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這是秀才第一次捉妖，他有些緊張。
秀才不是真的秀才，是江湖上的名號，就像那些個拿錢辦事的，都有自己
的諢名。秀才有些委屈，別的捉妖師都叫什么風莫笑，戰(zhàn)天涯的，自己這個名
字頗不體面。
但不體面歸不體面，秀才覺得還是有自己的看家本領的，譬如那個巨大的
笨葫蘆。
2
秀才是個孤兒，自小被一個有些跛足的老頭收養(yǎng)。老頭是個方圓百里小有
名氣的捉妖師，成天捧著個煙斗，瘋癲癲的。
秀才啊。老頭臨死前顫顫巍巍把丁點兒高的秀才叫到跟前，渾濁的眼珠像
憋了口痰。捉妖是個技術活，更是個鐵飯碗，吃好了這碗飯，后半輩子都不用愁啊。
老頭死后，秀才就又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和老頭一直別在腰間混酒喝的
破葫蘆一起過日子。
3
說到捉妖這個職業(yè)，最近很是熱門。這方圓百里大大小小的妖都被攛掇完
了，秀才眼巴巴提著個葫蘆在他們屁股后面跟著，也收不到幾個窮兇極惡的妖，
自然也撈不到幾個錢。
秀才捧著空蕩蕩的破葫蘆，想了很久，決定去石頭嶺捉妖。
石頭嶺不是個好地方。相傳早年間，石頭嶺本都是些不相干的小妖，后來
來了個大家伙，小妖們都跑的跑溜的溜，散伙了。老些的捉妖師都給后人提了
個醒，沒有些許本事的人萬萬不可踏入嶺內。
秀才尋思了很久，把笨葫蘆擦的锃亮，手心有些冒汗。
4
秀才顫顫巍巍的踏入石頭嶺，兩眼一黑，被妖怪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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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盯著眼前這個白白凈凈的男子，抱著個自己從前丟的破葫蘆擠在角落57 野渡捉妖是個技術活 58
里，覺得分外新鮮。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
我…我叫秀才。
狐貍笑的眼睛都瞇了起來，像兩抹白日里的光。
你爹娘沒告訴你石頭嶺不是小孩來的地方嗎？
秀才臉瞬間垮了下來，撒開破葫蘆，抱住狐妖的腿哇哇大哭。什么捉妖神器，
都是那老頭騙人的。
求求你別吃我，我還未及冠，肉酸啊。
狐貍搖了搖尾巴。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那便養(yǎng)肥點再吃。某妖瞇了瞇眼。
秀才翻了個白眼，又暈過去了。
6
秀才是被餓醒的。
天色都沉了下來，石頭嶺里光禿禿的，沒有一點人味。秀才孤零零呆在山
洞里，開始想念村口的麻子和做包子的陳大爺。
荒唐啊，第一次捉妖就被人，哦不，被妖生擒了，傳出去今后如何是好。
秀才正尋思著，狐妖也在尋思。
這幾百年來跟外邊兒沒個信，日子過得也太冷清了些。這好不容易有個人
類小孩來了，促進人和妖的交流與合作也是很重要的。那些個惡妖被收了也就
收了，有些小不點剛懵懂著，就被道士一頭悶，不明不白的被捉了個正著，這
也不是喜聞樂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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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狐妖出了個聲。秀才嚇得抖了三抖。
這外邊，是怎么看我們妖的。狐妖神色很是凝重。
這，我，不知道啊。秀才斟酌再三。
那你為何來此？
來，這，我，不知道啊。
…這幾年出去的妖沒多少回來的，你可知為何？狐妖強壓怒火。
因為，這，我，不清楚啊。
8
秀才被扔進了井里。
狐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知道。秀才忙不迭點頭。59 野渡捉妖是個技術活 60
9
你也知道，這幾年外面市景不好。秀才在井底嘆了口氣。生意難做，捉妖
已經是很多人賴以生存的職業(yè)了。
狐妖摸了摸下巴，表示理解，也嘆了口氣。但我們都快被你們捉光了，等
我們沒了，你們打算怎么辦？
捉妖是個技術活。秀才搖了搖頭。有些沒本事的小妖，我們是不捉的，我
們只捉大妖，特有面子的那種。所以等小的變得有本事了再捉，還要等個幾百
年呢。
狐妖生氣了，那為什么還沒有人來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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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打算讓秀才把自己捉了。
秀才狐疑的看著他，覺得這妖怪腦子有毛病。
你好端端的讓我捉了你干啥。
我打好結了。狐妖拽了拽手上的繩。你牽著我出去，說這是石頭嶺里的妖，
他們還不眼睛都瞪沒了？
秀才抓了抓頭發(fā)，一想也是。好吧，那你準備準備，我們明天就出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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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坊間都在傳，那老酒鬼的徒弟秀才捉了個石頭嶺的妖怪，還是活蹦亂
跳的，新鮮的很。
幾個資歷老些的捉妖師坐不住了，連夜快馬加鞭趕到秀才的破茅屋前，想
瞧一眼石頭嶺里的妖怪到底是個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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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讓狐妖化了獸形，好家伙，還是個七條尾巴的稀有品種。
我其實本來有九條尾巴，掉水里淹死了兩次，就只剩七條了。狐妖如是說。
哦，原來你怕水。秀才了然的點點頭。
捉妖師們在門外伸長脖子看了幾遭，見那弱不經風的秀才活的好好的，沒
缺胳膊斷腿，還吃嘛嘛香，便互相使了個眼色，又快馬加鞭趕到石頭嶺，想做
單大生意。
奇就奇在這，石頭嶺前有個峽谷，本有條裂痕可以進嶺，現在卻沒了，光
滑的像剔干凈的棗核，大家伙兒在外面兜了老半天，敲這打那，愣是沒找著進
石頭嶺的道。
