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沈一貫這人,性極孤介。
他曾自己評價自己,諸如:多病,不喜樹黨植交,心輕厭中人不愿共事,好潔廉,無資以充結(jié)交,四面攻者多,不能忍氣、澹泊清凈,不喜作為……
沈一貫這次稱病,朱翊鈞不會再如他所愿,他素諳臣子的手段,所以只會不斷催促其趕緊入閣辦公。閣中已無人,他再不辦公,朝政真要停擺了。
沈一貫自是頂著壓力入閣辦事,頭一件事,還是上疏請求內(nèi)閣添人——臣?xì)v考自有內(nèi)閣以來,絕無一人獨任之時。蓋一人見識有限,精力有限,即光陰亦有限,故必合眾人之力以為力,而后能興發(fā)。
主上之事功合眾人之見以為見,而后能裨益,主上之聰明雖以堯舜之朝并命九官,文武之世兼資十亂。況當(dāng)叔季多艱之秋,而欲責(zé)匡夫于一手一足之力,此必?zé)o之?dāng)?shù)也。
誠知陛下甚求良輔,不授匪人,顧詞林諸臣久典直侍,皆在圣心……而廷推再三,又合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公論,此而不可信更誰信者?且進退黜陟之權(quán)制于朝廷,萬一試而不稱,亦惟陛下所裁斷,而何必堅持少可之心,反貽空虛之弊?又使臣蹈專權(quán)之嫌以傷?
去年,他與趙志皋就屢次上疏求內(nèi)閣添人,但遲遲不見回應(yīng)。在年底,他再次上疏乞吏部再推二三員,以資選擇,后來朱翊鈞回復(fù)道:人之賢否,遂難周知,乃欲斟酌發(fā)行,豈有不補之理?
沈一貫才明白,皇上是嫌沒有合適人選。
朱翊鈞見疏即批復(fù)——覽奏,情詞懇切,具見忠愛。但內(nèi)閣政本輔弼重臣誠乃恭默,深思豈可久不簡用,便令吏部通將前后會推員數(shù)詳開具奏,方今國事多艱,宜仰體君臣大義始終以德襄贊,以副眷倚至意。
見此批復(fù),沈一貫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張江陵,皇上曾在登基不滿十日時,就召對之,而后張江陵上疏答謝——臣聞古所稱輔弼大臣者,在于贊成君德,安海內(nèi),責(zé)任甚巨,非臣愚所能稱塞上意。人臣之道,必秉公為國,不顧其私,乃謂之忠。臣伏荷天語諄諄,能不奮勵失堅素履,罄竭猷為,為祖宗謹(jǐn)守成憲,不敢以臆見分更,為國家愛養(yǎng)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于皇上之職分也。仍望皇上繼今益講學(xué)勤政,親賢遠(yuǎn)奸,使宮府一體,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皇上心中滿意的人選,是否就是張江陵那樣?”沈一貫不禁自問。
過幾日,其實已知吏部早將之前會推的名單交了上去,但是又沒了動靜。沈一貫只得再次上疏,以閣員未簡復(fù)申前懇。但一如往常,石沉大海。
~2~
這邊沒了動靜,可那邊又起,還是與開礦有關(guān)。
已在家中調(diào)懾許久的趙志皋上疏——山東撫臣謁,謂眾怒如水火,不可向邇,若不及今取回馬堂以安反側(cè),則將來事勢有不忍言者。
夫礦稅之役臣亦逆知必有今日,今一見于天津,再見于上新河,然不意臨清一發(fā)若斯之烈也!臨清為運道咽喉,齊魯扼塞,民俗剽悍,加以東西南北之人貿(mào)易輻輳,乘亂一呼云集霧合,此地一搖則三齊震動,京師欲安枕不可得。
乞速下德音急撤回馬堂,行令撫按加意安撫,或念法不可弛。姑就一二倡亂者懲罰以弭觀望實,宗社無疆之福。
朱翊鈞覽疏,臉有慍色。他縱然知馬堂手段過激,但若背后沒人指點煽動,他是不信百姓就鬧的起來,還只專門針對馬堂?礦稅監(jiān)也不過這二三年之事,以前沒有稅監(jiān)的時候,當(dāng)?shù)毓倜窬湍芟喟灿跓o事?
朱翊鈞略作考慮,隨即吩咐:“來人,那個王朝佐要嚴(yán)加審問,務(wù)必找出幕后指使是誰?!?p> “是,”近侍得旨退下。
趙志皋那封奏疏,自然不報,不過稍后,卻被皇后女官收走。
王皇后住在后殿,帝后同一屋檐下,卻極少見面。
但她十分有心,會將皇帝留中不報的奏疏收攏來,再分門別類整理收藏,以便日后被問起,她也能馬上找到。
平時她也看外臣的奏疏,即便憂慮,她不敢表現(xiàn)出來,這點不及鄭貴妃。鄭貴妃常常服侍皇上處理朝政,大有‘紅袖添香覽奏疏’的韻味,身為皇后的她,無法與之相比。倘若鄭貴妃再表達(dá)一下自己對于朝政的見解,諸如‘臣妾愿捐出白銀五千兩以救濟災(zāi)民……’,皇上不僅不會責(zé)她干政,還會下旨——‘其中宮者,傳著各出所積之資,以救濟國用,甚見憂國為民之意’。讓閡宮上下,包括中宮都要以鄭貴妃為榜樣。
她能不遵旨嗎?她敢不以貴妃為榜樣嗎?出錢都是小事。
“對了,最近延祺宮那邊如何?”看了奏疏,王皇后突然又想起朱常洛,似乎許久都沒聽到王恭妃的消息了。
她身邊女官很快回道:“回娘娘,一切,還好吧……”女官說話吞吞吐吐,王皇后不禁瞧她兩眼,“怎么了?”
