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見到吳皖小丫頭,她還是個七歲的孩子。
“壞人,我不要打針?!?p> 我一頭黑線,看著那個張牙舞爪的小姑娘。
她旁邊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衣著得體,只是臉上難掩憔悴。
女人別過眼不去看針頭,嘴里卻說著:“阿皖不怕,聽話?!?p> 她也怕。
這么鬧騰的場面我竟然覺得有點搞笑。
小姑娘身子弱,大病小災不斷,以致心臟超負荷工作也有了一點兒問題。
他們常來醫(yī)院,但我沒見過小姑娘爸爸。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給小姑娘調整靜脈注射的滴速時,聽到女人抱著小姑娘說,“阿皖以后沒有爸爸了……”
女人四周充斥著悲傷,我莫名有些難過。
“李醫(yī)生,里面那床小姑娘,她爸跟小三殉情了,跳河的。情緒可能不穩(wěn)定,你多做工作,別影響病情?!?p> 和小三殉情?
我一直以為那樣得體的女人應該有一個完美的家庭,也以為那樣可愛的小姑娘應該有個寵愛她的好父親。
我心里有些空,對女人和小姑娘多了些許憐憫或是其他的情緒。
小姑娘仍舊隔三差五住著院,并且費用不低。
那女人負擔醫(yī)藥費用逐漸吃力,再不像以前一樣整天陪著小姑娘。
她得體的衣服變成了方便干活的款式,頭發(fā)也不再一絲不茍,剪成了利落的短發(fā)。
聽說她沒讀過什么書,只能做粗活。
我眼看著她從富家太太變成了為生活奔波的婦女。
暗淡干裂的嘴唇,曬得深黃的膚色的膚色,還有滿臉的疲憊。
有一天我看到她手里拿著飯盒,坐在她女兒的病房門口的地上,眼神空洞,沒有神采。
我蹲下,給她遞了一杯水。
她愣愣的看著水,過了很久才接過。
接過的一瞬間,她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無論是從前的學校教育,還是幾年的臨床經驗,都沒有告訴過我怎么安慰一個痛哭的女人。
我蹲在那里手足無措,只能用手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直哭,最后抱著我脖子哭。
從她丈夫死后,她就一直繃著,如今不知怎么終于爆發(fā)。
我是她用來宣泄的工具人。
她哭過后,我白大褂上濕了一片。
說實話,我當醫(yī)生后多多少少都有點潔癖,可是我沒推開她。
那天過后我倆關系變了,不再僅僅是醫(yī)生和病人家屬。
后來,我問她愿不愿意讓阿皖多個爸爸。
她不松口,我轉身去做吳皖的工作。
“小姑娘你覺得我當你爸爸怎么樣?”
小姑娘膚色蒼白,能清楚的看到藍綠色的血管,不過眼睛很有神。
“你會對媽媽好嗎?”
“會。”
“你會經?;丶覇幔俊?p> “當然?!?p> “你會負擔我的醫(yī)藥費嗎?”
“嗯。”
“你會不會帶別的女人回家?
你會不會逼我媽媽生小弟弟?
你會不會幫我媽媽干活?
……”
我沉默了,不是因為我做不到而是沉默她們的經歷。
“阿皖放心,你媽媽跟叔叔在一起之后會比以前輕松很多。叔叔會對你們都好,比以前你爸爸好一萬倍。”
吳皖別開眼睛,“別提他,也別在我媽面前提他?!?p> 小姑娘松了口,我很快辦理了結婚證。
我家境不錯,完全負擔得起醫(yī)療費,她媽媽也不用出去做活了,膚色和精神氣逐漸養(yǎng)起來了。
吳皖:“叔叔,我媽以前沒這么開心過,謝謝你?!?p> 我輕輕揉著她的小腦袋瓜:“那你好好康復,這樣你媽會更開心。”
吳皖沉默了一會兒,“叔叔,我媽讓我改口。
可“爸爸”兩個字在我這里是貶義詞。
小時候我爸就經常不在家,除了過節(jié)我很少看見他,那時候我還盼著過節(jié)。因為過節(jié)的時候他回拉著我的手給我買糖。
可是后來他帶那個女人回家,毫不避諱地在我的床上做。那女人還拿沾滿血的姨媽巾給我看,真惡心。
我覺得他們都有病。”
彼時吳皖差一個月十一歲,她爸死了一年了,而我震驚于她的早熟。
不過也不奇怪,她在更小的時候早見識了人的惡。
她眼里的嫌惡幾乎化為實質。
“那就不改?!蔽揖徚司徯纳?,然后聽她說道。
“但是叔叔也不好聽,跟其他人一樣。我以后喊你老頭兒怎么樣?”
“行?!?p> 然后我成了老頭兒。
醫(yī)院很忙,我很少有時間陪他們出去玩,偶爾早下班也只能陪她們逛個商場。
吳皖說我這個老頭兒有了跟沒有一樣。
她媽賞了她一個板栗。
我給吳皖調理了好幾年,她高中后身體好了不少,已經跟正常孩子一樣差不多,很少生病了。
有次我接她放學去晚了,我看她走在一對父女身后,步子很慢,目光一直盯著父親牽著女兒的手。
我看出來,她想她爸了。
我?guī)撞礁?,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回過頭看到我,把書包摘下來扔到我手里,動作行云流水,只是帶著哭腔:“你怎么才來?”
“這不是忙嗎,放心,老頭兒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