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之后第二天，肖純鈞嘗試下地活動，勉強可以在房間內(nèi)行走。
這兩天除了寇姬探訪僅有教會的醫(yī)生前來給他傷口換藥，沒能第一時間見到家人讓他不由得有些焦急。雖然從醫(yī)生的嘴里得知，荊棘軍團正在籌備征伐禁林，老爹、瑟琳娜和母親因從旁協(xié)助而抽不出時間探訪，但肖純鈞總覺得氛圍有些不對。
瑟琳娜協(xié)助什么，協(xié)助你們處理多余的蘋果么。還是隔三差五給你們表演哭鼻子活躍氣氛。
刻意不讓家人探訪，這算是一種軟禁么？看來最后的結(jié)局和自己的預想有所差距?，F(xiàn)在有兩種可能，第一，要么教會為確認教堂決戰(zhàn)經(jīng)過而需要單獨詢問我，避免我和老爹“串供”。第二，自己因為某種原因成為了被懷疑的對象，需要靜置觀察。
兩種可能性相比，第一種更大，畢竟門口沒有站崗的衛(wèi)兵，醫(yī)生換藥的時候也毫無警戒。想到自己和老爹是最后決戰(zhàn)的唯二幸存者，教會騎士和審判官全部陣亡，肖純鈞更加傾向于第一種可能。
但對第二種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自己確實“有鬼”。雖然已經(jīng)來本地已經(jīng)數(shù)日，饗宴更是親身經(jīng)歷，但如果被問到更久以前的經(jīng)歷，難免會露出馬腳。自己需要時刻保持警惕，以面對有可能出現(xiàn)的追問。
禁林、狼群、使役陰影的惡魔、污穢者、懼怕火焰和光照、火刑現(xiàn)場審判官的宣講，肖純鈞逐漸理出來了頭緒。
又到了每天換藥的時間。雖然前世藍星有不少鳥嘴醫(yī)生的影視形象，但直觀感受還是大受震撼。
醫(yī)生衣著黑色長袍，佩皮革披肩，戴黑色平頂禮帽。面部裝備了特制的防護面罩，骨白色的防護面罩覆蓋全臉，眼部位置留出巨大空洞嵌有玻璃鏡片，嘴部凸起，尖而細長，向下彎曲，里面塞滿藥草防范感染。整個防護面罩看上去像是某種鳥類的頭骨，充斥著死亡、神秘、詭異和儀式感。
現(xiàn)在自己終于知道為什么治病救人的醫(yī)生會被當做死神化身了。
看著全身防護緊密的“死神化身”給自己換藥，肖純鈞感覺自己不是傷員，而是某種瘟疫的感染者?！袄锶~斯永存?！贬t(yī)生結(jié)束換藥，祈禱祝福。“對了，我聽說今天神官大人會召見你，請不要睡得太死?！睂Ψ胶唵窝a充而后離去。
神官大人，就是寇姬嘴里輕易對自己下了死亡判決的人，想到這位救命恩人曾經(jīng)放棄過自己，肖純鈞心情不經(jīng)有些復雜。
他明白，依照前世藍星的經(jīng)驗，這么嚴重的胸部開放性傷沒有第一時間急救基本是必死無疑。更何況為求速死自己將騎士配劍從胸口拔出，失血過度也能輕易要了自己的命。自己能活下來多半是里葉斯教會的某種神跡或者圣物。就像老爹當初交給自己的綠曼陀羅護符，當時生命能量具象流入自己身體的場景歷歷在目。
這種神跡或者圣物顯然是珍貴的，甚至可能是一次性的，依稀記得伴隨治療綠曼陀羅護符寶石逐漸失色暗淡。任何時代，對于渺小而脆弱的人類，延續(xù)生命的能力都彌足珍貴。如此珍貴的物品，遠不是自己理應(yīng)享受的，自己甚至不是里葉斯教會的騎士。
是的，沒錯。肖純鈞從未自視為里葉斯教會的騎士。
自己的宣誓效忠、西蒙斯審判官的授劍都只是一時激動之舉，沒有莊重的儀式，沒有登記造冊，沒有旁觀者，想來做不得數(shù)。
肖純鈞內(nèi)心沒有絲毫遺憾，他不在乎女神騎士的虛名。真正征服他的不是里葉斯女神，是那位身形佝僂的慈祥智叟。沒有什么行為比宣誓效忠更能體現(xiàn)尊敬，沒有什么言語比我愿為您之劍更加動人。
大廈將傾，不能挽危樓，但愿共沉淪。向?qū)⑺勒咝е?，本身就蘊涵一同殉道的決心。
回想起闖入神像室的一瞬間余光瞥到地上空無一物沾染血跡圣袍，肖純鈞一陣揪心。他不知道老者生前遭受了怎樣的折磨，亦無法形象他的尸身遭到了怎樣的褻瀆。老者的犧牲挽救了眾人與他，而他甚至沒有辦法安葬對方。
效忠的主君既已殞命，那么騎士就沒有必要存在。肖純鈞決定永遠對外隱瞞這段授劍的經(jīng)歷。
