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尋芳殿當值,見了齊師兄便問道:“師兄,小榕兒的本體移植到哪兒去了,我想偷偷去看看她”,齊師兄道:“就在棲霞寺的后山上”,我道:“棲霞寺,怎么沒聽過”,趙師姐道:“是一個沒什么香火的小寺院,你沒聽過也正常,你想去我可以帶你去”,我道:“怎么不是移植在衛(wèi)郎君的家中,這樣不是也好時時相見嗎?”,趙師姐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和齊師兄去的時候,也只是遠遠望了望,并沒跟她說上話”,齊師兄道:“你若去,也別打擾她”,我道:“是”,心中對這衛(wèi)郎君又多了幾分不滿。
我偷偷去看過小榕兒幾次,大多都是她獨自一人在山上佇立著,神情淡漠的望著遠方,再也不復(fù)從前那般活潑愛笑了,偶爾遇見衛(wèi)郎君來看她,兩人也大多不歡而散,那日我正要離開,小榕兒道:“姐姐,你出來吧”,見被發(fā)現(xiàn)了,我便從山石后邊走出來,走到小榕兒身邊道:“你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小榕兒道:“是啊,你來過好幾次了,齊師兄來的比你還多,其實,我還是有人關(guān)心的,是吧?”,我道:“聽你話里的意思,你是不怪我們了,也原諒我了?”,小榕兒道:“姐姐,我是被豬油蒙了眼睛,你勸我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一心一意的相信驍馳哥哥,我原本是多么活潑愛笑啊,你再看看我如今,一身破敗,還不都是拜他所賜”,我驚喜的拉著小榕兒的手道:“小榕兒,你終于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你跟我回去吧,離開他,我們還向從前一樣好不好?”,小榕兒輕輕將手收回來道:“他愛我的方式就是毀了我的一切,叫我只有他,叫我離不開他,我當初那樣大張旗鼓的離開靈臺閣,如今有何顏面再回去,便是今日與你說話,也是我猶豫再三才決定的,姐姐,我恨他毀了我的單純快樂,可我離不開他給我的愛,我對他越是愛恨交織,越是注定了要癡纏一生,這種感覺我既希望有人能明白我,又希望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道:“我的確是不明白”,小榕兒道:“姐姐,我永遠都不能嫁給驍馳哥哥了,他……他叫我做他的外室,就把我……就把我養(yǎng)在此處”,我驚道:“外室!你怎么肯做他的外室,你忘了你的心琦姐姐是什么下場了?”,小榕兒苦笑道:“臘月二十一,他就要迎娶正房娘子進門了,是他父母為他安排的婚事,他不能拒絕,拒絕了就是不孝,他說我若進了門,屆時夫人掌管后宅,他出門做生意,一去就是數(shù)月,我在夫人手中日子定然不會好過,把我養(yǎng)在外面也是為了我好,他說的沒錯,在外面也自由些”,我急道:“小榕兒,你怎么還相信他的鬼話,他若心里有你,怎么忍心你受這樣的委屈”,小榕兒突然發(fā)了怒,拍案而起俯視著我道:“不是這樣的,他若為了我這樣一個妖怪去忤逆父母,只會被人詬病,以后再抬不起頭,他家的基業(yè)也都會被他所累,我若真的愛他,就不該讓他為我這么做”,我也站起來生氣道:“這話究竟是你說的,還是他對你說的?”,小榕兒突然泄了氣,眼神黯淡下去,背也駝了下去,她踉蹌著坐下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是愛我的,他都是為了我好”,這時我才突然明白,小榕兒不是不知道衛(wèi)驍馳的真面目,她只是不愿意面對,不愿意相信自己愛錯了人,她寧愿活在自己的自欺欺人里,寧愿騙自己一輩子,真要把她從這種幻想里拉出來,我擔心,她也就活不成了,兩人正相對無言,只見衛(wèi)郎君從山下走了上來,看見我便怒道:“你怎么來