于是坊間又在傳，石頭嶺被高人一鍋端了，連根毛都沒剩下，秀才手里的
那妖就顯得更彌足珍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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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想來瞅一眼這石頭嶺的妖怪，秀才的破茅屋都搖搖欲墜了。
大仙我求求你了。秀才看著躺在自己床塌上的大家伙和滿地的葡萄皮。
你快回去吧祖宗。秀才快要哭出來了。
狐妖哼了他一聲。區(qū)區(qū)人類小毛孩，不知好歹，我呆在你這破房子給你鎮(zhèn)
宅是你幾世的福分，不就吃了你幾斤葡萄，摳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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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秀才每日都巴巴地盼著這狐妖能早些滾回石頭嶺，家里的底兒都被掏
空了，偏又不能得罪這尊大仙，只得天天燒香拜佛，把他當仙人供著，白日里
念念叨叨。
秀才數了數兜里的錢，長嘆一口氣。
狐妖瞥了一眼他的兜，吐出瓜子殼，拍了拍爪子。
走，上街。
你還別說，這狐貍化了人，還真有幾幅模樣。秀才跟在狐妖屁股后邊轉悠著，
有幾分憤憤不平。
你說憑啥妖怪化起人形來個個都那么好看。秀才眼睜睜看著他走進了最貴
的酒樓，看這呼風喚雨的架勢，還這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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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只能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下去，狐妖一日不走，秀才就心痛一日。秀才也
問過狐妖，怎么還不回石頭嶺。狐妖一愣，道有人味的地方挺好，所以一年半
載個是不會回去了。
忽有一日，狐妖良心發(fā)現，半夜騰的坐了起來，踢了踢睡在地上的秀才，
雙眼白亮亮的。
秀才，要不我把你娶了吧？
秀才權當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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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狐妖再提這事的時候，秀才翻了個比魚肚皮還白的白眼。
大仙，你是公的，我也是公的，按照人類的倫理來講，我們是不能夠結合的。
秀才，你這就孤陋寡聞了。狐妖嚴肅的晃了晃七條尾巴。妖怪都是沒有性
別之分的，于公于母只是一個轉念的事，若你喜女子那般，我也可以變化的。
秀才權當自己在聽夢話。
17
這兒突然發(fā)了大水。
半夜三更的，堤壩沖沒了，田也淹了，水快發(fā)到村口了，村民舉著火把挨
家挨戶喊門。
秀才耳朵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喊了聲大仙，正想往外跑，后面卻沒聲，63 野渡捉妖是個技術活 64
原是狐妖睡得死，雷打不動，秀才只得拖著他往外挪。大水不等人，一咕嘟冒來，
把破茅屋給淹了。
秀才不識水性，狐妖又怕水，這下可完了。他索性兩眼一閉，抱著狐仙在
水里嗆著，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秀才醒來的時候，水不發(fā)了，狐妖也泡在旁邊的水里，肚皮翻天，少了兩
條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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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狐妖一直沒有走，說好的一年半載變成了十年八載，因著這尊大仙，
秀才也盼不得娶妻生子，那原先說好的于公于母，秀才兩眼望穿也沒有看到母
的模樣。
狐貍總說，不如我們就湊合著過了吧，你看，你沒個姑娘要，我就發(fā)發(fā)善
心，娶了你吧。秀才頭也不抬，抄起手頭的物什便砸了過去。不過時間久了，
秀才也就習慣了，有時還會兇個狐妖幾句，嘴上利落不得饒，知狐妖生性怕冷，
卻又在冬日給他添些被褥，一日日的，倒也折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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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對狐妖來說不過是漫長歲月里的撓癢癢，到秀才兩鬢漸漸染了霜，
口舌也不若先前那般靈巧，狐妖仍是那少年模樣。
在天氣燦爛的日子里，秀才寫了些亂七八糟的符咒，整整齊齊疊放在枕下，
都是些克寒之咒。狐妖笑道，迂腐秀才，倘若這些個破符真有用，便輪不到你
來侍奉大仙我了。秀才默不作聲，到半夜抽了那床被褥，把狐貍凍得夠嗆。
狐妖照例天天雞飛狗跳，沒個正形兒。到秀才顫顫巍巍躺進棺材之際，本
想著沒人替自己合棺是何等悲慘，恍惚間卻見狐妖幻化了老頭兒的模樣，對他
喊些什么，卻又聽不真切，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他來不及細想，便沉沉地睡
去了。
真好，這世上沒個親人，卻有個妖怪替自己合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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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后來跟秀才成親了嗎？有新來的小妖忍不住問道。
沒有。狐妖的眼神有些飄忽。到他死都沒有。
人類的壽命本來就短，我給他也只能續(xù)個六七載。
哦。小妖了然的看了看狐妖身后光禿禿的一條尾巴。
故事聽完了，走吧走吧。狐妖開始趕人了。
等小妖們都走盡了，狐妖才自顧自地笑了笑，卻又笑不出聲，只得抱著個
破葫蘆，照舊倚著那貼滿符咒的墓碑，沉沉睡去了。