不多時，神官的信使扣開了房門，身后是兩位抬著擔架的衛(wèi)兵。重傷未愈被召見，而后被抬著去面見神官大人，倒也解鎖了人生新體驗。
雖然略有失敬，但是肖純鈞冒出了“您就不能屈尊來重癥ICU探望我嘛？”的想法。前世公司領(lǐng)導慰問生病下屬不都是主動去醫(yī)院么，哪有把人抬到辦公室的道理。
吐槽歸吐槽，肖純鈞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他明白對方本就不是探望下屬。
被抬出家門后，肖純鈞勉強用胳膊撐起身，看著劫后的羅森領(lǐng)。
道路上的殘骸已經(jīng)被清理，只剩下印進墻壁和地面的斑駁血跡。整個領(lǐng)地房屋多數(shù)遭受毀壞，饗宴當晚怪物們蠻力破除房門或從窗戶闖入喰殺領(lǐng)民，很多房屋已經(jīng)倒塌。領(lǐng)民和衛(wèi)兵一起修繕房屋，街上人來人往。但幸運的是這樣的一場動蕩與浩劫中，領(lǐng)地沒有遭到焚毀，不然損失只會更大。
想來是污穢懼火，陰影惡魔不會放任領(lǐng)地大火蔓延。
領(lǐng)民們的臉上陰郁，毫無劫后余生的喜悅，大家默默地行走，不做聲響，動作遲緩，無力言語。隱隱的可以聽到遠處有寡婦的啜泣和孩童的慟哭。男人們默默流淚，他們的心早已死在了泥土之中。老人、男人、女人、孩童，孑孓獨行，形影相吊。
整個世界仿佛失去色彩，只剩下血液的紅和天空陰霾的灰。歡聲笑語不再，欣欣向榮的羅森領(lǐng)已經(jīng)成為歷史。
人間悲劇不過如此，肖純鈞心生同情。他拼盡全力保護了自己的家人，但家人無恙帶給他的是更多的自責和內(nèi)疚。及人之老及人之幼，自己沒有能夠保護更多的人。他自覺愧對領(lǐng)民之盾的誓言。
目的地不是預想的城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里葉斯教堂。雖然損毀嚴重，但是想要詢問決戰(zhàn)的經(jīng)過，在這里勢必有更多臨場感和儀式感。
肖純鈞被抬到了神像室，一進門就看見正對著里葉斯神像是一把橡木高背椅，木紋清晰可見，潔白絨布包裹坐面和靠背微微膨起，扶手和椅腿配有金質(zhì)花紋裝飾。嶄新的成色和損毀嚴重的教堂內(nèi)飾格格不入。
還沒有來得及更加仔細觀察，肖純鈞被攙扶著坐了上去。背部和臀部的柔軟觸感讓他仿佛躺回到了前世藍星的酒店大床。這就是病號的特殊照顧么，中世紀沙發(fā)椅？肖純鈞腹誹。
坐定之后，肖純鈞開始左顧右盼，神像室好像還沒有人，神官大人不見蹤跡。
“他也給你講荊棘的故事了么?！毙酆翊判缘哪行月曇繇懫?，肖純鈞定睛望去，一個高大的身形隱藏在女神像背面的陰影之中。
從陰影慢慢走出，現(xiàn)出了大神官高大孔武的身形，對方胸口佩戴荊棘紋章，其中鑲嵌的菱形寶石異常吸睛，想必那是大神官的身份象征。
“是的，前路荊棘，豐收永存?！毙ぜ冣x明白對方在問西蒙斯審判官。
“西蒙斯大人是一位另人尊敬的導師，他在教會有著特殊的地位。當代17位里葉斯地區(qū)主教有7位曾受他的教導，他的資歷足夠與其他候選人共同競爭4個牧首主教的位置。甚至連樞機主教提起西蒙斯大人也要尊稱導師?！?p> “就是這樣一位導師，拒絕了提名候選，固執(zhí)地堅守審判官的職責?！鄙窆僮灶欁缘刂v起西蒙斯審判官。“西蒙斯大人堅信，對里葉斯女神的信仰源于麥田，所以他在不同領(lǐng)地的教堂間奔走，一把年紀了還親自上陣，奔波游走回應(yīng)信眾們的祈禱?！?p> “沒有人比西蒙斯導師更懂得犧牲的含義?！贝笊窆倨^看向墻上斑駁的繪畫?！昂芏嗄昵八步o我講過荊棘的故事，就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p> 肖純鈞如鯁在侯，他想起了那個佝僂的老者。
“西蒙斯大人為你舉行了授劍儀式，他承認你為女神的騎士，那么整個教會都不會有異議?！睂徟泄儆婢従徸邅恚⒂谛ぜ冣x身側(cè)，用力拍了拍肖純鈞的肩膀。力道巨大難以承受，肖純鈞不經(jīng)偏頭看向神官搭在肩上的手，大神官的臂甲異常吸睛，上面花紋仿佛有一種魔力，看過之后只覺得頭暈?zāi)垦！?p> 肖純鈞輕輕扶額緩了緩神。