了,你害我家榕兒害得還不夠,我?guī)x開你竟又追來,你是非要將她害死才滿意?”,我道:“小榕兒深山孤寂,我時常來陪陪她,與她說說話難道不好”,衛(wèi)郎君聞言又對小榕兒道:“榕兒,她來了幾次了,我之前問你,你不是說沒人來找你嗎,你敢騙我”說著一巴掌打在小榕兒臉上,小榕兒招架不住撲倒在地上,我急忙去扶小榕兒道:“他居然敢打你,他打過你幾次了?”,小榕兒捂著臉帶著哭腔道:“你們都來逼問我,你們都恨不得我死”,說罷推開我,跑進了屋里,我對衛(wèi)郎君道:“你竟然打她”,衛(wèi)郎君道:“我打她怎么了,誰叫她騙我,我告訴你,你再敢來我連你也打”,“你……”我從未見過這樣囂張跋扈厚顏無恥之人,我沖進屋里拉著小榕兒道:“你跟我走,我絕不能留你在這個龍?zhí)痘⒀ɡ锇ご蚴芸唷?,衛(wèi)郎君也沖進來道:“你走,你敢跟她走就再也別回來,你若回來,我就打死你”,小榕兒邊哭邊掙脫我道:“你快走吧,我不走,你別再來了,別再來找我了”,我震驚道:“我真的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說著轉(zhuǎn)身跑出了屋。
回到浮玉山,我將所見所聞?wù)f給了齊師兄和趙師姐,齊師兄又是大怒,要去棲霞寺帶走小榕兒,趙師姐攔道:“齊師兄別沖動,只要小榕兒不想走,誰也帶不走她,你去了也是害她挨打”,我道:“那怎么辦?。俊保w師姐道:“衛(wèi)驍馳故意激怒你,就是為了讓小榕兒無親無友,孤立無援,任他擺布,如今細想,衛(wèi)驍馳真是好手段,步步算計,讓小榕兒崇拜他、依賴他,離不開他,這局,非得是小榕兒自己壯士斷腕才能破”,這時褚?guī)熜值溃骸耙膊恢@衛(wèi)驍馳如何就選定了小榕兒,照理說小榕兒既無傾城之貌,又無驚世之才,擺布了她對衛(wèi)郎君有何好處”,趙師姐道:“許是小榕兒心思單純,對人無防備,更容易中了他的圈套吧”,“不對”齊師兄道,“心思單純者大有人在,不只小榕兒一個,更何況她還是個樹妖,衛(wèi)驍馳一介凡人,他不怕嗎?”,我道:“是啊,咱們一起去寧府的時候,寧府的人聽說府中有妖,都變了臉色,還有嚇的癱軟在地站不起來的”,褚?guī)熜值溃骸澳切l(wèi)郎君選定了小榕兒莫非是別有用心,是不是用妖的精元修煉什么邪術(shù)!”,趙師姐道:“應(yīng)該不會吧,小榕兒只有一百多年的修為,那一百年還是吃藥得來的,就算修煉邪術(shù),也沒有多大助益,沒必要費這么大力氣,兜這么大一個圈子吧”,齊師兄道:“江沅,這個衛(wèi)驍馳的身份當真沒有問題嗎?”,褚?guī)熜值溃骸八麛?shù)月前拿了他父親的帖子來,說父親年紀大了,以后的生意都交給他來做,那帖子上蓋的確實是他衛(wèi)家的印,而且生意做了這么久,也沒出什么問題,他的身份應(yīng)該不假吧”,齊師兄道:“你同我去一趟衛(wèi)家”,褚?guī)熜值溃骸昂谩?,二人交代好手頭的事情便一同離去了。
不多時,二人回來,我著急道:“怎么樣,查出什么了?”,褚?guī)熜值溃骸澳侨舜_是衛(wèi)驍馳不假”,“啊”我泄氣道,齊師兄又道:“但衛(wèi)員外說,他這個兒子數(shù)月前突然性情大變,硬逼著父親將靈臺閣的生意交給他做,從前的衛(wèi)驍馳只顧吃喝玩樂,在生意上從不掛心”,褚?guī)熜值溃骸翱尚l(wèi)員外也說了,是兒子大了,懂事了而已,他老人家對于兒子的轉(zhuǎn)變也是甚感欣慰的”,趙師姐卻道:“不對,這里頭一定有名堂”,齊師兄附和道:“我也是這么認為”,我道:“那是有什么名堂呢?”,趙師姐想了想道:“小榕兒有沒有結(jié)下過什么仇家啊”,齊師兄道:“仇家?若說仇家倒有一個”,正說著齊師兄突然怔住了,半晌才道:“衛(wèi)驍馳,林瀟至,難道是他”,我也驚道:“林瀟至!”,齊師兄道:“小榕兒害死了他心愛的人,我還道林官人怎么這么好說話,放過了小榕兒,原來,原來……她是想要小榕兒痛苦絕望而死”,聞言我頓時覺得脊背發(fā)涼,周身都起了寒氣,這個林瀟至的手段我是領(lǐng)教過的,我道:“齊師兄,也不一定是他,我們別自己嚇自己了,不如我們?nèi)フ倚l(wèi)郎君求證吧”,齊師兄道:“走”,說罷急匆匆的向外奔去。
