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你在跟誰說話?”岑玉皎闔住眼皮,藏在流蘇云紋寬袖下的手驀然攥緊,耳畔縈繞著秋嫣細微又壓抑的抽噎聲。
岑玉皎原以為秋嫣是一時被許策蒙蔽了雙眼,沒想到她都將事實戳破在她的眼前,秋嫣還能固執(zhí)地跪在這里為他求情。
“奴婢知道……”秋嫣抬起腦袋,眼角噙著淚花,眼尾緋紅惹人憐愛。
“但求長公主能放過許策一馬?!?p> “你……”岑玉皎一噎,剛想痛斥秋嫣,怎么就聽信了那男人的甜言蜜語,目光卻瞥見遙遙遠處的一抹玄青色身影,頓時歇了氣。
俯身將手中的暖爐強硬塞進跪在地上的秋嫣手里,在她錯愕的眼神里惡狠狠地壓低嗓音道:“你就親眼看看他會如何對你,死了那顆心吧。”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溫和而清亮的男聲。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我還以為是鹿臺池水里新盛的芙蓉,皎皎,你今日真好看?!?p> 蕭瑟的冷風(fēng)掃過臉頰,將岑玉皎翠羽似的睫毛吹得微微顫動,竟有幾分隨風(fēng)而去的凄涼感。
許策??渌每?,眉若彎月,膚似溫玉,如新月皎潔,比堆雪清麗,天宮里的仙子都比不上她身姿空靈輕逸。
說得多了,岑玉皎不喜詩文也記得幾句贊人美貌的名句。
如今聽來,只覺得膩歪造作。
“許策,你曾說我要幽谷孤蘭,夜空繁星,你都會努力為我取得?!贬耩ú[著眼睛,神色平靜,“我如今什么都不要,你需要你看看眼前的人。”
許策的溫和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視線緊張地投向跪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如墨色絲綢般的長發(fā)垂在肩頭,沒有一絲金翠簪釵的裝飾,背影纖細,粉色宮女裝扮,腦袋垂得極低,楚楚動人。
他如何認不出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是秋嫣?
腦海驟然如白紙似的空蕩蕩,舌尖似乎在發(fā)燙,滿腹的解釋都堵在嘴角和岑玉皎那比撲在臉上的寒風(fēng)更刺骨的眼神面前。
“以往能搜腸刮肚想出贊美我的話的人怎么如今變成啞巴了呢?”岑玉皎嘴角含著冰霜,譏誚道。
許策滾燙的大掌猛然桎梏住她的胳膊,像是死死拽住懸崖絕壁上最后一根稻草似的不肯放手。
“皎皎,你聽我解釋……”
“別叫我皎皎,本宮嫌你惡心。”岑玉皎不耐煩地甩開他那灼熱的手掌,熱烈的溫度直教她胃里一陣翻涌。
“許策,當個狀元郎在翰林院做個區(qū)區(qū)侍讀實在是委屈你了,如此大材小用。你應(yīng)該去梨園唱曲,三年的戲你都能唱得惟妙惟肖,將我哄騙去,去當個戲院頭牌也不是什么難事吧?”
岑玉皎毫不留情地戳破最后一層籠罩在許策身上的遮羞布,沒有了深沉濃烈的愛情,只剩下得知自己被欺騙被背叛的惱怒。
“哄著本宮團團轉(zhuǎn)好玩嗎?”
許策咬緊牙根,澀然擠出幾個字,“不是……”
岑玉皎嗤笑一聲,逶迤拖地的宮裝隨著蓮步挪移,鏤空金鳳飛天步搖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不是什么?你騙我三年是不是真的?”
“你背后的許國公府想要借我的權(quán)勢青云直上是不是真的?你從來沒有對我有一份真心誠意的喜愛是不是真的?你對我只是全然利用是不是真的?”
連環(huán)炮似的追問讓許策徹底啞了聲,他的舌尖被尖銳的牙齒咬破,腥甜的血味瞬間灌滿整個口腔。
只聽她豎起柳眉繼續(xù)陳述著他的罪責(zé)。
“既然今天攤開了說,那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與我相處三年,你雖對我全然是戴著一副面具,但我不是,你自然懂得我的脾氣秉性如何?!?p> “我沒有打你罵你,沒有直接狀告父皇剝了你的皮治罪,絕不是因為我還對你存有余情,只是我尋得了一個更能讓你痛徹心扉的法子?!?p> 岑玉皎輕蔑語氣叫她說得云淡風(fēng)輕,卻是字字戳進許策的心肝里,那痛徹心扉四個人被她咬得格外的重。
“把你的解釋留給眼前這位還跪在地上向我道歉,祈求本宮能原諒你的可憐女人吧。”岑玉皎挑眉,撕破臉皮后才覺得心情格外舒暢。
許策悶聲許久,聽到岑玉皎提到跪在地上秋嫣,似乎是抓住了最后一絲喘息的機會,他音色沙啞道:“皎皎,是不是聽信了這宮女的饞言?”