“可是?！毙ぜ冣x剛想開口，他不理解為什么大神官知道了騎士授劍的事情。
“西蒙斯大人留下了書信，里面說明了事情經(jīng)過。墮落者遺物雖然不知去向，但是西蒙斯大人的書信卻完好無損的保留在暗格之中?！贝笊窆倭脸隽艘环饣鹌岱饪诘臅?，上面有教會的專用印章，荊棘與麥穗。
肖純鈞還是有所顧慮，事實上他不愿意成為女神騎士，還有別的考慮和擔憂。
“教會騎士的戒律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嚴苛，可以享受與常人無異的世俗生活，更不會阻礙你和其他教會的信眾交往?！贝笊窆俜路鹩凶x心術(shù)，一語中的?！澳莻€阿里斯信徒當時為了你不惜對我拔劍相向。她要求對你施以神跡，你本沒有資格承受，而這也打亂了我們的計劃?！?p> 肖純鈞震驚，原來寇姬當初是用劍來請求大神官不要放棄自己，原本驚心動魄殺機四伏的經(jīng)過在寇姬嘴里那么輕松隨意。
肖純鈞內(nèi)心感動不已，原來也有人為了拯救他而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性命相博。雖然他明白眼前高大孔武的大神官根本不懼威脅，但是想必寇姬的決心還是讓其有所軟化。
最難消受美人恩，肖純鈞內(nèi)心感慨，這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肖純鈞長久不語，神官視作肖純鈞默認，而后拿出了火荊棘儀式劍說道?！暗饶闱巴芊猓瑢⑹ノ镆黄饚Щ厝グ?，下次不要損毀圣物了?！?p> 肖純鈞內(nèi)心有愧，想來圣物對于教會應(yīng)該有特別含義，自己毀損圣物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罪過了。于是他連忙伸出雙手準備接過火荊棘儀式劍，但重傷未愈讓他渾身乏力，胳膊仿佛灌鉛不聽使喚，劍鋒輕輕劃破手指，血液流出。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肖純鈞內(nèi)心自嘲，這手怕不是有自己的想法。
大神官進入正題?！暗任覀兊浆F(xiàn)場時只發(fā)現(xiàn)了你和你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使役陰影惡魔的蹤跡，最后發(fā)生了什么？你有看到惡魔最后被你父親擊中后的情形么？”
果然還是“獨立受審”還原決戰(zhàn)經(jīng)過，看來問題出在失蹤的惡魔身上。是第二種原因，還好不是懷疑自身。肖純鈞深呼了一口氣，然后如實向大神官復述從自己飲下圣餐酒到最后目視惡魔化為黑色粘稠的液體的經(jīng)過。
“看來惡魔最后確實形體崩潰?！贝笊窆巽皭澋?，而后背過身面向里葉斯女神像平靜地問道?！按髴?zhàn)在即，你曾偵察禁林，在那里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給我講一講你的經(jīng)歷吧?！?p> 肖純鈞剛想開口，突然眉心不適，他的第六感提示他危險在即。肖純鈞表面鎮(zhèn)靜，同時內(nèi)心恍然大悟，原來大神官平淡的話語背后暗藏殺機，終究還是懷疑了自己。
“布拉德奉里葉斯教會敕令前往偵察禁林，發(fā)現(xiàn)惡魔及污穢來源于地下，就在紫色煙霧的源頭，行蹤暴露，僥幸逃脫。”肖純鈞突然轉(zhuǎn)換人稱，換成正式匯報的語氣，同時拋出事先想好的說辭。之所以這樣正是因為一切事實上是布拉德做的，而不是自己，所以肖純鈞匯報的時候可以刻意用布拉德自稱而沒有說我。另外結(jié)合污穢弱光弱火的特征，以及惡魔出現(xiàn)時禁林中才會有的紫色煙霧，他相信惡魔一定來源于地下。這基本是他能想到完美說辭了，里面沒有一句假話，全是客觀描述和合理猜測。
大神官面對女神像良久，肖純鈞不敢輕舉妄動。
“好的，我知道了?；厝ヰB(yǎng)傷吧。之后的禁林之戰(zhàn)還需要你?！贝笊窆傺援吪氖质疽?。衛(wèi)兵從神像室外進入將肖純鈞原封不動抬了回去。
.....
