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中利熙鳳失恩義 喜中愁宮裁得膝歡
且說寶玉因湘云傷感，夜里添了病，到次日睡得晚些，醒來倒也無恙，便向老太太房里去了。
這邊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都在，賈母正拿著眼鏡看著鴛鴦手里的一小盒子，見寶玉來了，忙招手讓他過來，笑著說道：“你瞧瞧鳳丫頭又帶了什么好玩意。”
寶玉一看不過是個西洋鐘，只是做得格外小巧，銅制的鐘身做成了西洋樓狀，鴛鴦兩雙纖手托著剛剛好。
不一會兒，鳳姐笑道：“到點(diǎn)了，鴛鴦離遠(yuǎn)些，免得驚了老太太。”這話倒引起了大家伙的好奇，賈府里各屋都有鐘，若只是報時有什么可驚的，正疑惑間只見鐘上的小窗開了，里頭彈出一只鴿子，活像是真的咕咕的叫著，引得賈母愣了一會兒，隨后笑道：“也就鳳丫頭會尋寶，真是難為了外頭那些能工巧匠了。”
邢夫人笑道：“可不是也就她有心了，知道老太太喜歡熱鬧，專挑熱鬧玩意給老太太，只是我見這東西冷不丁防的跳了出來，倒是嚇了一跳?！?p> 寶玉道：“我倒不覺得嚇，挺好玩的。”說著就拿手去摸，賈母見寶玉喜歡，心里也高興，就笑道：“如今外頭新鮮玩意多，但也得多瞧瞧，免得被說沒見過世面?！?p> 邢夫人聽完心里頓時有些不自在，但又不好說什么，便一笑了之不再回應(yīng)。王夫人見寶玉喜歡，只笑著說他該輕手輕腳些，別又糟蹋了好物。
鳳姐笑道：“倒也不是什么特別好的物件，咱們各屋里都有鐘，這個是別人送的，我尋思著它做得巧，就借花獻(xiàn)佛罷了?！?p> 邢夫人笑道：“如今咱們各處倒是冷清了，也就鳳丫頭門庭來來往往的，反倒讓我們清閑了。”
鳳姐一聽這話有內(nèi)因，頓時紫脹了臉，又見賈母在不好發(fā)作，便悶著一口氣回來了。
過了穿窗方才對平兒變臉，忿忿說道：“如今是怎樣了，我為這個家處處操碎了心，結(jié)果各處都在挑著我的刺兒，她們?nèi)羰怯斜臼拢蛠懋?dāng)這個家，補(bǔ)著各處的窟窿眼，何苦來與我計較。”
平兒知道此刻鳳姐正氣頭上，便不回應(yīng)，只等她冷靜了再說話。
剛進(jìn)了屋剛剛坐下，門外就有人報東府里的小蓉大爺來了。王熙鳳待要稱病不理，又恐人后說閑話，故請了進(jìn)來。
賈蓉一進(jìn)來便恭恭敬敬的喊道：“請二嬸子的安?！?p> 王熙鳳冷笑道：“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看這安我是受不起了?！?p> 賈蓉道：“好嬸子，這話可就委屈我了，侄兒我向來是最孝順的，怎么就受不起了?！?p> 王熙鳳且讓他坐了，賈蓉卻不敢坐，只垂手侍立。
鳳姐道：“即是請了安了，又不坐也不退下，這是何意？”
賈蓉道：“好嬸子，侄兒現(xiàn)在有一事只有嬸嬸能幫我?！?p> 鳳姐冷笑道：“莫不是有要從我這兒借東西。”
賈蓉道：“也是為借，只是不是要東西，而是要現(xiàn)銀子五百兩周轉(zhuǎn)，待到下個月就如數(shù)還了?！?p> 鳳姐道：“這就怪了，怎么來我這兒借銀子了，我雖掛了個管家的名，可你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用錢都是有份例的，我左右是做不了太多的主，如何有這閑錢借。”
賈蓉舔著臉笑道：“咱們家如今也就嬸子有這能耐了，我且聽說嬸子往外放的利錢收回來都是翻倍的銀兩。”一語未了鳳姐就冷冷說道：“你們倒是厲害，背地里罵我缺德，明面又來借錢使，橫豎你們都是好人，花正緊銀子，也罷了，既要錢就按規(guī)矩給利，我就從我積攢的梯己錢挪個幾百兩給你?！?p> 賈蓉道：“嬸子何苦這般薄情，侄兒只是有難顧來求嬸子幫忙?！?p> 鳳姐冷笑道：“別說你了，就是你璉二叔也是如此借的。我知道爺兒們在外花銷大，平素想身邊使個人還得添幾座宅子，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你來我往也得花錢，且不論外頭，單單自家人想吃點(diǎn)什么，也得張羅不是。”
賈蓉知道鳳姐話里藏話，便自覺沒趣退下了，剛出二門外就見賈璉臉色烏青的走了進(jìn)來，賈蓉問好都不曾理會，更覺得沒趣，莫不是這兩口子吃槍藥了，竟都不給好臉色。
這邊賈璉進(jìn)了屋后先是一語未發(fā)，平兒想來伺候卻被打發(fā)開了，鳳姐見狀也沒好氣的說道：“大白日的又置什么氣？”