我們趕到棲霞寺時,已是傍晚,漫天紅霞,小榕兒站在懸崖邊,身形已經(jīng)接近透明,我喊道:“小榕兒”,小榕兒回過頭對著我笑了笑,就那樣被一陣風(fēng)吹散在了這血色的晚霞中,身邊的大榕樹也迅速凋零枯萎,化作了一棵朽木,而衛(wèi)郎君搖著扇子站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切,我向衛(wèi)郎君奔去,待到近前我才看清楚,這哪是什么衛(wèi)郎君,分明是林瀟至林官人,師兄師姐也趕了過來,按照禮數(shù),我們是要向林官人施禮的,齊師兄攥緊了拳頭,能聽到骨節(jié)的響聲,褚?guī)熜趾挖w師姐也猶豫著沒有施禮,我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林官人笑道:“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該是最清楚的嗎?當初琢兒的案子不就是你和你身邊這位齊書嶼一同查辦的嗎?你們查辦出什么了?”,衛(wèi)郎君一改溫潤如玉的樣子,突然咆哮道:“你們查辦的結(jié)果,就是讓殺死琢兒的兇手好好的長在千行塔下,受書香熏陶,得道成仙,而我的琢兒就那樣白白慘死了!”齊師兄道:“可小榕兒是受人教唆,她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衛(wèi)郎君道:“受人教唆殺人難道就不是殺人,受人教唆殺人難道就不需要付出代價?琢兒才是苦主,我才是苦主,你們憑什么菩薩心腸替苦主去諒解一個殺人兇手,你們倒是一個個的寬容大度,難道我的琢兒就白死了?”我還想辯解什么,于是結(jié)巴道:“可……可小榕兒她單純善良,若受教化,必然……必然……”,“單純善良?”衛(wèi)郎君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直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又道:“你說一個殺人兇手單純善良,你知道她用怎樣殘忍的手法殺害了琢兒嗎?我的琢兒做錯了什么,她用殘忍的手段折磨殺害一個無辜之人,這叫單純?這叫善良?”,我說不出話,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我們都忘了小榕兒殺過人,我們不是苦主,所以寬容也容易,遺忘也容易,小榕兒早該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而我們,就那么輕描淡寫的將罪責(zé)推到了給她丹藥的那人身上,忘了她也有罪,我們高高興興的一起吃喝玩鬧時,林官人又作何感想呢,雖然心里這么想,我還是努力辯解道:“可是……你……你也不該……不該這樣……對她”,林官人閉上眼睛不耐煩的道:“作為朋友,你是個合格的朋友,幫親不幫理,這很好,但,你再多為她辯解一句,我連你也不會放過”,“我……”我被嚇了一跳,林官人說這話時語氣實在瘆人,還帶著上位者的威壓,趙師姐忙護住我,林官人又道:“你們沒看見她得知我是林瀟至?xí)r那驚恐絕望的眼神,真是精彩,我勸她了,我告訴她我們之間的是愛,她要把這一段美好的記憶留在心里,可她非不聽,她非要去死,我也沒辦法啊”,說罷大笑著離去了。齊師兄默默走到干枯的榕樹下,撫摸著樹干不發(fā)一言,我們心里都知道,這是小榕兒應(yīng)得的代價,可又止不住心疼她,只希望她若有來世,做一個干干凈凈,幸??鞓返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