“有必要這么謹慎么?！痹S久之后神像室的陰影中響起了第三個聲音，對方好似幽靈一般突然出現(xiàn)。
“女神像、血荊棘圣紋章、火荊棘儀式劍、血肉之擁，四重疊加的神圣領(lǐng)域，如果是高階惡魔或者污穢，想必在進入房間的一瞬間就會露出馬腳。這下你的疑惑可以打消了吧?！标幱斑呎f邊走。
“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陰影中的你我，他并不知道暗格的位置?！标幱胺治龅馈?p> “順利通過咒痕測試，頭暈還要比一般人更強烈一些?！标幱罢Z氣不屑。
“笨手笨腳的，火荊棘儀式劍對他的血液也沒有反應(yīng)?！标幱罢Z氣嘲諷。
陰影緩緩走向女神像對面放置的橡木高背椅，猛地一把扯開被潔白絨布包裹的坐面和靠背。血腥的味道鋪面而來。
只看見坐面和靠背布滿了扭曲蠕動的血肉，表面荊棘叢生，那血肉由一張張人臉組成，他們是荊棘中受難的諸多罪人。
罪人們血肉模糊，遍體鱗傷，不成人形，鮮血直流，他們的肉體被撕爛，而后荊棘為線將他們隨意的拼接縫合。
椅背上規(guī)律排布顏色大小各異的眼珠，共同構(gòu)筑了一個眼睛的符號。罪人長滿尖齒渴望血肉的血盆大口在椅面串聯(lián)卷曲，描繪出一個螺旋的漩渦圖形。
以千目為靠背，透視內(nèi)心，鑒別真?zhèn)?。目光直達靈魂，椅背上密布的眼珠是生物測謊儀，甚至能鑒別靈魂的顏色。
以百口為座椅，謊言即為原罪，當謊言出口，死亡的結(jié)局業(yè)已注定，吞噬喰殺，攪碎血肉，墮入深淵。
最先鑒別謊言的罪人可以從座椅中解脫，干脆死去，而最新的罪人則會重新化為座椅中的血肉，忍受永恒的折磨。
不知道肖純鈞會作何感想。當他知道“中世紀沙發(fā)椅”的柔軟觸感來源于人類的血肉，或者說本身就是由人類血肉組成。他當時坐在無數(shù)的猙獰的口眼之上，罪人扭曲蠕動的血肉緊緊擁抱他，渴望他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咦，仔細看這玩意無論多少次都這么惡心人，充滿了惡趣味?！标幱皭盒牡??！皳?jù)說這東西能迷惑感官，普通人類根本看不到，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用絨布包裹，直接讓他坐上去不就好了?！?p> “如果他是叛節(jié)者，應(yīng)當交由菲爾處置。白色絨布有安撫情緒的作用，能一定程度遲緩千目百口，讓我有機會出手?！睂徟泄倩卮?。
原來一開始肖純鈞就是大神官的重點懷疑對象。在大神官看來，肖純鈞身上可謂是疑點重重。教會決戰(zhàn)唯二幸存者、禁林之行的唯一幸存者、回馬槍截殺惡魔的完美時機、重傷不死拖到救援的恰到好處、惡魔心臟和墮落者遺物同時神秘失竊。
太多巧合，一切的一切很難不讓人生疑。但是此時此刻，大神官自認多慮。
“這玩意真的是受女神賜福的圣物么，不知道還以為是墮落者的遺物。”陰影繼續(xù)惡心道。
“里葉斯圣物第108號，血肉之擁。受到女神賜福的是罪荊棘，而罪荊棘獲得的神諭是虐殺叛節(jié)者！”神官回應(yīng)陰影?！霸谶@個黑暗的時代，謹慎是一種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