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進忠住在甲字庫,十庫在太液池以西,離紫禁城有些距離。
李進忠在傳諭內(nèi)使的小轎后亦步亦趨的跟著,直到進了西華門,又一路向北,到了隆宗門內(nèi)使才下了轎,然后吩咐他緊跟著,經(jīng)義平門很快又倒了啟詳宮大門外。
進宮有十年的李進忠,還從沒有機會來到后宮這里,更不用說面圣。他是知道陛下已有多年不見外臣,可見此次召見他,應(yīng)該不是壞事,否則何必讓他面圣。
李進忠心下稍安,只是依然有些忐忑,畢竟要見的是天下最尊貴的人,話該怎么說?禮數(shù)要怎樣才不會出錯?此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
進了宮門,他大氣都不敢出,頭埋得低低的,連眼角余光都不敢亂瞄,只一路盯著前面侍者蟒紗的后擺。轉(zhuǎn)了兩個彎后,就進到一間說話都有回聲的大屋子里。
李進忠緊張壞了,心臟砰砰直跳。腦子更是一片迷糊,屋子中有人在說話,但到他耳朵里就全是嗡嗡嗡。
“李進忠,還不快跪下……李進忠?”
半晌,李進忠沒有反應(yīng),一動不動。
“大膽!還不快跪下?”
有人在他身后,往他膝窩踹了一腳,李進忠叫了一聲,“哎喲!”然后順勢就趴了下去。就這么一踹,也把他正在打鐵的腦子給踹醒了。
“奴,奴婢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萬歲……”如此這般胡亂的喊了一通,其實他根本沒正經(jīng)學過禮數(shù),能這么喊,已是他認為最‘正確’的禮數(shù)了。
有回聲的屋子此時卻安安靜靜,李進忠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他想自己這姿勢怕不是像一只癩蛤?。康桓覄影。乱粍?,就會這樣被抬出去,然后五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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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朱翊鈞知道此刻他的想法,定要笑死。
他才解了手回來,就看見一只碩大的癩蛤蟆趴在大殿中,口中還呱呱的叫著,應(yīng)是在說見禮之類的話——朱翊鈞突然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起以前他身邊有兩個小太監(jiān),都忘了名字,就常常誘著他‘胡作非為’。事后還被母后嚴厲的懲罰過,他也有悔過,還專門下了諭旨:賴圣母慈誨,今朕已改過,立逐奸邪,以后但有此等小人,即同舉名來奏。
他知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是想他當一個好皇帝,就像父皇給他取名為‘鈞’——夫鈞者,言圣王制御天下,猶制器者之轉(zhuǎn)鈞也,其為義大矣,爾其念之哉……同樣是希望他成為天下圣主。
只是,他其實并不想當那樣的好皇帝,只想隨他心意。他也并不怪母后與張江陵、馮保他們里應(yīng)外合,但卻不能饒恕他們兩個!
年紀漸長之后,他也漸漸懂了當初的自己,為何對作惡樂此不疲?因為人性中本就有惡,即便貴為天子,也不能免掉人性中的俗惡。做皇帝就非得跟圣人一樣?不能有情緒,不能愛好寫大字,不能寵喜愛的女人,不能大把花銀子,不能飲酒后割掉宮人的頭發(fā),不能不喜歡皇長子,不能不聽言官的勸諫?
朱翊鈞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fù)鲁?,撩起眼皮又看一眼像蛤蟆一樣的李進忠,這個人倒蠻像個‘奸邪’,要不要把他拖出去杖斃……
“你叫李進忠?”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問道。
“回爺?shù)脑?,奴婢叫李進忠,直隸肅寧縣人,萬歷十七年入宮,先在孫太監(jiān)暹的名下,后被派與御馬監(jiān)劉吉祥照管,呃,如今已十個年頭……”
李進忠在宮里的履歷甚是無趣,不過他居然敢擅自出宮,還跑四川,膽子夠大。
“說說你為什么要跑邱乘云那里?”朱翊鈞又問。
趴在地上的李進忠一聽,完了!這事連陛下都知道了,恐怕今天真的沒活路了。他頓時一急,急出一腦門的毛毛汗,想必此刻臉上也是五顏六色,好在臉朝下趴著沒人看見……
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啊,李進忠心念電轉(zhuǎn)間,把心一橫,干脆實話實說,“奴婢入宮這十年,混的不好,每月俸祿都不夠拿來賭的,說實話還趕不上以前在肅寧當混混,至少那時啖嬉笑喜,偶爾還能鮮衣馳馬。但奴婢也知道,當混混沒有出路,也掙不來錢,所以才想博一個前程。進宮后,他們都瞧不起奴婢這樣的,又不識字,所以才被人稱為傻子,這些奴婢都知道……但奴婢就想掙些錢吶,然后,然后,找個老太過日子,不想被人家叫成棄物……”
朱翊鈞聽得有些想笑,這他娘的也樸實無華了吧,找老太過日子?“咳咳,你還沒回答朕呢,為何要跑到邱乘云那里去?”
