,也得出筆錢……”
“唉,以前小的還不理解,您這兒一說,原來……萬歲爺也難吶?!?p> “是啊,難吶,唉……”魏進忠又嘆一聲,“所以,俺作為臣子,總要替爺分擔(dān)分擔(dān)不是?”
“那是自然,”朱靈均立馬嚴(yán)肅起來,“那,魏爺想咋辦?天靈定當(dāng)竭力而為!”
“據(jù)俺所知,天下諸省主要是南直、浙、贛、皖、閩幾省折收金花銀。”
“是,小的倒知僅蘇州一府,金花銀就占正糧三成左右?!?p> “既然太倉已重開碼頭,運糧何不利用海帆?至少可減耗米之征,你說是吧?”
“對?。⌒〉脑鯖]想到?”朱靈均恍然道,“明白了,魏爺是想本色之征?”
魏進忠點了點頭道:“是,打個比方,其他省的不說,就蘇松常鎮(zhèn)四府,離太倉港最遠不過鎮(zhèn)江府,也完全能先江運至太倉。最近如蘇州府,運糧船可直接沿婁江,就能至港口,幾乎無運輸之苦?!?p> “既無運輸之苦,就少耗米之累?!?p> “假如無耗米之累,以你看再征本色米,難否?”
朱靈均認(rèn)真思索半晌,道:“如今各縣征糧,規(guī)矩是每一石驗派本色若干,折色若干,并無具體數(shù)量規(guī)定。只是,一般金花折銀多會派予本地富室豪紳之家啊?!?p> 魏進忠嘴角一咧,笑著對朱靈均道:“俺知道,這就要你想辦法了。實話告訴你,俺就是要本色糧?!?p> “小的尚有個疑問?!?p> “說,”
“爺您征那么多糧,是否表示折銀您這出了?另外,征的糧又運到哪里?”
“俺自會把銀子交給上面,不用你操心。至于運到哪里……青島太倉兩地,也可在碼頭上多修些糧倉先存起來。”
“運至青島也好,離京城不太遠,轉(zhuǎn)運也算便利?!?p> “你有辦法搞定嗎?”魏進忠再次問他。
“說實話,”朱靈均面上露出一絲難色,“不太容易。因為即便每石折銀五錢,還是比每石九錢的時價低,而且官府很清楚一點,如果一地賦稅總額一直不變,其實折率降低,反而能增加衙門的財稅收入,所以也一直被當(dāng)成一種調(diào)節(jié)手段,衙門可以自由掌握。只是會苦交糧的農(nóng)民……”
魏進忠臉色沉了沉,明顯有些不高興,朱靈均一激靈,又連忙解釋,“小的只說不容易,并沒說不行,所以……”
朱靈均有些急,抓耳撓腮了半天,魏進忠久未聽他繼續(xù)往下,又陰著臉道:“既然你說難,那俺替你想個辦法,你手下抽幾個賬房,往后就常駐太倉南門碼頭的糧倉。從眼下的秋糧征收開始,凡是把稅糧運到太倉南門碼頭繳納的,就蠲免全部耗米,只繳正賦,徭役從輕。”
“使不得!”朱靈均大驚失色道。
魏進忠眉頭一皺:“嗯?”
“啊這……全部?”魏進忠臉色一變,朱靈均頓時就萎了氣勢。
“對,只是本色繳納才會蠲免,不要折銀。清楚了嗎你?”
“清,清楚了?!敝祆`均心驚膽顫,艱難的點頭應(yīng)承,不應(yīng)承也不行。
~2~
“他這是在跟江南百姓‘搶米’!”
周一梧氣得吹胡子瞪眼?!八降滓墒裁矗渴稚斓靡蔡L了吧!竟然還要插足賦米征收?他把一堂堂知府衙門放在眼里了嗎?”
周一梧在太守府里大發(fā)雷霆,可堂下佐貳、首領(lǐng)、六房吏目無一敢接他的話。
“還有那什么營業(yè)稅,把好好市鎮(zhèn)全都攪得烏煙瘴氣!他是不是也想步孫東瀛的后塵了?”之前魏進忠一連串的‘騷操作’,他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上疏彈劾了,奏章還放在桌案上沒送走,眼下又有了新問題。
“能干啊,還知道立碑來解釋?哼哼!我倒要看看,他重新開征商稅,那些商民還能安靜如雞?”
“太守,也不必如此氣憤……”
“本官怎么不氣?他有恃無恐,是不是覺得除了皇上沒人敢動他了?”
佐貳官忍不住開口道:“難道不是這樣?就算有人彈劾又怎樣?不過也是留中的命,對他毫無影響。說不定他再一反劾,你我就算任勞任怨,對得起這身公服,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場?可別忘了前車之鑒,山東的陳增、馬堂,遼東的高淮,湖廣的陳奉,福建的高采,廣東的李鳳……他們哪個倒頭來是得到了懲罰的?”
周一梧怒氣沉沉:“他初來乍到時,倒是客客氣氣,原以為經(jīng)孫東瀛、劉成之事曉得收斂了,結(jié)果卻是包藏狼子野心!自他來了江南,江南就再沒一天安寧!如今更是得寸進尺,還把手伸進了國稅征解!”
周一梧如何不氣?他作為天下最富庶之地的長官,江南負擔(dān)沉重,所以田賦赍銀,是作為了一種十分重要的手段,用來緩和各方矛盾。固然金花銀米多派予鄉(xiāng)村富戶,但‘折色以米值為斷’,官定折價至少是官府能自主掌握的一種權(quán)利。財政增收部分,也可用于其他開支。
其實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諸府,地方官府的自由裁量權(quán)多大于其他省府,除了地位重要之外,更主要的還是自己有錢。民間捐助的義役田、學(xué)田等,數(shù)量都不在少數(shù),所以在制定決策時,能做到相對靈活。
可惜怒氣蓬勃的周一梧,除了上疏彈劾魏進忠,就再無其他更好的手段。大家都清楚一點,凡涉及稅使礦監(jiān)的彈劾奏章,無一不是留中不報的命運,皇上從來只是相信‘自己人’。
~3~
周一梧在狂怒的時候,也許忘了一件事。
自古江南重賦,但百姓依然尚存視息,全賴一機一杼的手工業(yè)之發(fā)達。蘇杭常鎮(zhèn)之幣帛枲苧,嘉湖之絲纊,皆恃此女紅末業(yè),得以上供賦稅,下給俯仰。若單求田畝之收,則必不可辦。
但要是讓農(nóng)畝之人少納賦稅,是不是就可辦了?不敢說一下就能解決千年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之結(jié)構(gòu)性難題,至少能給江南百姓留一喘息之機吧。
“嘖嘖,多牛啊……你不會覺得蘇州百姓還得感謝他這個‘青天大老爺’?”
蘇州當(dāng)?shù)氐闹胀逯?,長洲申時行家,算領(lǐng)袖之一,申家的門下客不下千人,家奴不下千人。就這千把人,每日僅口舌之爭,常常與別人互掐,猶如親臨蓄養(yǎng)了千只公雞的大雞場中。
諸如太倉王錫爵家,兩家私怨頗深,各自門客互相作曲以詆之。其實單論兩人交情尚可,至于私怨,皆門客所致。
申時行對于門客出言譏諷魏進忠,并無阻止,只是半瞇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
唯在心中暗暗感嘆——“自打太倉重開港口之后,時移俗易,很多事情都在未知未覺中,已起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