女官趕緊道:“回娘娘,大皇子那邊依舊,每日還是文華殿講讀。去年皇上為大皇子找的侍講官,都很厲害呢,時??浯蠡首涌炭?。”
“嗯,”王皇后點了點頭。那幾位侍講官,皇上還算用心,去年找的馮有經(jīng)、葉向高,還有董其昌,前年的方從哲,這幾人都不錯。正月里皇上還問過常洛的學(xué)業(yè),得聞已學(xué)完《書經(jīng)》之后,又親自安排了續(xù)講《禮記》,《書經(jīng)》,令‘閑日溫習(xí)’……耽誤那么久,是該努努力了。
“那景陽宮那邊呢?”王皇后又問道。
“王恭妃整日以淚洗面,聽說眼睛已經(jīng)視物不清……”
“常洛就沒想著去看看?”
“王恭妃不讓大皇子去看她,說怕被人逮住錯處,對大皇子不利?!?p> 王皇后不語,許久,才似自嘲一般,“瞧本宮這記性,就算景陽宮答應(yīng),沒皇上允許,常洛也不能去看望?!?p> “娘娘……”
“什么?”
“皇上不是為大皇子選了淑女嗎?為啥又沒消息了?”
王皇后笑了一聲:“這是你能操心的?本宮都不知道。不過,總會有別人來催的……”
~3~
禮部侍郎余繼登以太廟雷火示警上疏——乞嚴(yán)敕大小臣工各修職業(yè),共圖消弭因陳修省之實。三事其一,謂天子主天地宗廟之祭祀,此禮之至重者,皇上不親郊廟,積有歲時,請圣駕恭詣太廟祭告以慰安祖考之靈。
其二,謂皇長子睿齡十八,已越婚期,婚選一事既已告知祖考,乃候旨未報,乞特遣中使選擇淑女舉行吉典。
其三,謂近來奸民妄獻(xiàn)礦稅,椎骨及髓,使祖宗之人民恇擾不寧,祖宗天下危殆而不安,乞布寬大之恩,用蘇閭閻之困。
疏入大內(nèi),朱翊鈞讓文書官批復(fù)——“奏內(nèi)事關(guān)朕躬,朕已悉知,祭告奉安暫遣官代,大小臣工各恪修職業(yè)以回天意,毋飾虛文。欽此?!?p> 這批文三事只回了一事,未提及礦稅,及皇長子選淑女。
隨后,沈一貫亦借皇長子的講章進規(guī)上疏——‘臣頃閱詞臣所撰,皇太子講章內(nèi),齊宣王自言其好勇好貨好色(寡人有三疾),孟子歷為解之言,好勇如文王之遏密(為帝王居喪),好貨、好色如公劉、太王之同民,即可為王道。
臣觀此意大有裨于今日,輒敢引為喻,蓋自平秀吉煽亂,皇上赫然震怒,爰整師旅以存朝鮮,以惠中國,非所謂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者耶!真文王之大勇也!
顧,自礦稅之役煩興而天下始有好貨之疑矣,則何以不為公劉?自皇長子大婚之禮久稽而天下又有怨曠之慮矣,則何以不為太王?
夫削平倭奴,永清翰海,樹威異域之外,皇上不惜夙夜憂勤而尤為之,奠安民生,使無反側(cè)之,憂詔行嘉禮使之無怨曠之感?不過一明旨耳,至易也!皇上何憚而久不為此?望將冠婚大禮及礦稅二事俯從所司奏請,天下幸甚!
朱翊鈞真給氣笑了,看著沈一貫的奏疏,神情相當(dāng)復(fù)雜。他如何不知這‘寡人有三疾’的典故,當(dāng)初沈一貫任經(jīng)筵日講官時講的故事!后來還因此與他有番對答——
“齊宣王問淳于髡,但朕也想問你,你知道朕喜歡什么嗎?”
“古之王者喜歡有四,陛下喜歡也有四……”
“何之朕所好?”
“古者好馬,陛下好財;古者好味,陛下好酒;古者好色,陛下亦好……”
“只有三,其四呢?”
“陛下好氣……”
這不就是雒于仁那混賬東西的名篇佳作?朱翊鈞氣得將奏疏一丟,不想再看……
不久,奏疏又輾轉(zhuǎn)到王皇后那里保存。
王皇后看了不禁笑道:“沈先生不愧是大學(xué)士,雖是勸諫,但講的道理著實有趣。”
“娘娘,沈先生都這么說了,您說皇上會同意大皇子盡快行冠婚大禮嗎?”
王皇后輕嘆一聲道:“唉,終究是會答應(yīng)的,就不知在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