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杭州孤山寺,還未等游人如織,年羹堯便起了個大早,用寺里自制的梅花皂子潔面,又用小沙彌燒開難得的熱水浸沒了汗巾子熨臉。臉上的煤灰早已拭去,天青色厚緞子絲棉袍里頭襯得狐皮毛風(fēng)的長袍馬褂,外穿寶藍(lán)六則團(tuán)花大褂,外頭著猞猁皮大氅,想去轉(zhuǎn)山,想自己帶的是快靴,這手諭在靴袋里好生放著。只是此時風(fēng)大,而忘記帶披風(fēng)了,如此一路來,只怕是要感染傷寒,便喚外頭的小沙彌一陣細(xì)語,借來一頂有繡有萬字圖案邊緣的黑色風(fēng)帽,便匆匆走向孤山寺步大雄寶殿,準(zhǔn)備出寺門,遠(yuǎn)眺西湖日出。
天是灰蒙蒙的暗,大殿角落中好像有小沙彌低語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循聲而去,只見兩個小和尚,頭上還未見受戒,一人持著一盞寺燈,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什么。年羹堯玩性大發(fā),想嚇嚇二人,但想想恐惹出大動靜,便悄悄地湊過前去,用手捂住兩人的嘴,把兩人拉到一邊,好奇地問道:“你二人在此鬼鬼祟祟作甚?”兩人這幾天也與年羹堯早已相熟在一處,便對他悄悄耳語說:“嗟乎!賬房諸僧撥弄算珠整夜,怎奈這黃麻紙上的墨字兒偏生作怪,任是敲遍了算盤,竟連半頁賬目都未得平!莫不是銅錢生了翅膀?抑或是賬簿里藏了白狐精魄?誠乃奇哉怪也!”年羹堯陡然心生一計:“聞今日錢思茂錢兄將臨敝寺進(jìn)香,他府里那個丫頭片子,就是整日里嘰嘰喳喳沒個章法,穿得跟戲臺上的花旦似的,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倒比爺們還爺們,不知道是否造訪?”和尚靈機(jī)一動,“你說的可是那位人人口傳‘賬房姑娘’錢睿娘?坊間傳說,錢老爺不喜歡她拋頭露面,但凡商號有算不出、盤不清的帳,總要想盡辦法,請她出面來厘清,少不得重金酬謝。這姑娘不但會算賬,還懂買賣。”年羹堯聽人賣弄睿娘才干,不由得一陣反感,連忙插話打?。骸斑@今兒她不就上門了,自個求她去?!毙『蜕行睦锓赋睿骸按耸氯魹樽〕址秸芍?,少不得一陣訓(xùn)戒責(zé)罰,可身無長物,委實尋不出像樣物件兒來向睿娘姑娘討教一二?!蹦旮蛐πΓ骸斑@小妮子忒怪,旁人皆道金銀財帛最是動人心,偏她不稀罕這些俗物,尋常女兒家愛的物件兒,在她眼里倒似糞土一般,真真是個癡傻的。你且看,若說替她給那窮苦百姓施上三日薄粥,她指定眉開眼笑應(yīng)承下來;要不就給她置辦些善本古籍,或是西洋的稀罕物件兒,任她拆解把玩,她定也歡喜;再不然,尋些那閨閣女子瞧不得的稗官野史來,嘿,那她更是愛不釋手。想當(dāng)年,我與她相識之時,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她竟拿告狀到我家父面前來要挾我,讓我給她偷買那貴得離譜的蜂蠟蠟燭,說是夜里偷摸著點著用。你說說,她若做些女紅針黹,讀讀那《女則》《女訓(xùn)》,再不濟(jì)偷摸讀些彈詞章回,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她倒好,大晚上點著我那金貴的蠟燭,竟在家中讀起《天工開物》來,也不怕惹來殺身之禍?!毙『蜕械降啄贻p,于是竟提起問題了:“你這話倒奇了,前兒你還說那小娘子穿得似那梨園里的花旦般艷麗,怎地如今又說她對那胭脂香粉、綾羅綢緞皆不感興趣?真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年羹堯埋汰睿娘突然來了勁,像是河流沖跨堤壩滔滔不絕:“喲呵!你倒是問到點子上了!你瞅瞅這京城里,那些姑娘家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追著時新的玩意兒跑?衣裳、釵環(huán),但凡出了新樣式,恨不能立馬就往身上招呼,整日里打扮得花蝴蝶似的??赡茄绢^倒好,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什么時新的宮花、步搖,在她眼里就跟破爛似的,看都不看一眼。天天就穿著她娘那些老掉牙的衣裳,在這京城里晃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從哪個舊箱籠里爬出來的呢!那些公子哥兒、小姐們背地里都拿她當(dāng)笑話看,說她是京城一怪。雖說那些衣裳繡工看著還挺精致,可穿在她身上,就是怪里怪氣的,哪個不長眼的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倒了血霉嘍!”倆小和尚沖年羹堯壓低聲音說道:“小聲點!”年羹堯意識到要吵到里頭和尚早課,于是壓低聲音一吐為快:“喲呵!你且聽聽這事兒!你瞧那京城里,那些大格格們穿著旗裝,那叫一個英姿颯爽、漂亮得很吶!可那丫頭倒好,偏愛穿那道士模樣的儒服袍,整得邋里邋遢的,活脫脫一個叫花子樣兒。她還不罷休,還尋了個跟前朝‘四方平定巾’差不多的儒巾往頭上那么一戴,走路還搖頭晃腦的,嘴里凈說些之乎者也的酸話。每次瞧見她那副德行,老子是真真兒的不愿與她同行,掉價!”兩個小和尚聽了笑作一團(tuán),年羹堯愧疚的心情釋然多了,總算沒有自己是陳世美的心理負(fù)擔(d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