明明前幾日她剛剛原諒撞見他大雪下與秋嫣共舉一把傘,怎么今日就換了一副臉呢?
難不成是秋嫣?
許策眉間攏起一座高高的小山,他再怎么相信秋嫣并非那種人,但如今明晃晃地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就是,有人告訴了岑玉皎,她才得以認清真相。
否則三年都滴水不漏的謀劃,怎么突然就分崩離析了呢?
思及此,許策落在秋嫣脊背上的視線驀然一冷。
秋嫣是他那段最糟粕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一束照明陰暗潮濕角落里的光,如果沒有她,許策都不知自己能不能撐過姨娘一次次的謀害。
他對岑玉皎的話七分真,三分假,窘迫落難是真,情意綿綿是假。
那紅豆珊瑚手串的故事是真,那是他母親唯一留給他聊以慰藉的遺物,只是岑玉皎那里的兩粒只是他從攤販上隨意買的,還親手刻上“皎皎”二字作以真心。
真正的一直都在秋嫣的手中。
岑玉皎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一愣。
“秋嫣在府中就時常纏著我,這才將她送進宮里磨磨性子,皎皎你可別輕信她的話,她就是想做許夫人,才蓄意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p> 跪在地上的秋嫣倏然僵住,仿佛頭頂?shù)瓜乱慌璞鶝龃坦堑暮?,叫人瞬間從頭頂?shù)剿闹紡浡鴱毓堑暮狻?p> 岑玉皎被他的話氣笑,“我知道你卑劣虛偽,卻沒想到為了你的滔天權(quán)勢,甚至不惜傷害一個為你求情的無辜女人。”
真是爛到骨子里了。
哪知許策卻如同發(fā)了瘋似的,一向溫柔體貼的表情被充紅斥滿血絲的怒目所取代,固執(zhí)地拽住岑玉皎的寬袖。
“你千萬不要相信她的話,難道我們?nèi)甑母星榈植贿^她的幾句挑撥嗎?”
“她沒有挑撥,是我親眼看到你的背叛,至此以后,我們再無任何瓜葛?!贬耩▏@息一聲。
許策猛然松下他束縛住岑玉皎的手,轉(zhuǎn)身氣沖沖地向跪著的秋嫣,他的蠻力一手便將瘦弱纖細的她撈起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秋嫣的淚珠止不住地從眼角溢出,撲簌撲簌地連串落下,陡然砸到許策的長袍,暈染出一片水漬。
她的胳膊被他桎梏得生疼,但不及她滿心的悲涼。
曾以為守得云開見月明,懷揣著滿心期待與希望在深宮大院里等待著年少的他登上自己想要的地位。
如今卻覺得眼前的人陌生到她完全不認識。
秋嫣沒有力氣,蜷縮在許策的寬掌之中,忽然他雙目泛紅推搡著她,她身子一軟直直向后傾去。
岑玉皎目瞪口呆,眼睜睜得瞧著秋嫣如同秋日從樹間翩然墜落的一片枯葉,直勾勾地砸落在池水的冰面上。
或許是冬日寒冰未曾結(jié)實,又或是許策搖晃的力氣大了些,總之那冰面驟然破裂出莫大的豁口。
伴隨著“撲通”的聲響,少女搖曳的裙擺隨之墜入冰冷的池水里。
岑玉皎倏然走近,拽著許策已然皺巴巴的布料,怒不可遏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還不下去救她啊?”
這池水比外面的寒風(fēng)更加凜冽刺骨,秋嫣一個弱女子怎么能扛得???
岑玉皎不會鳧水,兒時也曾貪玩掉入到池水里,雖然嘴上喊著天不怕地不怕,但這幽深的池水始終是給她留下了一層不可磨滅的陰影。
“來人?。∮腥寺渌?!”岑玉皎慌忙地扯著嗓子大喊道。
四下萬籟寂靜,她挑的地方僻靜遙遠,哪里能及時來到會游水的侍衛(wèi)。
許策更是恍若被施用了定身術(shù)似的僵直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眼見秋嫣在池水里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平靜,岑玉皎的眼底燃起熊熊烈火,站在許策的面前,抬起手惡狠狠地抽下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天空。
岑玉皎是使了狠勁的,摑掌到自己的手掌都不禁一陣發(fā)麻痛意,頓時浮現(xiàn)在許策側(cè)臉上的紅掌印更是突兀的證據(jù)。
她擰著眉頭,也不管許策此時的表情如何,滿心皆是想辦法怎么救出落水的秋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在池邊踱步。
忽然岑玉皎停住腳步,下定決心似的咬咬牙跺跺腳,正準備剝開自己身上繁重的宮裝時,眼前卻忽然劃過一抹暗玄色的身影。
眨眼間便跳去冰冷的池水中,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