“嘻嘻,因為奴婢想打抽風,”說出了那番話,李進忠就放開了,反正橫豎都是一刀,不如選讓自己痛快的方式,“他是同門師兄,單憑這層關(guān)系,至少不能落面子趕奴婢走,當時就是這么想的。至于抽豐……呃,抽稅嘛,其實小的以前也干過替人收稅的事,所以多少還是懂。不是小的吹,這行里頭‘規(guī)矩’多,掙錢是掙錢,關(guān)鍵是要好處講到明處,否則就要鬧事。”
“哦?那你就具體說說,”朱翊鈞還真有些興趣了。
“是,奴婢就說肅寧縣吧,當?shù)赜泻眯┬?,歇家其實就是‘包攬’,類似于礦稅的‘包稅’那種。各州縣的情況都差不多,無外乎就是老歇家和新歇家怎么重新分大餅,奴婢舉的例子有些糙,但話糙理不糙。本來一張大餅分三牙,來了一個新歇家,非得分四牙他得一牙,這就是矛盾?!?p> “同理啊,陛下您派的礦稅使就好比新歇家,人當?shù)氐睦闲叶歼@樣做了好些年,與官府、百姓之間已經(jīng)很融洽了,首先他們肯定不愿這種融洽被打破,其次也不愿好處被分薄。但要是新來的又豪橫怎么辦呢?他們也肯定不會當面硬剛,只會是暗地里鼓動百姓鬧事,最好是一舉把新來的趕走,要是一下趕不走,就反復(fù)鬧,然后他們在面上充和事佬……這就叫軟硬兼施?!?p> 原來是這個道理,朱翊鈞心下有些了然。當初臨清鬧民變的時候,他就說那群刁民定是有人在背后煽動,否則以前怎就沒聽說鬧民變,反而他開始往外派稅使了就鬧民變?
“但老是鬧民變也不好啊,鬧,就說明百姓沒活路,掙不了錢交不出稅,歇家也就收不上稅,到了官家那,該往上交的稅交不出來,又要被上面的問罪,輕則罰俸丟官,重則下獄論死……鬧可不會鬧出稅收來?!?p> “呵~,沒看出來,你倒挺替他們操心的,憂國憂民?”朱翊鈞哼笑了一聲。
“嘿嘿,奴婢人小肩膀弱,擔不起憂國憂民四個字。但不能竭澤而漁,這道理還是懂??傄o百姓活路才行啊,百姓有活路,才有稅源,一味的強逼,把人逼死了,與自己有甚好處?”
“嗯,你有這見識,倒也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朱翊鈞贊了一句。要是陳奉有李進忠這見識,也不至于盡辦些蠢事,看來往后再派也要挑一挑人了。
他又暗忖,要不然干脆就把陳奉撤回來,另換個處事老道一點的?不過沉吟良久,還是未拿定主意,一時又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朱翊鈞光想著撤換稅使,卻沒注意李進忠到現(xiàn)在還趴在地上。而李進忠呢,主子沒喊,他也不敢擅自起身,只是這樣趴著高低難受,就跟宮里懲罰犯錯的宮人那樣,在圣人面前直立彎腰,兩手扳著兩腳,還不許體曲,否則一頓界方亂抽。只要半柱香,人必眼脹頭眩,輕則昏倒,重則斃命……他現(xiàn)在也不遑多讓,頭老是沖下埋著,雖不是扳著,已有扳著那感覺了……
“哎喲……嘶……”李進忠呻吟了一聲,動了動早已麻木的四肢。而朱翊鈞聽著響動,終于又把目光轉(zhuǎn)了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趴著呢。
“呃……行了,退了吧?!?p> 這句不啻裊裊梵音,李進忠終于倏了一口氣,沙啞著聲音回道:“多謝陛下,小的這就告退?!?p> 只是他卷曲的雙腿早就酸麻,動一下都如萬蟻噬心。無奈,李進忠還得學蛤蟆,慢慢挪動兩腿,倒退著爬了出去……
朱翊鈞一臉震驚,一直盯著李進忠倒爬著出了大殿,這……從沒見有人像他這樣學蛤蟆的!以前那御藥房的張明也是乖張的很,人家也沒裝過蛤蟆。
待李進忠的影子完全不見,震驚了半天的朱翊鈞這才醒轉(zhuǎn)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噗哈哈哈……,朕怎么覺得這李進忠像張?zhí)O(jiān)的徒弟?兩人這般相像……哈哈哈?!?p> ————
李進忠終于出了啟詳宮,人已經(jīng)蹉跎了半條命,歇了好一會,才繼續(xù)跟著啟詳宮的長隨離開后宮禁苑。
走到寶寧門長隨就止了步,獨讓李進忠自個兒出宮。當他走到西華門,正遇見形色匆匆的馬謙,在往宮里趕??雌饋砗芗钡臉幼樱恢l(fā)生了何事。
“謙哥?”李進忠叫住了馬謙。
馬謙一扭頭見是李進忠,急忙剎住腳:“進忠,總算找到你了,快,跟咱家走……”
李進忠一愣:“發(fā)生什么事了?”話還未說完,胳膊已被馬謙給拽住,然后拖著他就往西華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