賈璉先是蹬了鳳姐一眼，隨后指著鳳姐罵道：“都是你讓來旺家干的好事，逼得人家破人亡，如今有人橫了心要告，幸虧有賈雨村提前擺平，否則指不定鬧得多大?！?p> 鳳姐一開始只當(dāng)是大事還得折騰幾回，后聽說擺平了也就不以為意，說道：“既解決了，我就派人給她的幾位夫人送送東西，就當(dāng)是答謝?！?p> 賈璉道：“你倒是說得輕快，好好的人家成了市井潑戶，我出門都抬不起頭來?！?p> 鳳姐一聽哪里肯依這話，怒喊道：“若是別人這么說也就罷了，怎么你也這樣誹謗我，如今咱們家各處都得使錢，先前老太太生日有多難過你又不是不知道，剛剛?cè)貎哼€來借錢，若不是我這樣周轉(zhuǎn)著，你如何能這般尊貴?！?p> 賈璉道：“得了，我尊貴皆因你的能耐，成天干這些損陰鷙的事，害得我如今膝下連個兒子都沒有?！?p> 一句話正刺中了鳳姐的心頭，不由得讓她想起小產(chǎn)的兒子來，心中更是苦悶，眼淚終是忍不住掉下來了，賈璉見狀只冷哼了一聲就甩著簾子出去。
鳳姐見賈璉對自己冷漠，心口壓著的血一口就吐了出來，平兒見狀大感不妙，方喊道“奶奶吐血了，快來人?！蓖忸^丫鬟媳婦都跑了進(jìn)來，賈璉全當(dāng)沒聽見，他心里已有了主意，就自顧自的走遠(yuǎn)了。
走至榮禧堂前，忽見賈蘭放學(xué)歸來，見他身形見長，不由得感嘆時光飛逝。賈蘭素日是個知禮的人，一見賈璉忙揖手問好，賈璉便夸了他一會兒就走了。
賈蘭放學(xué)歸來先是到賈母處請安，后又到王夫人處請安，這才回李紈處。
李紈見賈蘭回來，怕他外頭一頓忙回來餓著，忙先讓素云上些點(diǎn)心與果子來，又拉他來身邊坐著，說道：“上了一天學(xué)，可累壞了，瞧臉色是不太好?！?p> 賈蘭道：“課上學(xué)的《孟子》我先前已經(jīng)溫習(xí)過了，學(xué)的倒是不會累，就是早晚出門總覺得困倦?！?p> 李紈道：“既如此不如跟太爺告?zhèn)€假，讓你休息幾日。我先前聽太太說老爺有意再給你尋個先生教你，你倒不如歇幾日等先生來了在讀書罷了?！?p> 賈蘭道：“母親不必?fù)?dān)心我，讀書最忌諱三日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我怕我一歇反倒歇懶了?！?p> 李紈也知道兒子讀書日夜勤勉，心里也著實欣慰，只是怕他用功太過壞了身子。這會兒見他才吃過晚飯又拿起書來溫習(xí)，便勸他去園子里走走，怎知他不肯，反說道：“如今太陽都落山了，也沒什么可去了?！?p> 李紈道：“何不去你二叔叔院中坐坐？”
賈蘭道：“二叔叔最厭讀書了，我與他說別的玩的還可，一說起讀書二叔叔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這一靜坐難免扯到學(xué)業(yè)，我還是不討這個沒趣了?！?p> 李紈聽完不由得感嘆賈蘭大了也想得多了，只是還勸他說道：“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的，看你每日一回來就悶在房間里，真怕憋壞了，你瞧你二叔叔與眾姐妹玩，倒也逍遙自在?！?p> 賈蘭聽著便放下書，說道：“母親好糊涂，你如今怎么還不見咱家的難處，二叔叔不愛讀書做功課，最恨經(jīng)濟(jì)仕論，可若想在世上存活就得會這樣，如今咱家的富貴全靠先人養(yǎng)著，但就這樣坐吃山空，多大的基業(yè)都有吃完的一天?！?p> 李紈聽聞不覺不驚，沒想到賈蘭竟有了這樣的想法，笑道：“我的兒果真是大了?！?p> 賈蘭道：“待我有一人得了功名，就回老爺太太，讓咱們單搬出去住，也好讓母親頤養(yǎng)天年?！?p> 李紈眼里滾出熱淚，摟著賈蘭哭道：“我的兒倒是出息了，先前我只當(dāng)自己死了，只求你平安順?biāo)炀秃?，不曾想你這樣懂事，有你這話為娘的心又活了過來了。只是單過這話不該說，外頭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單我們娘倆如何能活？”
賈蘭道：“如何活不了，眼下咱家危機(jī)四伏的，我聽說外頭有刁奴仗著主子的權(quán)勢作威作福，人家都把帳算在我們頭上了。”
這話還未說完，李紈忙捂住賈蘭的嘴，小聲說道：“如今咱不當(dāng)家，不該由我們說閑話。說到底你年紀(jì)還小，只管專心讀書，余下的不該由我們操心。”
賈蘭也覺得自己說得冒失了，忙點(diǎn)頭應(yīng)是。隨后李紈囑咐賈蘭身邊的人好生照顧，不許他讀得太晚。
走至門檻又回頭一看，只覺得賈蘭越發(fā)像賈珠，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兒子長大成人自己也有了盼頭，憂的是看他身形單薄又這樣拼命，怕他像父親一樣短壽，心里倒是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